16

玉虛冰心閣的門被小九冒冒失失地“砰”一聲推開,随門旋入的寒氣如同一只無形的大手,把陸晨霜從那年山門前的白雪皚皚提回了眼前書閣,順帶驚起了書架上的陳年老灰。

陸晨霜翻腕一振,袖口生風,在屋內自成一道氣旋,将鋪天蓋地的烏煙瘴氣盡數卷起,送出門去。

他合了手上書冊,問道:“何事驚慌。”

小九:“山下傳言,二師兄截了‘剿虎安民誓’不發,還與那虎妖沆瀣一氣,攜它逃了,讓衆仙門俠士撲了個空!”

“不可能。”陸晨霜決然不信,“這話哪裏聽來的?”

誓文家家傳閱,或按文後附錄順序,或按各門派關系淺近,總之是一直要傳到約定日期将至為止的,以便讓更多門派、更多人看到,再由最後接到的一家将誓文帶回到約定地點,交于發起人封存。在這期間,接到誓文的門派理應盡快自行商議,做出決定後再将它傳出去,即便有自家的原因和考量而不願出手相助,也絕不可扣下不發。

若真有人扣而不發,那便是袒護妖邪、阻撓衆人聯手圍剿之意。修仙問道的仙門中人哪個不是路見不平懲奸除惡的?好端端怎會做此阻撓?是以幾乎可以視之為叛離正道,與邪魔為伍了。

小九轉頭指身邊:“六師兄在山下聽來的!”

小六講道:“我和小師叔在茶館聽書,等場的工夫裏進來了個人,左右有相熟的與他打招呼,問他剛出去幾日怎就回來了?那人道,‘原想扯塊虎皮做個夾襖,誰料虎妖竟早就被人通了消息放跑了!’一聽到‘虎妖’二字,我與小師叔趕緊細聽,才知道他正是從龍城來的。當日一衆仙門彙集龍城,誓文卻沒一同傳回,那虎妖也不見蹤跡。後來一人接一人對質,對到最後一個,說是把誓文傳到了昆侖,其後就再無別派來人了。當中還有人說認識昆侖山派的謝書離,曾在龍城見過他與一男子結伴同游,回想那男子樣貌,似乎并非常人。”

陸晨霜一聽就頭疼。

這謝書離,截斷誓文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每別人約好本月十七共議大計,他初二就能提劍走一趟,先把那妖給除了,然後在外面玩上半個月,最後到了約定的日子再捧個盒子過去,盒裏裝上妖丹,輪着圈的給一群人看。

事成,自然春風得意羨煞旁人,事若未成,或其中出了什麽閃失,可不就是今天這副局面?

早叫他不要如此托大了!

陸晨霜問小六:“小師叔怎說。”

小六說:“那幾人圍着桌淨說些難聽的話,聽得我要氣死了!小師叔走過去坐下,問他們道,‘不可能吧?謝書離這些年有名無名的妖魔除了不知多少,就算想墜入魔道,那魔道豈能收下他?’一人就問了,怎麽不能的?小師叔道,‘若我殺你全家抛屍于海,掘你祖墳白日曝曬,剖你心肝懸于門梁,再想入你門派,不知貴派可能收下我?’那幾人聽了就要動手,小師叔拿茶盞裏冷水一潑,把他們連鞘帶劍全給潑斷了,還吓唬他們說,‘謝書離嘛,我也認得。假如他入了魔道,那必是世道天傾地覆,正已為邪,邪已為正。到時我可得快點跟着入,不然留下做嘴巴上的名門正派,死得不要太快。’”

“……”陸晨霜已辨不清二師弟和小師叔這兩盞燈究竟哪個更不省油一些。

按說他是已修身養性過了的,應當不屑口舌之争才對,可現下聽了這話卻也只覺出氣、痛快,若他在場,沒準兒還要再補上兩拳。

近來腦子似乎總不夠用,他也懶得想那許多了,瞥小九道:“人雲亦雲,就你唯恐天下不亂。”

小九委屈:“六師兄剛才沒跟我說這一段啊。”

小六也委屈:“我那是還沒說到,就被你拉來了不是?”

“唉!”小九少年老相地大嘆一口愁氣,“二師兄怎不出來說說呢?那虎妖他是斬了還是鎮了,煎了還是炸了,他倒是說一聲哇!真叫人擔心!”

陸晨霜負手而立,肅然道:“你記着,謝書離再怎麽看似頑劣,心底也分得清大是大非,他哪怕是同歸于盡,也絕不會與妖邪同流合污。更何況,只要他小心應付,區區一只虎妖應當傷不着他。現下他必是受其他事牽絆,再等幾日,待他将手上事情理個明白,自會站出來将實情公諸天下。墜入魔道?更是絕無可能,你們看這滿室的秘籍。”

陸晨霜朝身後一指,二位師弟與書蟲白蟻都無從下口的厚灰書架面面相觑。

陸晨霜面不改色:“我派傳承千年,昆侖劍訣博大精深,招數變化萬千。謝書離貴為掌門嫡脈的親傳二弟子,冰心閣劍譜可任意取閱,師父歸山時親自加以指點,他何必墜入魔道從頭開始?那豈不是平白蹉跎年月,本末倒置嗎?山下聽來那些話,不可再亂傳。”

“對,我相信二師兄不是那種人!”小六摩拳擦掌,“師兄,我去練劍了!我也想早日成為師父的親傳弟子!”

