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概要:火

黎凱沒按時吃藥,這事兒是我晚上檢查過他的藥盒之後才發現的。

我想了一整晚要不要問他,失眠到第二天早上,腦子裏好像住了一百只搖搖晃晃的烏鴉,直到他出門上班也沒想明白。

我被學校停課了,只能在家做兩套卷子,就無事可做地睡到下午。

原本我掐好時間準備背上書包出門,在黎凱回來之前僞造出我剛放學的假象。

但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打亂了我的節奏。

是我媽的鄰居給我打的電話,一特愛管閑事兒的大媽,用她那副尖利嗓門在聽筒那邊拼命地嚷:“程洹啊你媽要被打死了,打死人了啊!哎喲手臂那麽粗的鋼管都打折了,快來救命啊!”

毫不誇張的,我腦子裏嗡的一聲,滿腦子都是我媽被趙華辛打得渾身是血的狼狽樣子。我跑出門幾乎是沖到馬路中間攔了一輛出租車,報了地址,那司機嫌地方偏還遠,不願接這單,我又給他加了二十塊他才不情不願地發動車子。

去之前我設想了幾種我媽的慘狀,無非是被打得不成人形,趙華辛如果見我去了也敢動手的話,我是一定要以牙還牙的,況且現在他殘了,指不定還打不過我。

這片老城區我很久沒來過了,樓道裏不知道哪家養的狗亂拉屎,我三步作一步地跨上臺階,還沒走到四樓就聽見一陣喧嘩的麻将聲。

我家的門大敞着,三三兩兩聚集的人站在牌桌邊抽煙嗑瓜子,電話裏快要被“打死”的我媽完好無缺地坐在牌桌邊大殺四方。

見我來了,她撩起一邊刻薄眼皮,手裏一個幺雞碰了出去:“胡了胡了,這把我的,誰都別搶……喲,小兔崽子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死外邊兒了。”

她不僅好手好腳沒半點屁事,連擠兌我的聲音都中氣十足。

給我打電話的那阿姨尴尬地數錢遞給我媽:“小程啊,不怪姨騙你,是你媽說你都三年多沒回來了。”

“回來幹嘛?人家現在翅膀硬了,瞧不起老娘了,你瞅他現在穿的這身,一看就是牌子貨,和我們這些窮人能比嗎?”

旁邊有人當和事佬,勸道:“你好歹是他媽,他還能不管你?一說你有事就跑過來了,要我說你也別太苛刻了。”

“對對對,孩子再大那也是母親身上掉的一塊肉,沒有你們這麽生份的。”

我剛才一定是跑太急,腦子缺氧了,肺喘得生疼,滿嘴鐵鏽味。

那些鄰居看着我,我好像變成了馬戲團裏鑽火圈的猴子,被他們的目光肆意消費,比傻逼還傻逼地站在門邊。

“各位姨都誤會了,”我喘勻一口氣,終于能說一句完整的話:“我就是來看看她死沒死成,別只剩一口氣還連累我照顧她下半生。”

我的尖酸刻薄一點也不比我媽差,好歹我們還是一根臍帶連過好幾個月的呢,論嗆人,我從在她肚子裏就開始學習了。

我媽果然暴走,扯了麻将桌上的布兜頭就給我砸過來,我借鞋櫃擋住頭,身上不要緊的地方被麻将砸到了也不算疼,就是她那些牌友避之不及地被砸得亂竄,很快屋子裏就幹淨得只剩我和她面紅耳赤地對峙。

我媽罵我是沒良心的白眼狼:“老娘辛苦拉扯你長大,你就這麽報答我的?你的良心都讓狗吃了,早知道老娘當初就該把你扔進垃圾桶!!”

她用氣得發抖的手指頭指着我,那上面瘦得只剩一層皮包骨,手肘處一片青黑色針眼,像一只只密密麻麻不規則排列在一起的眼睛,用暈眩的黑色盯着我。

我真不知道她今天策劃鄰居演這一場戲把我騙回來是什麽目的,就為了指名道姓地罵我?

