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未等陸晨霜細想那該是怎麽個活法, 先聽得歸林殿外石階上傳來一人的腳步聲。這人噔噔噔噔急匆匆地朝歸林大殿跑過來,腳步聲敦實悶響,顯然不是方才那個看山門的瘦巴小子能跺出來的。
陸晨霜道:“有人來了。”
他話音剛落, 只聽殿前一人邊跑邊喊道:“邵師兄!邵師兄!”
這兩聲“師兄”喊得欲揚還抑, 欲抑又揚,末尾顫顫巍巍, 聲音劈裂嘶啞,一聽就是做不出假的十萬火急, 且陸晨霜聽着還有些熟悉, 趕緊與邵北一道繞到了殿前。
“陸……唉!邵師兄!”來人是蘇明空, 見了陸晨霜剛要行禮,再一見邵北頓時又想起自己所為何事而來,幹咽着唾沫連聲道, “師兄,師兄!糟了!”
蘇明空身上的衣裳行頭還是好好的,神情卻活似剛見了鬼,眉毛在臉上亂跑。陸晨霜身經百戰, 在兔崽子堆裏摸爬滾打過多年,搭眼一瞧就知道小胖子定是闖了禍,跑來找人兜底來了。
邵北上前扶住他, 替他拍了拍背:“蘇師弟,為何如此驚慌?慢慢講。”
蘇明空哭喪着臉:“我今日去了擒妖法陣!”
邵北聞聲臉色一沉:“如何?”
“起先,我在陣外遠望,覺着法陣似乎有些異樣, 想着莫不是有人路過或是有什麽畜生鑽進去給咱們瞎動過吧?我就進去想細看看是哪裏不對了,也好回來跟你說說。誰知我剛進陣中查看不久,突然自洞頂掉下來一塊石頭,好像是符文……”蘇明空甩甩腦袋,“唉,罷了罷了,這些先不講,總之是那妖孽回到洞裏,被法陣困住了!”
邵北:“你看清了?是它嗎?”
“當然是它,我看得一清二楚!”蘇明空急道,“它真是精明,雖被困于陣中,卻似乎并未運功掙脫,自然也沒被法陣之力反噬,就那麽悄悄藏在暗處,見我入陣才丢個石頭騙我。若不是勝邪劍為我擋下了它偷襲的那一擊,我此時怕是早已身首異處!師兄……我覺得它功力好像恢複了!”
嚯!這小子本事不大,膽子倒不小,給個餌就上鈎。喚人名字、丢件東西在地上乃是妖邪最擅使的手段,只要引得人稍一分神,它們就有機可乘。蘇明空能全須全尾地回來,真是是祖師爺保佑。
嗯……再加邵北所布法陣好使,陸晨霜如是心想。
邵北薄唇微白:“你是如何脫身的?它可還在陣中?”
“壞就壞在這兒了!”蘇明空跺腳道,“它偷襲我,我自然抽劍還手,當時沒顧得上細想,現在看來它根本是在誘我出手破壞法陣!我情急之中胡亂劈了幾招,倉皇逃離山洞,也沒回頭看法陣如何了……”
邵北布得好好兒的陣就這麽被攪合了,這小子這不是瞎搗亂麽!看他這張皇失措的模樣,陸晨霜真想給他一腳把他踹得靜下來:“那是何妖邪?”
“陸大俠可記得在雲浮鎮遇到我們那日?”蘇明空脫口而出,“就是那天交手的那只!”
邵北:“事不宜遲,我去看看。”
蘇明空抱着劍:“都是我大意,我也去!”
這倆家夥是不是急昏頭了?陸晨霜伸手一攔:“等等,就你們兩個去?”
不是陸晨霜看不起他們二人,實在是雲浮郊外一交手他便知那妖邪本事了得。上次邵北三人合力都未能擒住它,這次雖有法陣在,但蘇明空也說法陣有可能已經被毀,他們兩個人去了又豈能一定收拾得了?需知妖邪多數睚眦必報,邵北設陣擒它,這再打個照面,不是正好方便那妖讨債了麽?稍微出點兒閃失,可就要送掉兩條小命。
不料邵北緊握留情,凜然點頭:“是。”
陸晨霜:“……”
那次身在山外孤立無援也就罷了,這次他人就在無量山中,何必孤身犯險?
陸晨霜問:“為何不多帶些人?”
這時辰不早不晚,剛剛吃過飯不久,邵北的幾個師叔還有那什麽祁長順啊,以及他那一峰手底下的幾個師弟也都有模有樣,拉出來一起溜溜不是正好?
