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及至山頂, 陸晨霜的師叔、諸位師弟齊齊站在天欲雪門口,個個面色凝重,如小九那般年紀左右的師弟們已攥緊旁邊人袖子, 大氣不敢出, 更不敢像平時一樣跑着喊着過來跟他招呼。

陸晨霜上前問道:“謝書離人呢?”

雷聲震耳,小師叔一擡下巴, 示意他朝對面看。

從天欲雪門口勉強可見玉京峰頂,那兒有一處數丈見方的圓臺, 平如鏡面, 雪落不凝, 名曰“聆訓”。圓臺上跪着的那個,不是謝書離又是何人?烏雲已經幾乎壓到了他頭頂,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人吞進去。

“師弟!”這樣的場面自陸晨霜記事以來從未見過, 心中大駭,早忘了面對山訓需當肅靜,而雷聲輕易蓋過他的呼喊,謝書離仍跪在那, 紋絲不動。

他與謝書離一起長大,往常這小子犯了小毛小病都是由他代師父管教,可他即便罰得再重也心裏有分寸, 何曾真的讓這小子遭過大罪?早知有今天,他還不如過去狠狠打上幾頓!

“師叔,謝書離可曾說他犯了山訓的哪一條?”陸晨霜一撩衣擺,嗵地跪在小師叔面前, “求師叔救他!”

小師叔扶住他肩膀道:“賢侄啊,你莫慌,祖師爺山訓降責,不是我能說赦便赦的。他回來不多時便交了劍,自上了聆訓臺,也不曾與我們說起到底是犯了哪一條。這裏不止你一人手足情深,我亦是看着他長大的,豈會不知他是什麽樣的性子?”

“正是!”陸晨霜懇切道,“師叔,他絕非大奸大惡之徒,若是一時糊塗在外面做了有違山規之事,我願替他償還!”

“我知我知,”小師叔深深點頭,“你想說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授他三字真言,想來多多少少可保……”

小師叔還未說完,陸晨霜也來不及細問,那烏雲醞釀了許久,終于一個大閃劈了下來,照得所有人眼前盡是白光一晃,視不見物。待驟亮的那一瞬間過去後,各峰的積雪轟然崩塌,随隆隆雷聲在天地山谷之間來回激蕩。

再看聆訓臺?謝書離不見蹤影,想必已躺在地上了。

“師弟!”遭這樣的天雷劈了一道,不倒才是出奇。陸晨霜心道一聲“糟了”,一時腦熱,立時就要朝玉京峰奔去。

小師叔拉住他:“不能禦劍,天欲雪距玉京峰看近實遠,待你下了山再上那山,他責都受完了!”

莫說結界威壓之下不得禦劍,即便陸晨霜此刻能召流光,也不可能完全躲過密林急雨般的雷電織網。

明知師叔所言非虛,他還是心急如焚,如遭油煎火烤坐立難安:“師叔,你給他的,是個什麽三字真言?”

“玉京峰頂盤雷已有幾日了,我知他這頓天雷是免不了的。”小師叔一聲長嘆。“就叫他‘捂住頭’。”

“……謝、書、離……”陸晨霜一字一頓喊出師弟的名字,卻不知這個名字今日過後還能否有人應答。

眼下昆侖心法都不得運轉了,捂上頭又能頂何用?

他一顆心比山間寒風還涼,只覺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只恨自己上山時一門心思往天欲雪趕,若是他來時直接去了玉京峰,說不定還能替那小子擋一擋,以慰十餘年手足之情。

眼前白光又閃過幾次,滿耳雷聲已分不清誰和誰是一道裏的,不知過了多久,陸晨霜勉強醒了醒神志,問:“多少道了?”

小九哭腔答他:“十七道了。大師兄,怎麽辦?這雷好像沒個頭兒似的,我再沒看到二師兄爬起來過,是、是不是他……”

十八……二十……二十四……三十……三十六。

昆侖山訓嚴戒凡心未了,違者受三十六道天雷劈三十六死穴之刑。這句話,陸晨霜不知跟山外的多少人介紹過了多少遍。

天欲雪門口衆人數清了雷數,皆呆若木雞。

壓制衆人心法運轉的威壓終于撤去,陸晨霜先反應過來,流光一劍倏然飛出,載他轉瞬便至聆訓臺。他上去抱起謝書離,試過還有氣息,喚道:“師弟!”

