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人同騎, 走在路上。

那宋衍河手段多樣,當年不但誅殺了橫行作惡的妖邪,還走過路過随手鎮壓過不少精怪。自從發現黑風複生之事後, 邵北重翻宋仙人手稿, 陸續又查探到數起“人去陣空”之事。

聽邵北一樁樁一件件地講下來,陸晨霜心裏隐約有什麽意味不明的東西漸漸成形, 直至天亮時分叫那日頭一照,他忽然閃過一念:“依你看, 妖邪複生、破壞法陣, 這幾樁事有無歹人蓄意為之的可能?”

邵北一點頭:“是, 我也曾想過。”

陸晨霜:“可曾想到何人可以為之?”

“若真有那麽一個人,他或是修為與我師父相去不遠,或是對無量陣法的造詣不在我之下, 否則光憑蠻力只能挖開山石,卻不可能破陣。再者,他還得知悉我師父昔年都曾在何方鎮妖。”邵北道,“但我師父一向淡泊名利, 義舉蹤跡就連除魔衛道錄一類的書籍也沒有盡數記載,恐怕只有看過他的手稿才能一一知曉。”

陸晨霜:“正是。如此說來,你想到誰?”

“能閱我師父手稿者, 只有我一人。”載着兩人的壯馬輕輕一躍,跨過一道窄溝,邵北回頭時正撞在了陸晨霜領口。

“你……”陸晨霜被他撞啞了聲門,隔一會兒清清嗓子道, “待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罷。”

邵北:“陸兄從何判斷此事非我所為?”

這還用問麽?

即便天底下的人都有可能造宋仙人的反,陸晨霜也信邵北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且不說他會不會複生之術,就算他大費周章地一一複生、破陣,他又能得什麽好處?

偏偏邵北似不甘心,擰着身子回頭又追問:“陸兄怎不疑我賊喊捉賊、監守自盜?陸兄?陸兄?”

一路過來,陸晨霜早已習慣有個人貼在他身前,說話時轉來擰去。好在清晨也不熱,他便任由着那人不甘心地反複試問,直至被追問得久了,陸晨霜才低聲說了一句:“頑皮。”

這一輕斥,話也沒有多重,卻說得邵北轉回頭去好半天沒了聲響,過了許久才道:“陸兄,停一停,我下來走。”

陸晨霜:“怎麽?”

邵北:“前方不遠即是無量山門了,此地離我師父生平碑不遠,我想走着過去。你可繼續騎馬,無妨的。”

陸晨霜怎好繼續騎馬?他将缰繩牽在手裏,與邵北并肩而行。

來時只用了一炷香的路程,二人回時一直走到天光大亮,這才走到無量山腳附近。陸晨霜覺得這應當不稀奇,畢竟騎馬怎麽能跟禦劍比呢?不過他随之又想起了無量的入山規矩,那是要拜宋衍河的生平碑的。

想來宋衍河也不容易,明明在凡間時沒少做善事,飛走後他捉過的妖卻莫名其妙地跳出了墳頭。也不知是邵北偷偷将那些妖捉住藏起來得快,還是剩下的妖跑出來得快,将來若是被人發現其中端倪,宋衍河這塊碑就不知還能立多久了。

陸晨霜摸着良心想想,自己十年前在無量吃過的那點虧與宋衍河當年的作為相比,未免也太無足輕重了些,如果做這些事的不是宋衍河,而換做別人,只怕他早就忙不疊地上門拜會了罷?其實他從小到大與人切磋也并非沒受過傷,只不過宋衍河那一封劍恰好封在他最受不得挫的年紀和場合罷了。

唯有放下舊日心結,大丈夫才能闊步前行,今日就走正門上山,拜那宋仙人一拜。

邵北說離得“不遠”,陸晨霜便朝山上瞧了一瞧,想看看那碑立在了哪兒,可碑沒見着,先看到了祁長順。

祁長順弓腰執筆,端正地站在山門亭的一張桌前寫字,看起來像是要下山,正在規規矩矩地登名、換令牌。

多少受了邵北早上那番話的影響,陸晨霜情不自禁以祁長順的條件設想:身手不錯,又是無量門生,離宋衍河那手稿只一個山頭的距離……總比別人離得近多了吧?

他順口問了一句:“祁長順的陣法修為與你相比,如何?”

“陸兄,切莫亂想。”邵北也看到山門亭了,哭笑不得道,“我可擔保,與祁師兄無關。”

你就知道不是了?陸晨霜腹诽。

他本想替人分憂,可現在倒像是他小人之心。這話任誰聽了也不會舒服,陸晨霜涼涼地看向山門處。

祁長順登完名、換過令牌,可能是察覺到殺氣怨氣酸氣,也可能是背後一涼,朝他們這邊一轉身就望見了駐足的二人。他大概許久未被陸晨霜正眼看過,這一遭審視不明所以,自己也禁不住低頭細細看了看自己打扮,看過後心覺并無不妥,幹脆大方迎出門來,一拱手,道:“陸兄,別來無恙。”

陸晨霜拱手回禮,“嗯”了一聲:“別來無恙。”

“師弟。”祁長順招手,将邵北喚至近前,低聲問,“這麽早,怎麽從外面回來?”

