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趙斐還沒坐穩,忽然就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險些要摔倒。

好在陳錦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

趙斐坐在椅子上,仍是連連咳嗽了幾聲,方才止住。旁邊宮人忙端了湯水過來,聞着味兒像是川貝枇杷。

喝過止咳的湯水,趙斐方才緩和了下來。

陸湘離他很近,看着他大口喘着氣,胸脯微微起伏,也看着他白皙的臉頰片刻間漲得通紅,頓時內疚起來。

是不是自己咒了他,所以馬上就咳了?

可下一瞬她又惱了起來。

趙斐這家夥,本就生了一張很難讓人讨厭的臉,還有這樣一副病恹恹的身子,他要給陸湘找不痛快,簡直就是立于不敗之地。

每每陸湘厭惡上他,他就咳,咳得陸湘心尖顫。

陳錦等到趙斐恢複如常後,朝院裏的小宮女們揮了揮手。

“奴婢夏晚,給六爺請安。”

“奴婢結香,給六爺請安。”

“奴婢……”

院子裏的小宮女們逐個報了名字請安。

她們穿着一水兒的胭脂色宮裝,正值十三四歲的豆蔻之年,嫩得能掐出水,在院子裏站成一溜兒,好似一排才露尖尖角的新荷,看着格外喜人。

趙斐坐在椅子上,一面喝了些川貝枇杷湯,一邊漫不經心的擡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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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他咳得厲害失了行狀,院裏的小宮女們都看不清他相貌,這一擡眼,好幾個小宮女頓時都恍惚了,正在說話的那個叫蘭喜的,更是連最後一個“安”字都沒說全就沒聲了。

趁着趙斐還沒發作,陸湘出聲提醒道:“下一個。”

經她這麽一提醒,站在最末端的小宮女才回過神,趕忙朝趙斐一福:“奴婢熙雯,給六爺請安。”

因着犯了錯,一排小宮女都低了頭,不敢再看趙斐。

“都是陸姑姑親自挑的?”

“是,若是六爺不喜歡,奴婢可再去掖庭局挑人。”

“罷了,再選也就這個樣,盼夏,把人帶下去,好好講講長禧宮的規矩,往後叫她們跟着你做事。”

他這語氣,倒顯得是陸湘辦事不力,他寬宏大量。

盼夏颔首福了一福,沖着院子裏的小宮女們一揮手,便魚貫跟着她往邊上去了。

話說得難聽,好賴這差事就交托了,陸湘真怕他無事生非,微微舒了口氣。

雖然她不怕趙斐,但她怕趙斐又出什麽幺蛾子,別像上回那樣動不動就要打人板子。

陸湘對這些小宮女暗暗抱歉,花一樣的年紀,就被自己送進了長禧宮這個火坑。

“今日姑姑替長禧宮選人辛苦了,陳錦,帶姑姑下去喝口茶。”

喝茶?

陸湘朝他福了一福,跟着陳錦離開了。

趙谟伸了個懶腰:“六哥,怎麽你總是為難陸姑姑?”

趙斐橫他一眼,冷笑道:“是她為難我。”

“是嗎?我怎麽沒發現。上回你要打姑姑帶過來的宮女板子,這回又嫌姑姑給你挑的宮女不合适,六哥,你分明就是故意為難。”

“如今宮裏不知怎地,選出來的宮女都是些不持重的。”

趙谟笑了起來:“這樣不好嗎?坤寧宮那些宮女個個死氣沉沉的,無趣得緊。”

“當心我去母後那裏告你的狀。”

趙谟一聽,頓時更樂呵了,“好呀,你現在就去,母後可盼着你多往坤寧宮去。”

趙斐目光飄到院子裏的桂樹上,想了想,問道:“岳天意那邊,有消息了嗎?”

因着這句話,趙谟方才還明晃晃的笑意,剎那間消失了。

“沒有。”

“沒有也好。”趙斐道。

“六哥。”趙谟拉長了聲音。

從小到大,每回他闖了禍,只要這般拉長了聲音央求趙斐,趙斐一定想辦法幫他彌補。

只是這一回,趙斐沒有那麽好好說話。

“你的親事将近,若突然找這麽一個姑娘回來,沐家人了知道了會怎麽樣?上回,沐霜霜也在鎮國公府不是?更何況,父皇母後又會如何想?”

“父皇……父皇那麽多女人,我才一個。”

趙斐看他一眼,趙谟如鬥敗的公雞一般,頓時垂下頭。

“我只是想找人,又沒說不跟沐霜霜成親……我沒怎麽她,後來我跟天意一塊兒去水榭吃了她帶的糕點。”

趙谟越說,心裏越沒有底氣,聲音也越來越輕了。

“那沐霜霜出生的時候,沐閣老已經身居內閣,雖不是公主,但脾性料想與公主無異。且得哄着她。”

“六哥……”趙谟望着趙斐,垂頭懊惱道,“旁人都以為皇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裏知道我們還得去哄人?”