不知是小師叔傳授的捂頭之法奏效了,還是天雷懲戒與尋常的雷不同,謝書離倒是沒被劈成焦黑木炭,将就着能看出眼睫輕顫。

“是誰!”陸晨霜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先把自己撐得頭痛欲裂,“是誰勾你故犯山規,教你落得如此!”

“師兄。”沒想到謝書離奄奄一息了竟還能說話,“把我……從山上丢下去。”

“說什麽蠢話!”眼看相伴長大的師弟昔日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如今卻渾身上下沒一寸經脈是完好的,陸晨霜心痛不已,“你既還有一口氣在,不管是求藥還是傳功,我絕不會讓你在我眼前死了!只要慢慢調養,一定能好!你修為尚在,遠沒到不可茍活的境地,千萬撐住!”

謝書離聽他說這番話聽得眼睛翻白,好容易等到陸晨霜講完了,這才回來眼珠,氣若游絲道:“丢我下去,他在山下等我。”

陸晨霜真想擡手把人從山頂扔下去:“執迷不悟!你這副樣子,誰會照顧你?別人看了只會避之不及!今日離了昆侖,明日你必死無疑,你的一身修為、法寶,還有你的問心劍,全都便宜那些家夥了!”

小師叔與一衆師弟這時才到,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

“照顧好你二師兄。”陸晨霜把人交到六師弟手裏,“我這就下山,看看何方妖孽膽大包天,敢勾我昆侖之人犯戒!”

剛一站起身,小六就喊:“大師兄!二師兄沒氣了!”

陸晨霜料十有八.九是臭小子使詐:“真死了就把他埋在昆侖!也好過叫那些個禍心妖邪吸了他功力造孽!”

“師兄……”謝書離果然馬上醒過來,“求你。”

陸晨霜:“愚不可及!”

謝書離:“我答應過他,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一定會回去見他的。求你了。”

周圍一圈師弟們聽了這話,個個臊得臉紅耳熱,一同染了風寒,咳嗽聲連天響。

陸晨霜和謝書離從小到大鬥智鬥勇何止八百回合?卻也沒聽他說過這樣的說辭,頓時敗下陣來,只得急中生智搬出師父鎮場:“可我我我答應師父在先,要看好你們!”

謝書離:“我能看好自己,我現在只想看看他,我若是不回去,我怕他以為我變了心。”

小九往小師叔身上靠:“師叔,我好冷啊,你冷不冷啊。”

陸晨霜:“你你你怎麽知道他不是設計誘你下山,趁你病要你命!”

謝書離:“何須設計?我早就說過,我的命,我的修為,他若看得上眼,我都給他。”

小六受不了了:“大師兄,我身上癢癢,抱不住了,要不咱把他丢了吧。”

“這是你二師兄!”陸晨霜真是個個都想打,氣得不知道該先打誰。現下顯然還是謝書離的事緊要一點,他瞪眼問道:“你幾時這麽缺心眼?”

謝書離的長相原本是可以一觀的,不過這會兒一笑起來整張臉都像是抽搐:“這叫誠意。”

小師叔渾身一震,擊掌道:“好,丢了吧。”

“你們!”陸晨霜氣得想吐血三碗再昏厥過去,“此處還是聆訓臺!你們要反了嗎!師叔,你也清醒些罷!”

小師叔知陸晨霜擔憂:“賢侄放心,他既熬過了天雷,這便不算犯戒了。我送他下去,見那位一面,咱們也好心裏有數。”

師叔畢竟還是昆侖山中輩分最大的。陸晨霜的幾個師弟背上了滿滿一箱藥,拿板子擡着謝書離,與小師叔一道下山去了。

陸晨霜既想看看那妖是個什麽德行,又怕自己忍不住動手,釀成大仇,三忍兩忍,在小師叔一再保證回來字字句句都如實轉告他後,最終只站着目送他們一行人下山。

小六在旁安慰道:“大師兄,你別愁了,且信一回那‘好人有好報’之說吧。二師兄過去沒少行善,五湖四海哪裏沒他認識的人?倘若他真的被那妖剝幹淨盤纏丢到街上,應該也有人收留他吧?至少能給咱報個信呢?”

“……”陸晨霜剛靜下去的心緒又被攪成了一潭渾水。

小六再道:“經此一回,也好讓咱們知道好人是不是真的有好報啊,值了。”

陸晨霜轉頭剛要教訓幾句,一見到小六的臉,忽然想起一事:“邵北是不是給了你什麽東西?”

