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時辰已近四更天,房外連蟲兒都不叫喚了。

邵北作勢欲起身:“我去找英掌門,将土龍妖丹的來龍去脈與他講清楚,讓他好先有個準備。”

“這時去?”陸晨霜看一眼窗外,天色黑裏透着黑,“他早已歇下了罷。”

“烏盈徑之事苦無頭緒,他便是睡也恐怕睡不多麽踏實,若能得知此訊,抵得過睡十個好覺。”邵北回望一眼內屋寝床,道,“我剛到潞州時便歇息過,現下見妖患得除,更是神清氣朗。倒是陸大俠趕路辛苦,若覺得倦了,只管在我房中歇着,其餘的事交給我去辦吧。”

原來是邵北客氣,想把廂房讓給他休息。

陸晨霜攔下他道:“不必。”

陸晨霜一不能鸠占鵲巢,二不想像二師弟一般招風——各派來人是為了替天行道,又不是為了看誰出風頭的,邵北叫滄英派掌門準備什麽?準備個廳堂案臺,擺放妖丹給衆人看?

他心裏清楚得很:這麽一只土龍,大是大了點兒,但出手能将其解決的人應當不只他一個,只是那滄英派沒事先探清,衆人對烏盈徑中情況不明,故而多有顧慮罷了。若是早先十年,他還能得意地承衆人一聲“恭喜”“賀喜”,年少輕狂地出盡風頭,可到現在這個年歲再讓他拎着這麽個不登臺面的妖丹處于百人中央,無異于贊老夫子識字、誇大将軍拿槍,那他倒不如把盒子一放,先行告辭算了。

陸晨霜:“明早再去。我也不累。”

“好吧。”邵北挨着他坐下,“我是看我說了這許多,你都不答話,以為你乏了。”

陸晨霜:“……”

他能接什麽話?能接上這“十萬兩黃金”的話茬的人,怕是不多罷!

邵北:“我原想跟陸大俠說說派中的一些近況……”

“和我說?”陸晨霜不禁皺眉睨他,“這話,你該和你祁師兄說。”

邵北默默搖頭,唇齒一碰,發了一個小小的音,似唏噓非唏噓,略有些不雅,又透着股羨豔而不及的意味:“有許多話,我能與師弟們講,能與其他師兄言,卻唯獨不可對祁師兄說。從小到大,我每回和他說話前都要先試量一番,或找人聽上一遍挑挑毛病,或落在紙面,先自審一日。”

“為何?”陸晨霜驚疑。他與祁長順交過手,這幾年的往來也有一些,知道祁長順行事素來小心謹慎,卻從沒覺得他為人嚴苛。

或許是祁長順對自家師弟格外嚴厲?這也不無可能,正如他在山中對他那群師弟一般,非得板着臉不可。

但也不至于逼得邵北先“自審一日”才敢開口罷?

“因……”不知這邵北是要說些什麽,竟連屋中的桌椅擺設也要避嫌,神秘地傾首附耳過來,“陸大俠覺得,我祁師兄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被邵北這一靠近,陸晨霜愣了一愣:“嗯?”

随即他又反應過來:祁長順是無量山派烏木峰不得已道人的親傳弟子,能被收為親傳,可見他該有的天資都有,這些年的作為天下人有目共睹,足見該有的修為他也都有了。

想起邵北之前那番天花亂墜的話來,陸晨霜心底冷笑了一聲,預備看他如可誇贊祁長順。

“洗耳恭聽。”陸晨霜微微眯眼,“你眼中,他是什麽樣的人?”

“我說?”邵北忽而沖他天真一笑,輕聲而字字清晰道:“他是能得陸大俠出山首戰之約的人啊。”

陸晨霜:“……”

邵北又道:“雖然當年因我之失,祁師兄沒能與你試劍,但他仍是你一下山便頭一個約戰的人。這豈不了得?”

