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無量山派真的不适合請人吃飯。
滿桌紅綠黃白全是素菜, 做得又清淡,像是白菜豆腐自己從菜架上走下來原樣躺好似的,陸晨霜看了就胃口減半。可誰能架得住邵北一直勸、一直讓、只差沒親自夾菜的陣仗?弄得他減去的那一半胃口也被飯菜活活撐滿。
飯後, 金烏還未西沉, 玉盤已挂在東邊天上,二人在殿後的林中散步。
歸林殿中空曠, 有一點兒聲響都要回蕩上幾個來回,總是讓人忍不住自檢, 仿佛所言所語都得能登大雅之堂才可出口。而歸林殿後則多是些天然樹木花叢, 其間只一條青石板小道可容行人通過, 兩旁密林蔥蔥,三尺之外掩人影無蹤,人在此處說起話來猶如低聲私語, 不由自主便放松許多。
邵北一路閑話風光,至林深處,忽然話鋒一轉,問陸晨霜道:“方才我收到那封是太白的傳信, 你可知信中說了何事?”
論武大會将至,距初選只餘一年多,此時太白傳信來無外乎是提醒各門各派早做準備, 順帶預先問問各家參賽者幾人,主事那邊也好做個打算,控制到時的入山人數。陸晨霜估摸着,說不定他回山後也能看到同樣的一封信在等着回複。
他懶得細想, 剛一要開口,不慎打了個小嗝,只得搖頭重新換了一口氣,又開口道:“說什麽了?”
“衆主事中有一前輩,念與我師父舊交,特地傳信來告知,說今年太白山中五彩祥雲久聚不散,或許下次結界開啓時太白傳承就要現世,讓我來年務必入山。”邵北道,“且叮囑我此事非同小可,叫我閱後即焚,切莫外傳。”
陸晨霜頓感自己吃下的瓜果草莖全都塞在當胸,難以消化:“……那你跟我說?”
“祥雲久聚豈是一般的異象?他能傳信告知我,就必定有其他主事人傳信告知與他們親好的仙門。”邵北從容不迫道,“這件事用不多久就不再是秘密。哪怕我不與你說起,你也早晚要知道,倒不如說開了一起商議對策。”
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人。陸晨霜心忖,這件事若是叫別人先聽去了消息,還不得跟埋了一箱金銀珠寶似的,時時提心吊膽、處處藏着掖着?要麽就是像小六那樣,一進山腳山門就開始大喊“師——兄——出——大——事——了——”,沿路跑上山來,弄得衆人皆知。邵北能言笑晏晏地吃完一頓飯,走了這麽長一段路,忍到現在才提起,也是樁本事。
陸晨霜雖處理昆侖山派大小事務,拍板的卻都是些日常罷了,像太白傳承這種驚天秘聞他此前毫無準備,乍一聽說更是全無頭緒。邵北既主動與他提起,想必有所考量,他也樂得聽取高見。
誰曉得那邵北惋惜一嘆,竟半真半假地說道:“只可惜你上一屆已經入過山了。太白從無一人兩次入山的先例,否則傳承所屬絕無旁人可以染指。不知那些傳奇話本中所述,能将人體态、聲音一并改變的易容之術是否真的存在,倘若能尋得這麽一位能人,或許能瞞天過海。”
陸晨霜:“……你這瞎想的都是些什麽!”
“你也知我是‘瞎想’的,随口說說罷了。”邵北道,“不過,我雖不認識這樣的高人,別人卻未必沒有其他高明的法子。到時群雄逐鹿,各顯神通,太白傳承不知要花落誰家,禍福難測。”
青石板道兩旁花木皆是欣欣向榮之勢,倘若花草也有面相的話,它們必定個個如三五歲孩童那般呲着牙天真大笑、無憂無慮使勁瘋長。唯有那麽一個人兒,身在此間卻眉宇一點愁雲,教人直覺得哪怕他不與山外的魑魅魍魉相鬥,光是在這園子裏,成天憂心忡忡這些許多,怕是都長不過了別的草木了。
陸晨霜道:“你不放心,去拿了不就得了。”
邵北聞之一笑,挑眉看他:“陸大俠覺得,我能得傳承?”
陸晨霜略作沉吟,嚴謹道:“未必不能。”
太白結界僅是十年開啓一次叫人們進去玩玩,就能弄得修仙界雞飛狗跳,可想而知它所守護的那個傳承多麽驚世駭俗。要是能得太白青眼那可是了不得的好處啊,到時進去的人誰還會急着出山,去争奪論武大會名次那麽個虛名?說得重一些,難保有沒有野心大的人在,會想法子把其他人清出場去,獨留自家在山中慢慢尋覓。
盡管有山前玉璧在,結界中人的一舉一動都被天下人盡收眼底,可從此往後太白結界是否存在還是兩說,他們還會在乎外界之人的評價如何麽?若如邵北所言,此事并非只他一人提前知曉,那麽将來知道此事的人越多,結界中變數也就越大,山中最兇險之處,乃是人與人的争奪。
而人麽,所謂時也、勢也、命也、運也。說到命和運?邵北這兩樣都硬得讓人拍案叫絕。
不過,他的運氣能不能拿到傳承還是其次,太白結界中保命才是重中之重,既要防着異獸,又要防着人。
陸晨霜:“有幾個人,你得留心。”
當今天下的高手,陸晨霜要麽與之交過手,要麽看過他們出手,再後生的他好歹也聽過風評,心裏有一本不輕易對人言的小賬,原本是留着給自家師弟們講解的。
邵北神色一凝:“誰?”
