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山中飄雪。
陸晨霜時而練劍,時而掌燈一盞,靜坐冰心閣中,将這些年昆侖山派的大小紀要悉數讀來。他入昆侖二十餘載,有些事情過去時日已久,不常念及,可若再将這段歲月讀上一遍,又往往看個開頭就恍然憶起,某時某地确實曾發生過如此這般的事情。
冊中的墨跡尚未淡去幾分,但山外已世事更疊,物是人非,恐怕任誰來看都要唏噓一場。
這天他正讀書,小九捧着一塊玉箋跑了進來:“大師兄,潞州傳來的誓文!”
潞州地處數條官道交彙處,又有運河貫通城中,是以往來貿易多彙聚于此,自古繁華。城外有群山連綿,山勢坦迤,其中兩座山之間有一條路,名喚烏盈徑。這烏盈徑道路平坦,常年太平,幾乎是正東正西走向,每日由此出城者逾百人。在烏盈徑入山、出山的路兩頭設有官府的關卡,進出了多少人、帶了多少貨,都有統計在冊。
前段日子天氣晴好,既無山洪,又無暴雨,烏盈徑歷來也無甚野獸出沒,按說走這山路的人應當不少,可出山處的關卡值守卻連日來竟未見一人出山。再一傳信才知,這些天入山的人可一點兒不比平時少。
接了消息,官府老爺想着莫不是山中出了什麽獸群?于是派了一隊人帶齊了兵刃和狩獵工具進山查看。誰知這一看,再也沒有人走出來。
潞州不僅繁華,更近西京,乃是龍氣聚盛之地,從有史可考時起就沒有妖魔敢在此地作祟,衆人一開始都沒将此事與妖邪作亂聯系起來,直到官府派了數支人馬進山都泥牛入海,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知府下令封了烏盈徑,并找到一個靠近潞州的修仙門派,請他們來看看這山裏到底有沒有妖氣。
這小仙門中的人去了一瞧,豈止是有妖氣啊?往那烏盈徑的路口一站,鎮邪幡無風自起,抖如篩糠,分明是大兇之兆!吓得他們連山也沒敢進,掌門直接咬破手指立了誓文。
小九站在陸晨霜旁邊跟着看玉箋,看罷後啧啧嘴:“山中定有個不得了的兇煞,藏在這烏盈徑中守株待兔。大師兄,咱們去不去?”
“去。”陸晨霜道,“人畜不留,有進無出。豈能任由它嚣張?”
“叫誰去?”小九眼睛一亮,“能不能帶上我?我就是跟着去看看,包管聽話,絕不惹事!”
師父不在山中,派誰外出辦事全憑陸晨霜做主。他的幾個師弟身手都不錯,按理說,應當輪流給些機會讓他們下山,與其他仙門之人接觸一二,多見見世面。可那潞州既有山,又近水,城中百姓也多,還要再帶上個小九,光劍法好可不夠,需得找個機靈的才行。
小九忽道:“哎?大師兄,你看!”
在陸晨霜思量的工夫裏,小九好奇注了一絲靈力入玉箋,輕輕一攪動,只見誓文末頁僅有那小仙門的一個掌門之印,除此之外,別無旁人署名。陸晨霜順着向後再一翻,誓文的附錄裏赫然将昆侖山派寫在了第一位,緊随其後的則是無量山派以及其他諸多仙門名號!
這位掌門,可有點兒意思!
從前收到的誓文,即便情況緊急,也不會從一個大門派直傳另一大門派,多是中間繞上幾家,看似好像是從南往北或從東往西這麽傳過來的,以免讓後面的門派覺得自己平白無端被排了名——畢竟本來就是出力不拿好處的活計,萬一誰家看了不痛快,不肯來人幫忙了怎麽辦?
就拿上一封謝書離收到的“剿虎安民誓”來說,小九說見到了無量山派的門印,其深意便是“這誓文先傳到了無量,又傳給了咱們”。陸晨霜平日裏練劍都來不及,對此事其實并非特別在意,別人既然做得隐晦且留了體面,他通常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今日這家仙門,與昆侖八竿子打不着關系,陸晨霜甚至都沒聽說過,竟然将誓文直遞過來,第二家再傳給無量——這就不等于說在他們心目中,昆侖山派踞于無量之上麽?
當今仙門百家對“天下第一派”的品評相當微妙,陸晨霜多有耳聞。且不說上一屆論武大會的魁首之位是由他奪得的,就連他的二師弟、三師弟這些年來在山外也是順風順水,佳績連連。而自宋衍河飛升後,無量山派“天下第一”的名號多少顯得有些名不副實,只是世人礙于宋仙人之靈,一直不敢捅破這張窗戶紙。
莫非今次之誓便是轉機,昆侖山派問鼎“天下第一”,就從烏盈徑開始?
“這個滄……”陸晨霜想不起來名字,低頭又看了一眼,道,“這個滄英派,能察天下人所不能察,言天下人不敢言,為天下人不敢為,将來必成大器。若再有信箋往來,可直接交與我。”
小九得意地嘿嘿直笑:“是。大師兄,這次誰去?”
