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綁帶束于劍柄上, 既可防使劍時不慎脫手,又能讓人憑喜好調整劍柄粗細,是握劍時直接觸碰的地方。若說這條帶子是邵北親手編的, 陸晨霜也信, 也不信。信是因它的工藝看着沒尋常綁帶那麽服帖順溜,一看就知是不怎麽熟練的人編出來的;不信是因它長得未免也太寒碜了些。
都說劍如其人, 字如其人,這條綁帶出自邵北之手, 但它的模樣連邵北鞋底的精致都及不上, 陸晨霜甚至懷疑小六偷梁換柱, 丢了正主拿這個來打發他。
最終陸晨霜還是信了。
因為他換上之後覺得小六胡說八道,明明很是趁手。
“還真是還禮的。”小六蔫噠噠地說道,“我怎麽沒想到?一條綁帶, 一罐糖饧,算起來價錢倒是‘門當戶對’。”
陸晨霜從開始一匝一匝纏劍柄時就覺得自己不愧修身養性許多年,一顆心已練得風輕雲淡,無悲無我, 完全沒有半死了一個師弟該有的痛苦。他聽了這話也沒惱,瞥六師弟一眼:“你懂什麽?”
小六吊着腔反問:“我不懂什麽了?”
“這是……”陸晨霜想說“心意”,可那兩個字就是說不出口, 索性還是拉倒罷。他改口道:“是時候用飯了,師叔不知何時回來,你去東廚自己看着吃。”
小六問:“你不吃麽?”
陸晨霜道:“我先去冰心閣。”
近幾日發生的事太多,他得快些記下來, 不然別管一個人的記性好不好,只要時日一久,保管叫你記的那些事兒都在腦子變了味,沒了原樣。他全神貫注地研了墨,鄭重其事地蘸墨、刮墨,待提筆懸于紙端,突然發現一件事:他竟忘了潞州的“潞”字怎麽寫?
這樣的提筆忘字一開頭就沒完沒了,陸晨霜寫完一個字再想不起來下一個字,不得不往前翻,看着從前的紀要比對着寫才行,而寫了十多個字他又發現:抄過頭了,連地名人名都一齊謄了過來。
這趟下山也沒幾天,怎麽好像出了半輩子門似的?
陸晨霜幹脆把筆一擱,好好看看自己從前都是怎麽記的。嶺南的賀家小姐、西京的王員外孫子、淮揚的張老爺小妾、廬陵的趙掌門座下弟子……盡管那些人的模樣他已記不清了,再見也未必識得出來,但這些事都是他親筆寫下的,切切實實曾發生過。
他每回下山遇見的人都要死心塌地要跟着他回來,從無例外,怎麽這回就沒人一門心思跟他回來了呢?
陸晨霜越想靜心,越是心不在焉,閉上眼滿腦子都是謝書離的那一張髒臉。臭小子全身經脈盡斷,不知十年夠不夠他接回去、長全乎,卻還能抽抽着臉,咧着淌血的嘴角笑說:“這叫誠意。”
把身家性命交到別人手裏,這就叫誠意?或許連某些不宣之秘也知無不言了罷!就為了換那位看他一眼。若是人家看了兩眼,臭小子搞不好還要覺得自己賺得太多,誠惶誠恐将心肝肺掏出來擺在桌面上,任君挑選!
豈有此理?
不過……
這樣的“誠意”,立刻讓陸晨霜又想到一人。
那是一團亂麻。
陸晨霜甩甩頭,重新研細了墨,提筆。既然從頭開始寫一時寫不出來,那就從緊要的事情開始寫罷。先把重中之重寫了,其他的簡單帶過,這樣也可,反正師弟們偶爾也會來這兒,在各自的冊子裏添幾筆。
他用筆杆支着眉心,在心裏把這幾日的事情分出了三六九等,分得差不多了,再一回頭,一看黑風、土龍、水草精、懸賞、潞州、西河……這些事,沒有一件敢自己大搖大擺坐到“第一”的位置上。
撒一把豆子尚有先後落地之分,這些事難道就沒個輕重緩急?!
陸晨霜逼着自己怎麽也要寫出件最憂心之事來,可想想,他一不會蔔算,二不會布陣,宋衍河法陣被毀這樣的大事他憂心也沒什麽實際用處。若說小事,他現在只想知道:那日無量山腳他與邵北揮別之後,邵北回去是睡覺了,還是接着忙他那攤永遠忙不完的差事、看顧那幾十個羅盤的碧海青煙陣去了?
因各種各樣身不由己或千鈞一發的原因,還有騎馬趕路的習慣,陸晨霜自己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過不知多少個日夜。那些時候他并非不覺難受,而是在極境之中不免生出一種一個人的波瀾壯闊之感,他告訴自己:男兒立于天地,風裏來雨裏去,飽經風霜,千錘百煉,這就是道,這就是理。
可一想到邵北時,他便又想起了另一個道理:好東西,應當好好收着,放在全天下最妥帖的地方。
寫這段?怎麽寫?