“嗯。”陸晨霜點頭回了兩位師弟的辭禮,剛要翻書,忽又想起一事。

他喊住小六道:“且慢,你方才說,你和小師叔去了哪兒?”

“……嗯嗯嗯嗯嗯,”小六剛要出門,被他猛地叫住,兩手成爪不知撓哪兒好:“去了……茶館聽書。”

陸晨霜奇道:“你們哪來的銀子?”

“是……”小六支吾,“小師叔的……體己錢。”

陸晨霜不管賬,但派中每人月例有多少他心中有數。低了一個輩分,他不能直問師叔,只得追問小六:“他又哪裏來的體己錢?他那點兒月例,夠你們到館子裏吃茶?還聽書?”

小六擺手:“不知道啊師兄,我不知道的。”

陸晨霜對付這幾個小崽子的經驗之豐富可堪與劍法并駕齊驅,平時沒事喝唬幾句都能審出點事情來。

他慢走兩步繞到小六背後,對着他脖後頸涼涼說道:“我下山之前說過,我不在山中時,擅自下山者一律逐出門派。若是師叔召你有事要辦,自然另當別論,可若是抛下修煉,專程跑去吃茶聽書,玉京峰上的下一道雷……”

冰心閣外山風呼嘯,遠處山巅不分四季隐隐轟鳴。

派中規矩,小錯罰灑掃、面壁,師兄說了便算數,若犯大錯也不必師父回來動手懲戒,只要跪好在玉京峰刑臺上,将自己所作所為一一道來,祖師爺立下的規矩自有山靈代為執斷。

陸晨霜話音随雷聲同落:“就是來尋你的。”

“不要啊師兄!”小六自知理虧,哭喪着臉道,“我說我說!小師叔他,他他他、他去揭了懸賞榜!帶我去幫他守陣腳!”

陸晨霜震驚:“什麽?”

在官驿要道魚龍混雜處,常有人經營這麽一間鋪子:鋪裏四面高牆無一貨品,牆上卻貼滿了這樣那樣的懸賞,只要你有本事便盡管去揭。辦完要求的事,回來交了信物就能拿到賞金。

榜上五花八門懸什麽的都有,但誰也不知哪條官道何時會有身懷絕技的真正高手經過,所以緊要情急的事用此法并不可靠,反倒是那些“不正經”的名目居多。高居懸賞前幾位的常是些不識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兒,酒閑茶餘要摘南山一朵花、抓北海一條魚,找點樂子。

這都無可厚非,願付願勞。

可江湖上偏偏還有那麽一幫無聊的人,修的是嘴上的仙:自己術法平平,甚至周天運行都勉勉強強,卻唯獨對品評修仙界俠士有奇特的喜好。他們專門留意這類消息,何方若是出了一後起新秀,這些人兩日之內便能從衆人口中總結出此人的樣貌特點、劍如何、劍法如何,而且個個之間措辭不帶重樣。

想他小師叔,在江湖中也是有些名氣的,茶館裏潑水斷劍的那一招,只要有人有心稍稍跑去詢問一下修“嘴仙”的俠士,便不難猜出他師叔的身份。當然,茶館裏那事是該當示威,被人推測出身份也沒甚要緊,即便換了陸晨霜在場也會和他小師叔同進共退。

可懸賞就不一樣了!

一個懸賞并非只能由一個人揭榜,倘若他師叔揭的是個下海捉鼈的懸賞,好嘛,那海邊已圍了一圈揭榜的人,他師叔從中赫然召出一柄昆侖長劍來,這些人裏再有一兩個精通嘴仙之道的,看着劍光就能字正腔圓念出他師叔大名,不消幾天工夫,“昆侖掌門師弟南洋捉鼈拔得頭籌獲白銀一十五兩”之事就天下皆知了!

從此他昆侖山派于世人心中哪還需要修什麽仙、問什麽道?開個雜耍班子噴火碎大石豈不來錢更快?!

陸晨霜一手撐案:“師叔他……他揭了什麽榜?”

小六:“捉……”

“別說了!”陸晨霜只聽了一個字就心口一悶,再也聽不下去,“你怎能由着師叔胡鬧不加勸阻?若讓人家看了去,會将咱們昆侖山派置于何地!你可想過?”

小六心虛,以手臂遮面:“不會啊師兄,人家不會看出來的,師叔他沒用自己的佩劍。”

“什麽?”陸晨霜沒聽明白,“怎麽可能?”

以他師叔的修為,普通的鐵劍拿在手裏根本無法灌注靈力,大約運個起勢就能把劍漲碎了,而不使劍,他師叔的其他功夫又都平平,能以何法制敵?

小六哼哼唧唧,聲若秋蚊:“你不在山中,他拿的是你挂在屋裏牆上的那一把。”

像是怕大師兄将那劍束之高閣已久記不得了,小六又偎過去小聲提醒他道:“就是無量山派李道無李掌門給你送來的那一把!”

陸晨霜氣結:“你們!”

真會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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