小六一頭霧水:“啊?邵北?他能給我什麽?沒給我東西啊。”

“不可能。”陸晨霜感覺邵北應當不會故意耍他,否則不至于三番兩次提起這事。他幫小六回憶道:“你那日去無量山送滄英派的‘潞州誓’,是否在無量山裏住了幾日?”

“啊?啊!是啊。”小六擠吧擠吧眼兒,“我去放下了誓文,就厚着臉問他們幾個看門的,邵北在不在山中,可否引見,再厚着臉把你叫我帶的那罐糖饧給他了。他們一定要留我住下,我就……好吃好喝的白住啊,我幹嘛不住?所以我就住了幾天,幾小天而已。”

當初陸晨霜遣小六去時早就忘了無量山派的山門長什麽模樣,直至昨日與邵北同騎回去,他才正眼瞧了瞧。江湖傳聞中無量山派“門檻高”不是空穴來風,那偌大的門頭,造得說是氣勢恢宏、金碧輝煌也不為過,還有他們家那個山門亭,雖為了便于觀察四周,建的是個“亭”的模樣,但大小絕不比一間廳堂小幾分。

他打量祁長順時順道也看見了山門亭的內角,那處堆着滿滿的大小禮箱。想來值守山門的門生交接絕不會隔夜不上報,而昨日他去山門時還只是個大清早啊,就已堆了那麽老些,可想而知就連無量山派一個看門的外門弟子也見過不少好東西。

這樣的情景,他叫小六包了一罐糖,上門去問人家前掌門親傳徒弟在不在,還要親自見人家,确實太難為小六了。看在這個份上,他就暫時不予計較小六私自留宿在外的事了。

陸晨霜道:“好罷。然後呢?他給了你什麽?”

“什麽也沒給!”小六曉之以理,道,“師兄你想,這個月份正是糖饧價錢最賤的節氣,一罐可能就十幾、幾十個銅板?你拿去了一罐糖饧,別人即便要回你什麽禮,那我也得幫你推了,我不可能接過來啊!這我怎麽能好意思拿呢?”

“……”陸晨霜深深望着小六。

他怎麽看也覺得小六說這話不似作假,因為那雙眼睛裏分明寫着“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沒送就是沒送”。

小六不可能有一問再問還敢死鴨子嘴硬的膽色,可既然沒送,邵北的話又是什麽意思?

他沒送,為什麽要說送了?還說什麽親手做的?

真想耍人,法子能有千百萬種,叫人幾年、一輩子回不過神的都有,何必開這樣一個一對質就透了底的拙劣玩笑?

邵北在想什麽?邵北為什麽要說那話?邵北在想什麽?邵北為什麽要說那話?

陸晨霜不明白,一遍遍地想着,在天欲雪庭院裏踱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走到雪地被他踩出了凹陷下去的一道圓環。他突然駐了足,恍然大悟:難道邵北就是想讓自己這樣一直想起他來?

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

一直想到忍不住再上無量?

找他讨個說法?

否則從此日日夜夜心心念念全是想他,一輩子再也無心其他事?

用心險惡!歹毒!

“無量山派真有錢。”小六袖着手,少年老成地嘆道,“那些人穿的衣服是什麽料的不必提了,你也常見。可你知道嗎?就連他們睡覺的床褥啊、鋪蓋啊,吃飯的碗筷啊,喝茶的杯盞啊,那都不是一般地方能用得起的。”

除床具未領略過之外,陸晨霜深有同感,另外天欲雪的風這一會兒更凍人了。

“就是這綁帶不怎麽樣。”小六說道。

陸晨霜看着天,問:“什麽綁帶?”

“纏在劍柄上的那個綁帶啊。”小六道,“你說的回禮不會是說這個吧?嘿嘿,我看應當不是了,誰會把回禮的東西帶在身上啊?那邵北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接過我給他的糖饧,急急慌慌從懷裏拉出一根綁帶甩給我,一句話沒說,捧着糖饧罐子就轉身進去了。我看那意思好像是支使慣底下人了,讓我幫他丢了呗。”

陸晨霜:“……那條綁帶何在?你丢了?”

小六原與大師兄并肩看雲,兄友弟恭一派祥和,絲毫未察覺大難臨頭:“哦,我摸摸覺得那編綁帶的線還挺好,看着也挺新的,想着正好我的綁帶該換了。結果換上吧,覺得還不如原來的趁手。”

“召劍!”陸晨霜照他屁股踢了一腳,“給我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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