邵北溫聲答曰:“師兄,陸大俠途經此地,想看看無量周圍風光,我就陪他轉了轉。”

邵北昨夜已叮囑過,黑風之事越少人知曉越好,以免口口相傳宣揚出去,一發不可收拾。陸晨霜自然不會擅自點破,更不會拉着祁長順說長道短。

“這樣。”祁長順未多問,颔首道,“難得陸兄有此雅興,只可惜我今日有事在身,不便作陪了。”

邵北一臉憂心,更近他一步:“師兄,你前日才回山,今日就又要出行,實在太過辛苦,務必小心為上。若遇危難關頭,請念邵北及山中諸位師弟盼歸之心,留得青山在。”

陸晨霜一挑眉——此前他只知邵北與蘇、徐兩個師弟親近,卻沒見過邵北與祁長順也這般親好,出個門都要叮咛幾句。真是山門一家親,和睦融樂,我輩楷模。

“我明白,邵師弟不必挂心。”祁長順又轉對陸晨霜,道,“這幾日與昆侖派甚是有緣。剛見過了謝少俠,這又在此得見了陸兄。”

“……”陸晨霜遍尋不着、昆侖上下恨不得掘地三尺趕緊挖出來的謝書離居然叫祁長順先碰上了?他忙問:“你在哪兒見到他的?”

祁長順:“就在前日從潞州回山的途中。”

陸晨霜又急問道:“他可曾說他将去往何方?”

“他與我說,是要回昆侖。”祁長順會意,“看陸兄如此擔憂,應當是受近來傳言之擾吧。請放心,心明眼亮之人不會教風言風語蒙了眼,誅心小人戚戚之言也無需在意。我已交代山中諸位師兄弟,切勿聽信、謠傳此事。”

不得不說,祁長順的見解比鄉野村夫确實是強了一些的。陸晨霜:“多謝。”

祁長順搖頭嘆道:“何須言謝。謝少俠非但年紀輕輕修為不俗,也是個有膽識、有趣之人,聽聞他教人傳成了勾結妖邪、賣同道求榮之輩,我甚痛心,還望早日真相大白,還他公道。”

陸晨霜想打臭小子一頓還來不及,問:“如何有趣?”

“那可多了,每回遇上他都能有些趣事。”祁長順不疑有他,笑笑說,“前日他似乎喝了些酒,竟說要回昆侖領罰。”

陸晨霜一驚,心在烈烈日頭下涼到了底兒:“領罰?”

“想來是與我說笑的吧。”祁長順道,“他生性豁達,行事潇灑,叫人看到他便是件樂事,始知世上還有這樣愛憎分明的人物。時候不早了,陸兄、師弟,我該走了,就此告辭。”

祁長順走後,邵北輕聲附耳又說了些什麽,大抵是他師兄如何不可能與黑風之事有關雲雲,陸晨霜皆聽不進去。他眼前只回蕩着“領罰”二字與刻有昆侖山規的森嚴石碑——謝書離從前雖然認罰,卻總是能逃則逃、腆着臉也要試試讨價還價的,不曾有主動領罰之說。除非……

除非他自知罪孽深重,即便不回山能逃過山規懲治,也逃不過自己的內心煎熬。

這臭小子該不會是幹了什麽蠢事罷!

“陸兄?”邵北在旁不知已叫他過幾聲了,“請吧。”

“等等。”陸晨霜在無量山門前止步,将缰繩遞到他手裏,“邵北,我需回昆侖一趟,你且……”

邵北:“好。”

陸晨霜:“……”

怎麽剛才送祁長順的時候還依依惜別千叮萬囑,到他這裏就如此幹脆果決?他是多吃了無量一碗飯,還是多喝了無量的一壺茶?能教人這麽迫不及待趕他走?

“陸兄盡管去。”邵北分明強忍着好奇,道,“你要做的事,定然是大事,不必拘泥小節,與我多加解釋。世上也不是事事都需要一個解釋的,如同今日放晴,明日落雨,我不必知是為何,上天有知便可。”

陸晨霜:“……”

家醜不可外揚,真叫陸晨霜說,他也不好開口說謝書離渾小子如何如何,只好說:“那我走了。”

“陸兄!”才剛剛一轉身,邵北就叫住他,“我在山中恭候着,若得閑暇,陸兄可再來。”

“好。”陸晨霜說不準自己何時會再來無量,但總覺得應該是有那麽一天的。可這是他往前數至少十年都未曾想過的事,他也說不出這樣的直覺是出于什麽考量。

在別人山門前公然拔劍?那才是真的不敬,不知道的以為這是要殺上山去的意思,禦劍至少也要先走開個百尺才好。陸晨霜提着流光便走,才沒兩步,身後人又叫他:“陸兄!”

這聲喚得陸晨霜心弦一緊,立刻回身:“怎麽?”

邵北牽着馬,一身廣袖輕袍衣帶緩飄,與山門亭處的幾個門生相較輕而易舉便拔群出萃。他攥缰繩在身前:“我托那位少俠帶回去給你的東西……”

陸晨霜明知自己此時應當一心回山才對,卻耐不住心思紛亂無緒,像賞花時還沒看夠,那花便謝了一般的無奈、可惜、惆悵。

他點頭:“我記得,絕不會忘。”

整座昆侖黑雲壓頂,山有多高,那滾滾的烏雲就積累得有多厚,以玉京峰上尤甚。其間又有紫白光電交加閃徹,平日隐隐的雷聲眼下相隔數千丈也清晰可聞,遠遠望去,恐怕烏雲和山頂之間相去不足一臂之遙。

陸晨霜原想禦劍直入天欲雪,先揪謝書離問清緣由,卻隔着老遠就撞在了自家結界上,差點一頭翻過個兒去。他這才發現昆侖結界今時不同往日,像關起門來準備家法伺候不肖子孫的尊者長輩,威嚴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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