很快,她罵完了,圖窮匕見,終于說出了本意:“你還想擺脫老娘?不可能!我給你說這麽多年老娘的財運都被你敗光了,也到了你該還債的時候了,我也不奢求你給我買車買房,這樣,你每個月給我打一萬,不多吧。”

我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回去得扒兩顆黎凱的藥來吃一下。

“多少?”因為太難以置信,所以我耳背似的反問了一遍:“一萬?”

我媽點點頭,腦袋上枯黃稀疏的頭發垂落一絲到她耳邊,整個被毒品摧害的身體已經沒了韌勁,只剩眼裏精明市儈的光來算計着她親兒子。

我徑直走進廚房拿了把遞她手裏:“還廢那個功夫幹什麽啊?你看我身上哪根骨頭哪塊肉值錢,趁早下手行嗎?別說一萬,摘個肝腎十幾萬就有了吧。”

她臉色鐵青,咣當一下把菜刀扔在桌上:“你跟我這裝什麽窮啊?當初還嫌老娘做雞,我看你現在賣屁股不照樣賣得挺開心的,怎麽就沒錢呢?讓人白嫖啊?”

我腦子裏那根弦一下就斷了:“你說什麽?”

她繼續道:“那些照片我看了都嫌髒。不過也算你比老娘有眼光,賣也賣得高級,那車一看就是豪車,你這屁眼賣得值當,也幸虧老娘把你生得好看,不然你能傍上有錢人?聽說他還是是個神經病,我看你趁早從他身上多撈點錢,別到時候人才兩空,白瞎你那小屁眼被人操了。”

她兩片嘴唇一開一合,松動的牙齒咬合着最髒最下賤的詞語。

我覺得我媽大概上輩子是劍筒成精,吐出來的話是啐毒的寒劍,紮進肉裏都沒聲兒,直戳肺腑,把我戳得到處都是窟窿四面漏風。

趙華辛把那些照片給她看了,真他媽有種。

我難堪地站在原地,眼前一陣發黑,深吸了幾口氣勉強轉了個身朝門外走,那些擠在門口的人用眼神把我扒皮抽骨。

我被分食了,心肝扔進下水道煮湯,人皮挂在晾衣架上風幹,他們吃了我,還要朝我吐口唾沫,說真髒。

我媽仍在後面不停地說,她抄起一個什麽東西砸在了我腳邊,碎了一半,我才看清是個煙灰缸,得虧她這幾年被毒品掏空了身體,不然這一下準得砸我腦袋上。

我想從門口離開,但忽然有個人把看戲的人群扒開一個口子,擠進來用力抱住我,稍微一帶,把我從滿地的碎片中撥到他身後,我媽指着我們尖叫:“不要臉的賤貨,你也敢來?”

黎凱身上還穿着出門前那套西裝,外套被他拿在手裏,我為他系的領帶全亂了,襯衫後背也濕透,老城區路窄,他的車開不進來,應該也是跑了一路。

他怎麽來了?”

“魏銘說看見你沒去上學,我覺得不對勁,就找過來了。”他半把我藏在懷裏,用腳掃開那些可能傷到我的碎片,認真地看我:“傷到哪兒了?”

我搖頭,說沒有,牽着他想走,這裏環境太嘈雜,對他不好。

我媽歇斯底裏地在後面叫喊,忽然被一道粗曠男聲唾罵了一句:“媽的吵個屁,今天不拿錢誰也別想走!”

趙華辛從卧室裏走出來,看樣子剛睡醒,橫生戾氣,我不知道他也在這兒,趕緊推着黎凱往外走。

他殘了腿之後大概真的不怕死了,褲帶還沒拴好就拿起刀過來攔我們,外面看熱鬧的人見狀趕緊一哄而散,生怕血濺到他們身上去。

“老子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今天不拿五六萬誰他媽也不許走!”他揮着菜刀喊叫:“就他媽這個神經病把老子給壓殘了,來啊,爺也是混過的,今天不砍你一只腿我——”

黎凱上身後傾,擡腿一腳踢在他胸口,他連人帶刀飛到牆上,好半天爬不起來。

我媽驚呆了,嗓子終于啞火,我耳朵邊可算是清靜了。

“你算什麽東西?”黎凱走過去用皮鞋踩住他的手指,用力碾:“用哪只手拍照的?這只?還有另一只?”