別人給了面子,自己也得撐起裏子。滄英派既然看得起昆侖,那陸晨霜便不能随便安排個人去點卯湊數,非得一出手便技壓群雄不負所托才好。可惜他二師弟和三師弟都不在山中,由其他人去,恐怕做不了這麽漂亮。
陸晨霜祭出一方門印,在玉箋中落了章,道:“我去。”
細數起來,自他師父四方雲游,陸晨霜已許久未曾應誓文邀約親自出手過了,算這只不知名的妖邪倒黴罷。
“啊?”小九滿臉的笑意頓時像崩了的雪山一樣掉了一地,大失所望,“大師兄,你去啊?”
若和別的師兄一道出門,禦劍乘風于層雲之上,快意翺翔閱盡大千風光,小九求之不得。可是和大師兄出門?那就敬謝不敏了。昆侖上下皆知,但凡陸晨霜出山,去擒的是那千年老妖也好,是小狗小貓也罷,總之無論将去應對的是何種局面,都必定要騎馬而去,事畢方禦劍歸來。
雖然大師兄自稱這是保存實力以備異況,但大家都看得出來,他定是多多少少受了十年前宋衍河那一封的影響,心中有結。
要知道山下此時正當酷暑哇!走在路上兜面而來的風都是燙的,這一路迎塵吹風,吹至少小半個月,偶爾再來幾場雨,豈是件舒服的事?
小九悻悻道:“我還是呆在山裏練劍吧。”
誓文需盡快傳往下一家,與蔚藍追風鳥相比,自然還是由人禦劍傳去更為妥帖。陸晨霜叫來了小六,道:“你将這塊玉箋送至無量山派,即刻啓程。”
“是!”小六接過玉箋揣進懷裏,一副揚眉吐氣之色,“終于也輪到咱們給他們送一回誓文了!”
衆門派之間信箋往來一向都是由師弟們去傳送的,陸晨霜身為陶重寒的親傳大弟子,即便是像小六這般年紀時也沒幹過這種瑣事。他一聽,蹙眉問道:“難道誰還曾給你臉色看不成?”
“那倒沒有。”小六支吾一陣兒,“就是總覺無量的花樣極多,三天兩頭收他們傳來的信。尤其是看到那個邵北,我就想起……哎,總歸是不痛快。”
“他?”陸晨霜驚奇,一字一頓地問,“邵北來送信?”
“是啊,他來送過幾次,是每年宋仙人的祭禮。”小六回想道,“第一回傳來時我拿給你瞧過,你不是不願去無量麽?後來兩年的就都直接交給小師叔了。宋衍河只他這一個親傳徒弟,當然由他親自送,聽說他一個人要天南海北地跑幾十家。”
天南地北,一個人跑……陸晨霜突然想起邵北那番沒頭沒尾的話來。
他說天地茫茫,卻不知自身可去往何方,原來不是随口一說?而是他當真走遍了天涯海角。至于所謂“飛升祭禮”,旁人說起來或許覺得光耀門楣,但對活着的人而言,其實不過是一遍一遍強調,離去之人不再回來。
相去二人告別已有半月之久,陸晨霜這一想起,仍覺邵北當時的眼神近在眼前。若無量當真傾頹,門生可遣散,他師叔們可從此閉關,他能何去何從?
陸晨霜問:“你去送信,可見過他?”
小六答道:“沒有啊。據說他是獨自在歸林嶺住着的,似乎不太到其他峰去。我送信只在山門,當然見不着了。”
這宋衍河。收徒不收個成雙好作伴,教徒弟不好好教跑去閉關,留下一個半大小子在一幢瓊樓玉宇中孤影孑然。
陸晨霜招手小六近前,道:“此去無量,你順帶幫我捎些東西過去。”
小六痛快答應:“行啊,大師兄,帶什麽?帶給誰?”
昆侖山中幾名雜役可以說是看着陸晨霜等弟子長大的,沒有什麽主仆之分,倒有些長幼之誼。廚子在竈臺前一邊剁菜,一邊笑着看陸晨霜與師弟二人在房外的院子裏扯皮。
小六一臉忿忿,道:“大師兄,我可不拿這個!”
陸晨霜:“為何?”
小六說:“你才回來不久,該知道外面有多熱,你叫我帶一罐糖饧在身上,這還不流到我衣裳裏了?”
陸晨霜拿罐子在手裏歪過來一試:“流不出。你禦劍前去不過幾個時辰,端好了怎麽會流出來?”
“我一手端它?”小六大驚,痛心道,“你也不擔心我禦劍從天上掉下去了!”
陸晨霜知他斤兩:“這有何難?若不放心,你準備個包袱,放在裏面便是。”
小六擺手:“不行不行,大師兄,我禦劍本就不穩,放在包裏肯定要灑出來!”
陸晨霜從窗沿抽了一根晾幹的麥稭,比劃兩下:“取細繩将蓋與罐子捆上。”
“大師兄啊!你怎麽不明白?”小六情急跺腳道,“我實話跟你說吧!你你你、送人哪有送一罐糖的?還是送給人家宋仙人的大弟子?這叫我怎麽送得出手?真還不如不送啊!再說,你為何突然想起來給邵北捎罐糖去的?難道他們無量沒糖?他們那應當更多吧!又或者,送個糖是有什麽意思?”
“嗯?”陸晨霜站在院中,前後左右燒飯的、劈柴的、舀水的雜役和他六師弟都望着他,衆目睽睽之下他捏着稭稈搓了搓,腦中有些空白,沒想出什麽所以然,便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
“啊?”小六一愣,“還真有啊?是個什麽意思?”
“哪來那麽多話?”陸晨霜将糖罐扔給他,“你只管這麽說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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