寫他們騎的那匹馬可謂天賦異禀,走的是陸晨霜從小到大騎馬沒走過的慢?寫他還從未擁一人在懷中那麽長時間過,即使夜色如帳,哪怕只是同騎,他一路喘的氣也都是端着提着的,小心翼翼,唯恐吐息在別人耳後頸間,讓那人覺得他狎昵龌龊?
想想謝書離今天說的那番話罷,只區區幾字幾句,就叫一群師弟連同他小師叔在內個個面紅耳赤,吓得屁滾尿流,他這些話若是寫進了冊子裏,放在書架上,改日誰心血來潮翻翻看看,還不叫那群混小子笑塌一座山?
陸晨霜倒是想寫些別的,又覺全都索然無味不值一提,更加地提筆忘字了。
胸中一片悵然。
他的錢袋落在了歸林殿,卻又好像不只有錢袋落在了那。
陸晨霜坐在椅子裏茫然四顧,不經意地一擡頭,發現後排架子上有幾卷竹簡掉在地上。
找謝書離的那頓天雷劈下時震天動地,崩塌的雪差點沒把山溝給填平,順帶震落了幾卷碼放在架上的竹簡。陸晨霜上前一一拾起,抱在懷裏,按竹簡外沿記着的日子擺了回去。年代久遠,寫在卷外的墨跡許多已不甚清晰,而紀要本就是寫給後人看的,陸晨霜也無需避諱,打開細瞧。
其中一卷不知是他哪一代的前輩所書,上面寫的年號聞所未聞,根本無法估算距現在已過去了多久。只知道這裏記的是他的這位前輩和一蛇妖相鬥于山門前,那妖化出半身原形貼地而行,半身人形持兵器與陸晨霜的這位前輩鏖戰,身法奇快,末了仗着妖形便利,一個力大無比的甩尾,将前輩攔腰甩在了山門石柱上,逃之夭夭。
這本該是一筆舊賬,若是這位前輩出了什麽三長兩短,或是那蛇妖日後複來尋仇,前輩的師兄弟們就可從這紀要中找出罪魁禍首。而陸晨霜未曾想到的是,僅過了幾日,那位前輩另起一行,傷感記道:“修繕西北門柱,一十七兩,數月例銀,肉包打狗。”
沒寫起因,也沒寫後來,不知為何起争端,亦不知蛇妖使的是何兵器,陸晨霜又讀一遍,目光落在“身法奇快”與“修繕西北門柱”幾字上。
撞斷了幾日便找人來修繕妥當,可見此事應當不足以流傳出山,前輩與陸晨霜□□一門心法,能教前輩評斷“身法奇快”的,對陸晨霜來說自然也有同感,而能知此事又有同樣身法,這不就是當日嶺南侵占賀家莊靈脈的那只妖麽?
這家夥既然活了這麽多年,又豈會連個能安身修行的小小靈脈也找不到?
若不是它混得太慘,有沒有可能是它也被人鎮壓了多年,最近才得脫樊籠?而曾困住它後來又失效的,會不會亦是宋衍河的法陣?
一想起宋衍河,陸晨霜就避無可避地想到邵北。那雙半掩在袖袍之下的手似乎從來都攥着拳,即便偶爾開懷撫掌,短暫之後很快又恢複如常。
……想捏着他的手指,替他一根根抻開。
求知求證的心思驅使着陸晨霜繼續打開左右的幾卷竹簡,希望從中探尋更多關于蛇妖的記載,而面對那一卷卷有些難以辨認的字跡,他腦中卻又一片糊塗。顯然,有另一件事此刻更為牽動他的心思。
那是白泥彎的月下,邵北唇色蒼白,腕口淌着鮮血,一臉堅毅地說道:即便除不了,也不能由着它作惡,我願與它同歸于盡。
一道白虹自休劍谷飒然飛出。
翌日清晨,小九在天欲雪庭中碰到了小師叔。
小九乖巧恭敬地上前請安:“師叔早。”
小師叔滿面愁容:“不早不早,你可見你大師兄了?”
小九睜大眼:“今日還沒見着呢,怎麽啦?”
“我做了一個夢,”小師叔憂心忡忡,“夢裏你大師兄隔着老遠朝我磕頭,說今日起便要下山游方除妖,山中一切事務轉托給我,還說他将錢袋放在什麽屋中了。”
小九聽了噘噘嘴,心道師父不在家,這些事情本不就是該你這個當師叔的操操心嘛!憑什麽總叫我大師兄勞碌?但他怎敢以下犯上?就順着寬慰道:“師叔莫要擔心,大師兄下山從來都是騎馬的不是?我方才路過馬廄,沒見裏面的馬匹變少呀!”