“……”邵北一臉追憶神往之色,陸晨霜不知當不當說,那年他出山即奔向無量,并非是因祁長順有何特別之處,其實他為的是……

“可惜我那時年紀尚小,許多事都記不清了,而我入門又晚,即便記起來了也難以推斷當時祁師兄劍法修到了何種境界。”邵北捏一只薄胎紫砂茶碗在手中把玩,“他與你同歲,入門年紀也相仿。我時常想,若換做是我,到了他那個年紀時能否有他的修為,請陸大俠不辭千裏而來,親身指點一二。”

說着,邵北自嘲一笑:“現在看來是不行了。陸大俠若與我過招,應當不屑拔劍吧。”

陸晨霜未駁。

這話說得難聽,但也近乎實情。

陸晨霜有幾個師弟,拜入昆侖門下的時間與邵北入無量相近,因為不是親傳弟子,所以入門功夫都是流光被封的那兩年間陸晨霜代教的。一看到邵北,他總覺得這小子比自己像是小了一整個輩分似的,即便與之切磋也不可能召劍出鞘。

邵北自斟了一杯茶,擡手帶風,無言一飲而盡。

桌上這壺茶,方才陸晨霜也喝過。

茶泡久了,放涼了,甘味盡散,苦味沉積,且越回味越苦。邵北的這一口喝了個底朝天,不是規矩喝茶該有的動作,仿佛他飲的也不是一杯苦茶,而是咽了多年無奈的苦悶。

衆人皆知,修仙問道最大的忌諱就是錯投師門。試想,稚子心地純淨,卻從小就被帶入歪門邪道,扭曲其本心,一生難以脫離,何其可怖?然而陸晨霜如今卻長了見識:師父“走”得早與誤入歧途的後患可謂不相上下,都是禍害了一個人一輩子,直教人無路可走。

宋衍河真個傷人不淺。任他有千般功德,于邵北一事上也絕算不得圓滿,不知老天是怎麽給他合算的,難不成連入門時祭過天的徒弟也能算漏?

邵北提起茶壺,晃晃悠悠又給自己斟滿一杯,眉宇之間那點兒談及當年的喜色已被苦茶沖得蕭條慘淡。

“你……”陸晨霜見他要擡手,開口問道,“你原先要說什麽。你說,你家派中?”

“嗯?”邵北頓住手,眼中迷茫一瞬,複又清明,歉赧道,“适才說到掌門師叔求購古方時有感而發,現下再一想,又覺都是些雞毛蒜皮,不值一提。罷了。”

既是別派中事,無論事大事小陸晨霜都不好追問。他道:“你想說便說,不想說也随你。”

“那……好吧。”邵北看一眼天色,“時辰尚早,也難得陸大俠有此興致,我說了,你就當個笑話聽。我師父早年不是曾設了七十二募序駐站于各州府麽?因為各種緣由,至今只剩六十餘處,再過一兩年,我欲将之縮減至三十左右。”

陸晨霜既叫他說,那自是打算好好聽的。他聽後有疑,便發問道:“為何削減?”

邵北做了個由大變小的手勢:“為了節儉。”

陸晨霜:“節儉?”

無量這樣的仙門,若是在何地建起一駐站,又豈會沒人攜禮上門攀緣?可看邵北神色不似胡說八道,陸晨霜怕他經不起重話,換言道:“一處駐站的開支,與李掌門收購的花銷相比,應當算不得什麽罷。”

“陸大俠這是不把我當人看了。”邵北莞爾,打了個趣,随後正色道,“駐站不消幾人值守,一年到頭賬面需耗無幾、盈餘也無幾,确實不足挂齒。但每多一處駐站,我這一年要多費多少心力?我師父能一夜閱遍八方傳信,彈指間将天下事盡納于羅盤中,我卻不能。自我從諸位師叔手中接過此任起,我每日需耗費數個時辰推演各處兇吉,預測方位。”

陸晨霜臉色難看——無量山中分明足有幾千門生,怎麽什麽活計都叫邵北一個人幹?這是要逼死人不成?