邵北似乎不願多言,下定決心般一咬牙道:“不必帶人。”
陸晨霜:“……”
雙方實力懸殊昭著,換做陸晨霜那自負狂傲的二師弟來恐怕也不敢如此托大。他不明所以,想不出這其中能有什麽比命還大的紐結,只好說:“那我和你們一起去罷。”
“別。”邵北婉拒,“今日事出突然,招待不周,還請陸大俠見諒,容我晚些回來後再賠禮。歸林殿西廂的客房日日有人打掃,你盡管去挑一間看得入眼的,在此歇着便是。”
陸晨霜:“……沒有這樣的規矩。”
若是他今日留宿在此,半夜出了這件事,邵北和蘇明空趁他睡着的時候去送死,那他不知情,踏實躺着睡覺也就罷了,可從沒聽說過主人要出門決一死戰了,做客的卻大方自便找間屋睡覺的!更不用說他還曾經立言,說若遇上這妖要替邵北除去。
可那時邵北不是跟他說得好好兒的麽?這會兒又推辭什麽?
邵北仍拒道:“真的使不得……”
“話多。”陸晨霜提劍在手,另一只手掌心覆在他背後推了一把,“聽話,快走。”
哪怕火燒了眉毛,無量山派門生也依然不能在山裏禦劍,并非邵北二人頑固不化,這實在是無量結界對無量心法的壓制。陸晨霜別無他法,只得陪着走下了千八百級臺階,出了山大門,再硬着頭皮假裝不知道黃花菜已涼了,祭出劍來一同朝蘇明空所說那個山洞飛去。
莽莽平原中立一土丘,山洞在這小山的最下方,滾滾黑氣自洞口冒出。遠看以為有人在放火焚山,又或是個深谷險壑,近看才知那黑煙盡是怨氣,猙獰鬼面清晰可辨。
邵北道:“法陣未破,它還在洞中,待我修補陣腳,多困它一陣。等它法力耗得差不多了我們再出手,以防生變。”
叫那妖邪先與法陣相鬥,精疲力盡時再予它致命一擊,可謂是最穩妥的法子。當然,換做陸晨霜出手,他肯定嫌麻煩,不屑這麽做,可誰叫無量山派從上到下都是這麽處事的呢?祁長順素來小心,多用此法,邵北同樣謹慎也就不足為奇了。
陸晨霜深有體會,別人要是說他技不如人,那他還可以面子上虛心接受接受,可要是有人說昆侖山派的不是,兩人的關系絕對就到盡了。是以他不便對邵北指手畫腳,只說:“那你去罷。”
留情劍淡藍色劍輝閃過,與天上皎皎明月光華無兩,邵北深深回望他一眼,又對蘇明空道:“蘇師弟,你就留在這裏,保護陸大俠。”
陸晨霜有些想笑,不知是因為邵北那個眼神鑽進他心裏一陣翻騰,還是想笑邵北命蘇明空保護自己。他哪裏用得着蘇明空保護啊?這不是本末倒置了麽?
邵北踏劍而起,衣袂飄飄如仙而去。風若有形,應當就是他這副樣子了。
不過……陸晨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邵北要前去修補的那“陣腳”,是在哪兒呢?
他從來不擅陣法,又不想像嗑瓜看戲的老百姓一樣在人背後交頭接耳地詢問蘇明空,于是後退兩步,一派高深莫測地眯眼遠觀地形。他先從山頂開始看起,沒覺察出什麽端倪,再看那山腰吧……未等他找到法陣布在了哪處,先見到留情劍載着邵北一騎絕塵,直直沖進了黑氣之中。
陸晨霜臉色驟變,不假思索大喊一聲:“邵北!”
蘇明空這時反應倒快,張開雙手攔在陸晨霜身前:“陸大俠,洞中危險,切勿靠近!”
“你也知道危險?”陸晨霜撥拉不開他,不輕不重地一掌打了過去,将人拍開了數米遠,“混賬小子!給我讓開!”
洞中黑氣更為濃郁,別說看清究竟是多大一塊地方了,就連劍光都尋不着,只餘耳邊可聞铿锵之聲。陸晨霜索性閉了眼凝神辨位,忽聽一件兵器落地,邵北一聲痛哼。
這一聲,哼得他心中一緊。
流光劍天生鎮煞,比人對妖氣更為敏感,劍身一震,引着陸晨霜朝黑暗中刺去,與另一柄劍铮然相擊。
“死!”那妖一聲凄厲怪叫,似一種食腐鳥盤旋于天空,即将沖向食物時發出的兇殘訊號,“擋我者,死!”