他撿起菜刀,認真地在趙華辛的手腕上比劃:“砍哪只比較好呢?我都看不慣,不如一起砍了。”

趙華辛發出殺豬般的慘叫,黎凱皺了皺眉:“好吵,能不能先閉嘴?”他在尋找聲音來源,終于發現那截喘息不止的咽喉:“掐住就不吵了,很好。”

“你他媽敢?老子照片有備份,你們不給錢,等着賤人上了大學,老子一樣把照片貼出去讓他被人戳爛脊梁骨!”

事情的發展完全脫離了我的控制,趙華辛成功激怒了黎凱。

黎凱冷漠地看着他,往他胸口踹了幾腳,胸骨折斷後那裏出現一個明顯的凹陷。

我沖過去拼命攔住他,把他往外拽,他的力量完全不是我能抗衡的,但我讓他放下刀的時候他還是照做了。

“為什麽?他在傷害你,我想殺了他。”他顯得有些暴躁:“殺了他,就走,可以嗎?”

“不行,不行,我們先走,聽話。”我不停地安撫他,控住他的雙手,踩着一地狼藉把他帶走。

時近七點,家家戶戶啊傳來飯菜香。我用力把他拽出門,開始是用走的,後來變成跑,把那片老舊建築抛在身後,逃離噩夢似的,一直跑到橋上,才停下腳步。

顧不上調整呼吸,我踮起腳一把抱住他,撫摸他僵硬的背脊,哄小孩似的在他耳邊重複沒事了。

他不解地問我,為什麽不能殺人。

“會坐牢的,知道嗎?我不想你坐牢,等我考上大學,我們一起去一個新的城市,那裏沒有人渣,只有我倆……所以你不能坐牢,知不知道?”

殘破的黃昏湧動着夜色,橋下江水倒印着新月,我們疲憊地靠在一起,他出神地盯着水面,像是把我的話聽進去了,也像是根本沒聽見:“老婆,我能——”

“不能。”我掰過他的腦袋,用頭嗑了一下:“江水很冷,不能跳。”

他想了想,半響之後終于妥協的樣子。

我終于來得及把早上一直沒問的話問出口:“你最近是不是沒有按時吃藥?”

黎凱奇怪地看着我,困惑地說:“我吃了啊,我答應過你要吃藥,我肯定吃了。”

“……那去看醫生了嗎?後面幾次我上課沒陪你,你去了嗎?”

他點頭,似乎還笑了一下:“去了,那老頭好能念叨,可煩死我了。”

我打電話問過許鶴年,得到的答案卻和他的相反。

但黎凱不會說謊,他從來不對我說謊。

許鶴年說思覺失調症會讓患者構想出根本就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也就是醫學上俗稱的精神分裂症。

他皎潔的眼眉像彌撒時虔誠凝聽的神像,溫和沉默地注視着悲傷,顯得有些無措:“老婆,為什麽哭了?”

我的眼淚被他小心攏進手掌中,那些小珠子彙成一灘,被餘晖的殘焰用盡最後一絲熱蒸發幹淨。

“那剛才呢?剛才你在幹嘛?”我抓着他的手,淚腺壞了似的,鼻涕也跟着狼狽往下流,他笑着用手帕幫我搓幹淨鼻涕,低聲道:“你傻啦,剛才我不是接你放學嗎?來晚了,你不要生氣。”

我視線模糊地看着他,他的笑就慢慢淡下來,難過地垂下眼。

“……對,在接我放學,那你現在在想什麽?”我湊上去用沾着眼淚的唇吻他。

“想逗你笑,但好像有點難。”他揉了揉我的腦袋:“你每次哭的時候,我都很想變成一只鳥,把你的眼淚叼走藏起來。”

“……再堅持一下,你不用變成鳥,就做黎凱,行不行?”我靠進他懷裏,徹底哭得一塌糊塗,破碎的氣流從我喉嚨裏發出來:“我會告訴你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但你不能去殺人,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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