邵北輕一揮袖,身周倏然出現數十個卦面各異的金光羅盤,仿佛有一張看不見的桌子将它們整齊托着,有些還在自行運轉:“這是碧海青煙陣,師父只傳了我一人。可惜我僅學到些皮毛,每每有疑卻又無人可讨教,只能像西濁河邊那樣親自前去查看解惑。更多時候我根本無暇深究,只得任由它們紮在心上。夜深時分思及往昔,邵北深感愧對師父厚望。”

陸晨霜冷不丁被金光一晃,眼前一花,根本連一個盤也未看清。邵北卻掃了一眼像是放心下來,又一揮袖,滿室金光剎那消失無蹤。

傳聞中,這碧海青煙陣正是宋衍河推演千年天之異象的陣法。想那宋衍河昔日三天兩頭閉關不問世事,人從南澗路過連大聲說話都不許,他自然能靜下心來好好推演,可邵北如今既擔派中事務,又要下山赴誓除妖,怎可能潛心鑽研?

“況且多一處駐站,多一地的人情往來。一日往來,日日往來,今日傳信,明日邀約,實在不堪其擾。”邵北輕嘆,“然,來時容易去時難,駐站在各地紮根多年,這一搬走怎麽行?且不說到時妖患之憂弄得人心惶惶,世人更是不知要對無量山派如何猜測。是以無量撤去的駐站,我欲另找一門派接替。”

邵北年紀輕輕,口氣已有定奪決斷之勢,連将募序駐站數量縮減一半、與其他門派合作這樣的大事,他也舉重若輕只用一句“我欲”。

按邵北的年歲倒退三年來算,他這般的劍法修為放在昆侖山弟子中已是不多見,而到了眼前年歲能有他這般氣魄的,更是找不出一個,連陸晨霜自問也怕是多有不如。

聽聞無量與別派交往素來一視同仁,既無門戶之見,也無過從甚密者。此次找人接替,不知他要找誰?

“陸大俠?”邵北語氣忽轉,像打商量似的,指尖在桌上輕叩一聲,“接替駐站的這個門派需得有真才實學才是,你說是吧?”

陸晨霜颔首:“嗯。”

駐站中若無能人坐鎮,只幹等傳信回派中請幫手,或等傳誓文于天下,那不知要耽誤多少日子。

邵北指尖又叩一聲輕響:“還需得是名門正派。俠名遠播,素有佳話,叫人放心前來相請,這才不負我師父設駐站的初衷。”

陸晨霜:“不錯。”

“若是這個門派弟子不多,有心廣招門生,那就更好了。”邵北輕撚桌沿,漆木反将他手指襯得更為白皙靈巧,“不瞞你說,我手中所持地契多由地方之士贈予,原是期望與我派廣結善緣。但募序駐站至今也未真的招募過門生,所以我心懷虧欠,叫我将它們變賣成錢財我是做不出的。所幸各地駐站屋宅尚可使用,內裏雖沒多麽講究,趨吉避兇倒是無虞,若有人能解我此憂,對這些屋宅又不嫌棄,大可直接拿去。”

陸晨霜一聽,邵北這是要把房子鋪子送人?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事嗎?

邵北:“另外,西京的駐站嘛……”

邵北想縮減駐站節省心力情有可原,但設在別處的駐站猶如房屋之茅草,多點少點尚可調節,可西京猶如屋之大梁,撤之動搖門派處世根基。

陸晨霜臉色一凜:“連西京的駐站你也要撤去?”

邵北擡手示意:“非也。西京乃都城,保留駐站另有含義,不可擅動。不過西京那處鋪面綿延整條街道,開銷既大,又徒增了許多煩憂,我想留下獨棟,撤之一半。另一半就贈與接替各地駐站的這個門派,使之在都城有所根據,也好教原不知其俠名的百姓能夠信服,我更是與之好相互照應。”

既有真才實學,又在修仙界中俠名遠播、素有佳話,而百姓卻知之甚少,這番形容足見這個門派歷史悠遠,但地處偏僻。邵北已說得如此具體,這門派不正是……

邵北矜持一笑,道:“我将這些現成拱手奉上,若要提出些要求,不算過分吧?”