陸晨霜道:“栖霞,楚世青。”
“他?”邵北不解,“陸大俠何出此言?”
“不只是他。若你來年入山,還有幾個人你也得小心。”這本小賬可是說來話長,其中大多事跡都是陸晨霜親眼所見。這些年來的一樁樁一件件,他預備慢慢道來,可四下一看也沒個石凳桌椅什麽的,只得将就着這麽站着說了。
畢竟是背後語人,陸晨霜走近一步,低聲道:“楚世青的‘蒹葭困柳陣’在乎一個‘困’字,能教妖獸如何我還未見識,但教人寸步難行是一定的,也不知他們家這工夫究竟是降人還是降妖……罷了,你只要記得,若山中相逢情勢危急,你切莫誤入陣中,否則恐怕連同你也要受限制。”
昆侖劍法以快制敵,而楚世青的蒹葭困柳陣卻能将人束縛得動作遲緩。兩年前那一遇,簡直要把不明所以的陸晨霜氣得吐血,至今難忘,故而第一個想起了那小子。
他又道:“還有,楚世青的師弟,蘭若歌。我曾見過他一面,此人看似笑笑不言,長得也細皮粉面,出手卻見血奪命。他手中拿的一把流風回雪扇并非尋常兵器,乃是丁掌門給他以煉器之法制成的,那把扇子裏面……”
邵北入神地聽着,陸晨霜一低頭和他在咫尺之間對上了眼,突然忘了詞,怎麽也想不起來如何稱呼:“扇子裏的……片片……”
“陸大俠是說扇骨?”邵北體貼地提點,一絲細微的溫熱氣息與陸晨霜貼面而過。
“嗯,扇骨。”陸晨霜莫名臉熱,走開了兩步,心中評斷此地不是個說要緊事的好地方,“出去再說吧。”
反正剛才說到了哪,他也記不得了。
邵北在前帶路,緩緩道:“其實,這些年來丁掌門常與我掌門師叔共探煉丹煉器之道,楚世青和蘭若歌也時常随丁掌門而來,是以與我自小相識。陸大俠覺得,他們會向我出手麽?”
偶有清風途經林間,吹散了陸晨霜腦門上的燥熱,他冷靜道:“我知你顧念情分,應當不會向他們出手,但他們會否向你出手,我不得而知。”
邵北問:“假若我與昆侖山派的少俠同在傳承面前,陸大俠以為,屆時又當如何?”
師父還未歸來,但下屆論武大會叫誰去參加已是板上釘釘的事,肯定是陸晨霜的二師弟和三師弟出戰無疑。陸晨霜對這二人的性情、品格、身手都熟得無以複加,篤定道:“你只要不招他們,我師弟絕不會招你。傳承有靈,自尋其主,你們就各憑本事罷。”
邵北品了品“各憑本事”四個字,莞爾道:“請放心,我生平只認我師父一人為師,任它是上古傳承也好,現成的百年修為也罷,我都無意于此。倘若我遇傳承在前,我願以一己之力相護,以待陸大俠的師弟前來取之。”
陸晨霜心道了一句“拉倒罷”,他當年和他小師叔一直到出山半月都沒碰上面,邵北到時在結界裏上哪兒去知會他二、三師弟?還守着傳承等他們來?
林中靜默半晌,二人邊走邊各自想着心事。
可能邵北派中的兔崽子少一些,想通得也快一些,先回過神來,問:“陸大俠平日在山中都做什麽?”
“練劍。”陸晨霜如實道,“其他的,大約與你差不多罷。”
邵北點點頭:“昆侖仙山僻靜,正好通天察地,修法練劍。”
陸晨霜:“你是笑我昆侖偏僻了。”
邵北:“非也。單論修劍,我看天下最好的去處應當就是昆侖,既有休劍谷靈氣充沛,又有茫茫雪山連綿為障,無人能夠打擾。昆侖的諸位少俠,當真是有福之人。”
陸晨霜感嘆:“你和我師弟們不一樣,你好‘靜’。”
不說不要緊,邵北看他一眼,突然連笑幾聲,笑完幾聲不算,邊走還邊朗聲大笑,叫陸晨霜見識了好一個雙十年華俊傑兒郎。原來他并非只會溫聲細語、之乎者也,開懷笑起來也是玉石之聲,動人心弦的。
可剛說完他好靜,他怎麽立刻就這般作妖?
陸晨霜跟着他,感覺他這一口氣笑得通暢了五髒六腑,索性就讓他多笑一會兒。等他笑夠了,才開口問道:“你笑什麽?”
邵北振振有詞:“經書有雲,‘燥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此乃天地大道之法。陸大俠今誇我占了一個‘靜’字,難道我不該高興?”
“……”陸晨霜不知該說他癡傻,還是該疼他太久沒師門護愛,連這麽一句尋常的誇贊也較起真來,“有那麽高興嗎?”
月上梢頭,林間枝搖葉晃影影綽綽,不知何方傳來花香陣陣。
邵北輕吸了一口,阖眼道:“遠不止于此。”
看他這模樣,再想起昆侖山中的那群師弟——若陸晨霜哪天心血來潮誇了他們一句“今日劍練得不錯”,他們敢仗着這話偷摸曬上幾天的網。
陸晨霜心中一片滄桑,由衷道:“若我身邊人都與你一樣,我至少能活到二百歲。”
邵北走在前面,幾番回頭,看似欲言又止,将入歸林殿時,終于駐足道:“你現在若想,也能活到二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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