小師叔拍拍胸口:“也是也是。走,随我一道去你大師兄房中看看有沒有錢袋。”
陸晨霜的房間空蕩清寂,迎門的桌面上空無一物,別說錢袋了,銅子兒都沒一個。
小師叔欣慰:“還好是個夢,我就知道你大師兄不可能突然離山。他能去哪?他沒地方可去嘛!”
無量山峰籠在一片雲煙袅袅之中,近觀可見奇景秀麗,花木蔥榮,風含芬芳,“天下第一派”真的得建在此地才能當之無愧。陸晨霜來一趟便已摸熟了門,直接縱劍落到了歸林殿裏,想着哪怕主人不在家他今日也不走了,大不了搬個凳子坐在梧桐底下等那人回來。
殿後“唰——唰——”聲傳來,似海水退潮,又似拖拽重物。陸晨霜最擅悄無聲息地輕步站到別人背後,往常抓搗蛋包一抓一個準兒。他踱到殿後轉角處,朝出聲處歪頭一瞧。
邵北脫去了外袍,連繡瀾滄水波紋的長衫也沒穿,只着一身中衣,袖口、褲腳皆卷起,且用紮繩勒住,正在全力以赴地洗刷一匹馬。
從馬背到馬肚,一刷子刷了下來,清水變成了濁漿,他別過臉換口氣,又從旁端起一瓢涼水澆下去。畜生舒坦得直哼哼,身上的騷臭味卻随熱乎氣騰了起來,熏得邵北直皺鼻子,一臉生不如死的委屈。
陸晨霜:“……”
不是寧死也要保住他師父的清譽嗎?不是無量山的活兒都指望他一個人幹嗎?怎麽有空在這兒親自刷馬?
陸晨霜輕咳了一聲。
方才許是被那馬味熏昏頭了,這一聽到有人咳嗽,邵北反應迅速望向那處,看清了來人卻像沒看懂似的呆了呆:“你……你怎麽回來了?”
“回來”一詞深得陸晨霜心意,使得一個不請自來、翻牆而入的人腰板挺直了幾分。當然,若是能去掉那個“怎麽”,就更好了。
“這是做什麽。”陸晨霜帶劍款步走了過去,剛一走近,迎面有風吹來,他立時頭暈眼花。
需知馬沒沾水時的味道和沾過水的味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他在心裏雙手扶住自己,連聲安慰道這也是“飽經風霜”的一部分,才穩住了身形。
看毛色與蹄子就知道,邵北刷的那匹馬絕非什麽汗血名駒,而且脾氣有點不好,見來人打斷了它的沐浴,鼻子使勁哼哼,一聽就是個打呼嚕聲音大的。
“哦,它是……也沒做什麽,就是洗洗它。”邵北這才緩過神,弓腰在旁邊一桶幹淨的水裏洗了把手,袖子抹掉額上的汗,邊解紮繩邊道,“那天我受了傷,它馱着我回來,也是有些緣分,不是麽?我若是牽到馬廄假手于人,只怕于心不安。”
陸晨霜驚訝于邵北的區別待遇——馬是馱着他回來了不假,可他能站在這兒難道不是因為自己出手,進洞救下來的嗎?
蒼天可鑒,陸晨霜從前絕不是個捏着一點恩惠對人予取予求的人,他當時也曾叫邵北不必言謝來着,但此時他心裏突如其來地産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矛盾感,就好像他拒絕了答謝,而後人家才亮出來黃金千兩。
這種人是不是很可惡?你若真想謝你就擺在明面上說清楚,我要怎麽怎麽謝你了,是沐浴一頓,還是從此就這麽養在身邊。
“我以為你有事要辦,兩地間路程又這麽遠,少則也要數月半載才能與你再見。”邵北未穿長衫,陸晨霜眼看着他兩手手漸漸握拳,攥得指節分明,一點愁雲又漫上了眉間,“又或許你只是與我随口一說,回了昆侖在山中練劍、閉關,壓根想不起此事。想再見你,還得等個兩年三年……”
這笨小子。
“忙罷了,就來了。”陸晨霜道。他走時确實是有要事,可謝書離這一下山,派中霎時平靜得像沒被劈過天雷一樣,若還有什麽不平靜的,那便是他自己了。
邵北又有些好奇地在旁詢問:“陸兄,你不用在昆侖習劍嗎?”
陸晨霜一路禦流光而來,叫風吹起來的頭發這還沒落下呢,笨小子不讓茶就算了,怎麽說話還像下逐客令似的?
他将流光拿到兩人之間,眼神示意邵北看那劍柄:“我不想練劍了,就想到處走走,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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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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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