陸晨霜側臉望去,見邵北正看着他,且似乎有些許光或影從那雙眼裏沖了出來,驀然闖進了他眼中,又撲通落進了心底,教人心驚又刺激。

看人精氣神,觀目光如何可占上七分,單憑這眼神,陸晨霜信了當年宋衍河昭告天下的說辭。若邵北将來沒能通曉天地之法,任他宋仙人做了哪路神仙,每年的祭禮也莫要想看到昆侖弟子的身影。

陸晨霜師父尚在,師叔也沒昏到凡事做不了主,昆侖收誰做弟子陸晨霜說了不算,要錢他更是拿不出。

他猶豫問道:“有何要求?”

“錢財乃身外之物。”邵北唇角微揚,“我要的是無可替代,只有這一處能找,其他人給不了。”

陸晨霜:“是什麽?”

“我之所需……”大約天底下的報價都是秘不可宣的,邵北也不例外,低聲附耳,氣息撲在陸晨霜耳畔,“龍須石草十株,水月寶晶一枚,鳳眼丹砂一瓶,黑翼魚血多多益善。”

“……龍須石草?”陸晨霜顧不得耳熱蔓到了臉上,嘴角一抽,“那不是生在東海千裏海底,十餘年才長成一株的?”

一棵小小水草生在浩瀚海底,不知哪裏會長,又不知何時成熟,更不知魚蝦蟹路過咬不咬它一口,難找至極。不僅這草,其他幾樣也都是東海才有,卻并非東海人人都有幸見過。

“是,所以我将西京的鋪面讓給了丁掌門一半。”邵北一整袍袖,坦然道,“下月吧,陸大俠應當就會收到栖霞派在西京新開駐站的請柬了。”

陸晨霜:“……”

他怎麽忘了遠離中原的門派不止昆侖,還有一家栖霞?回想邵北說的那幾樣,栖霞派也都占了。

這壞小子怎不早些直說?

陸晨霜:“你與栖霞交好,為何要專程與我說?”

“這不是時辰尚早麽?你說不累,我便随口提一提,反正你早晚也要知道。”邵北微笑體面絲毫不墜,仿佛在說一件情理之中、再正常不過的事,“這幾樣東西都是我掌門師叔近得古方中所需的,無可替代,而這天底下除了栖霞丁掌門手中握有,恐怕再無別人有了,是不是‘只這一處能找,其他人給不了’?我先與你說一說,講清這裏面的因如何、果如何,免得你當是我貪財,為寶物賣了派中駐站。”

陸晨霜磨牙:“你不與我說也沒甚關系!”

邵北似未察覺他的不悅,依舊溫雅道:“是,入昆侖仙派講求的是機緣,從無招募門生的先例,這些對陸大俠來說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我說叫你當做笑話随便聽聽,不必上心。丁掌門歸隐東海多年,如今他願出山平亂,乃是天下之福。有他和他兩名弟子出手,世間妖患無憂,陸大俠也可安心在昆侖練劍,不被凡世俗務煩擾,鞋履不染塵埃。這世間若再有一人能飛升成仙,便非你莫屬了。”

“……”陸晨霜突然發現,自己幾次想打人都會被他最後一句話堵回去。

邵北捏着茶碗,閉目品那苦茶。兩片薄唇微微一咂,未發出一絲聲響,卻讓人覺得他喝得應當是雨前春茗,無限芳香。

“對了。”邵北養神片刻,驀一睜眼雙目清亮,風輕雲淡笑說道,“師父傳我碧海青煙陣一事,世間只有你、我、和我掌門師叔三人知道。此陣可算天劫,還請陸大俠為我保密,倘若有一字半語流傳到禍心妖邪耳中,到時邵北怕是不能自保。”

陸晨霜:“……”

這時節天氣已夠熱了,好容易到了深夜涼了幾分,陸晨霜卻又接到一個燙手山芋。

真不想被傳出去,難道不該打死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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