陸晨霜曾與它交手,此次有備而來,又找清了它的位置,劍鋒一對便心中有數,還口道:“我亦正有此意!”
“陸大俠,小心它的利齒翎羽!”邵北在他身後不遠,提醒道,“它手腳不便,先繳其兵刃!”
陸晨霜的劍氣在洞中走了一圈,雙目雖閉,地形卻在心中漸漸清明。他估摸着邵北應當正是中了這妖的翎羽暗器:“你別管,先退後!”
一人一妖短兵相接,劍一刺出就被黑氣籠罩,辨其方位全憑耳聽聲響。不多時,陸晨霜一邊拆招一邊暗暗心驚,這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上次交手時處處被防範的那種感覺再次重現,他已多年未曾遇到過這樣強勁的敵手。若它是剛剛修煉而成,斷不可能有如此了得的修為和老到的經驗,若它早已入魔,為何又名不見經傳,到如今才被邵北他們追查出蹤跡?它手中分明血債累累,任哪家仙門遇到,怕是都早已傳誓天下了罷!
“呃——”或許是邵北在暗中修補了法陣,威壓之下那妖一聲慘叫,透着萬分的憤懑不甘,“啊——啊!”
陸晨霜與妖邪對招從不講求公平,辨清方位,毫不留情地一劍刺了過去,精準地直插死穴,拔劍時帶妖血噴湧而出。
“呃……”那妖提劍重刺,想反手拉陸晨霜墊背,終究未能得逞,“嗵”地倒在了地上。
蘇明空高舉了只火把跑進來:“邵師兄?邵師兄!你沒事吧?”
黑氣淡去幾分,火光映照下,邵北背靠石壁臉色蒼白,虛弱地朝他搖了搖頭,捂着手腕道:“我無大礙,中了它飛镖一羽,應當無毒。”
蘇明空這臭小子真是氣人,陸晨霜更想踹他兩腳了:“眼看着你師兄進洞,卻不讓我前來相助,你是何居心?”
“我……”蘇明空舉着火把的手垂低了幾分,支吾道,“是因……”
“哼!”陸晨霜一甩袖,懶得與這慫包多說,先走近去查看那妖邪的屍首。
上次西濁河的土龍像是個充氣的空心皮筏,剛一死便如船底觸礁般現出原形,這只老妖的功力與它相比明顯要紮實得多,中劍斷氣匐于地面許久仍未現形。陸晨霜抱劍立于一旁,耐着性子等它魔氣散去,打算看看它到底是何妖物。忽然,或是蘇明空舉着的火把一閃,又或是別的什麽,那妖的手腕、腳腕處各有一道金光流過。
“這是何物?”陸晨霜不禁疑惑,抽出流光,想将那妖的手腕翻過來,“這個,是……”
邵北竭力直起身子,上前來拉住他:“洞中污濁,剩下的交給我和蘇師弟處理便可。陸大俠,請。”
陸晨霜低頭看看地面,一滴滴鮮血正落在他腳邊。他道:“你的手還在流血。”
邵北勉強笑笑:“皮外傷,不礙事的。”
陸晨霜:“不礙事你怎不先拾起你的劍來。”
邵北臉上那一點兒笑容盡褪,攥他衣袖的手抓得更緊了:“陸大俠,先出來吧。”
陸晨霜反手按住他手腕的傷口,替他止住了血:“等等。”
洞中黑煙散去,石壁上的金光符文漸漸顯現。那些字跡仿佛亦有生命一般,按照某種規律兀自明明滅滅。其中有幾處地方少了一些筆畫,露出岩塊,像一個個黑洞,所對應的應當正是妖物身上的手腳鐐铐。
乍一看,這山洞中的法陣和邵北布在鎮妖盒上的手筆如出一轍,寫的盡是此妖生平所造之孽,但細細看去,石壁上的字跡又與邵北所書有些許不同。
陸晨霜擡頭看了一圈,整篇符文的最下角有幾個教他過目難忘的大字。
“不敢為道人拜請諸天神兵鎮惡驅煞以護衆生”。
陸晨霜疑惑地看向邵北,而邵北神情窘迫,分明不敢擡頭與他對視。
“你就是為了這個,寧願兩個人來送死,也不敢叫人幫忙?”陸晨霜低聲近問,“你曾說不識這妖物巢穴在何方,我方才來時還在想,你怎麽知道它會到這山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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