趙斐語聲淡淡:“等大事定下,就好了。”

大事……

“六哥,還好有你,若不是你,只怕母後早已對我失望。”趙谟嘆道,越說越覺得沮喪,“要是你沒出那場意外就好了,有你做母後的兒子,必定樣樣都出衆,母後不必像現在這般操心,我也可以娶我自己想娶的人。”

世界上沒有什麽如果。

趙斐面上沒有分毫動容:“別胡思亂想,沒得講那些不可能的事,先把眼前的關口過了。老九,既找不到那人,往後只當這個人從沒有出現過。”

從沒有出現過?

趙谟面上順從地點了點頭,心裏卻想,就算那姑娘的出現會讓沐家不滿甚至退婚,他都寧願她再回來,再讓他見她一面,一吐相思之意。

“後日母後要在禦花園設宴,沐霜霜會來,你在母後跟前可別犯傻。”趙斐仍是不放心,繼續叮咛。

“我知道了。”趙谟眼珠一動,忽然想到了什麽,“後日的花宴,許亭然也會來,六哥,你想去見見她麽?”

許亭然這個名字,對趙斐來說其實陌生得很。

他不知道,明明兩個不相幹的人,為何非要扯在一起說。

“母後讓我過去。”

“你應下了?”

趙斐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太好了!”趙谟歡喜起來,神神秘秘地對趙斐道,“六哥,你知道嗎?天意他見過許亭然,那會兒他還不知道你要跟許亭然議親,回頭跟我閑聊的時候就誇贊說許亭然是個很特別的姑娘。你想啊,天意在宮外見過平日裏見的閨秀比咱們倆都見得多,許亭然能給天意留下印象,定然是個極好的姑娘。六哥,我有預感,你見了她一準喜歡。”

“是麽?那我跟母後說說,讓母後把許亭然賜給他。”趙斐冷冷道。

“唉,六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天意喜歡誰。”

趙斐不置可否,因提到了岳天意,便囑咐趙谟:“那個姑娘的事,你叫岳天意別再查了。”

“不行!”趙谟本能的拒絕,對上趙斐的眼光,趕緊別過去,嘴上依舊是不服氣,“只是找找人,又不礙事的。六哥,你同天意不相熟,你不知道他的為人,雖然別人都說他是花花公子,辦事很牢靠,也不會走漏消息的。”

“不是不讓你查,只是叫你別讓岳天意查。”

“為何?”趙谟不解的問。

“沐家已經知道岳天意在幫你找人,你叫他別找了,消息自然也會傳到沐家那裏。”

“六哥,還是你想得周到。我這就給天意傳消息。”

趙谟說完,跟一陣風似的跑出去了。

“爺,已經把陸姑姑領到存書的地方了。”陳錦低聲回道。

趙斐點了一下頭,看着長禧宮的宮門道:“一會兒他再過來,就說我睡下了。”

睡下了?

這還沒到午膳時辰呢,九爺能信嗎?

陳錦腹诽着,順從地推着趙斐的輪椅往後院去了。

長禧宮跟宮裏大多數宮殿一樣,是一座前後兩進的院子。不過長禧宮裏人少屋子多,趙斐又腿腳不便,日常活動就在前院,後頭的宮殿都是空置着。

陳錦推着趙斐走到後院,正殿和左邊配殿的門關着,只有右邊配殿開着門。

趙斐示意陳錦等在外面,自己推着輪椅進了屋。

這間屋子裏沒有多少家具,正面的牆上擺着一架彩繪戗金花卉紋博古格,前頭是一張黑漆撒螺雲龍紋平頭案,陸湘就坐在這平頭案前翻看書稿。

聽到響動,陸湘擡起頭,見是趙斐,便放下書稿站了起來。

“六爺。”

趙斐目光晦暗不明地打量她一下,見陸湘神色莫名有些哀泣,默不作聲到了書案前與她相對。

“坐下吧。”

陸湘依言坐下。

“這是從沈約家裏找到的提綱,想是先祖留下的。”

陸湘木然點了點頭。

這份提綱的确是沈平洲的手筆,最早動了編書念頭之後他就着手拟寫的提綱,後來幾經增删,最終定下了這份提綱。提綱上将全書分為上下兩卷,每一卷各有九篇,沈平洲傾盡畢生心血完成了上卷和下卷的前三篇,沈約接手書稿之後,花費幾年時間完成了第四篇的大半,如今還剩下《紡織》《酒曲》《舟車》《珠玉》《錘鍛》五篇。

“你要替他把剩下的做完嗎?”趙斐問。

幫他?

陸湘自然想幫沈平洲。

可這件事并不是想不想幫,而是她有沒有能力幫。

什麽錘鍛,什麽舟車,她雖然認識裏頭的每一個字,卻并不懂提綱在說什麽。

陸湘搖了搖頭,坦白道:“我不懂這些。”

“一點都看不懂?”

陸湘拿起提綱,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紡織》和《酒曲》能看懂一些,《珠玉》能看懂一半。”

她在宮裏呆了一百多年,雖沒有長什麽特別的本事,但金石玉器見了太多,能知道個子醜寅卯。

“那就從《珠玉》開始。”趙斐淡淡道。

陸湘有些怨念的看向他。

編書那是士林大儒才能做的事,她不過識得一些字,看過一些話本,哪裏就能編書了?

“六爺說笑了。編書這些事,您或許可以,對我來說卻是不能。”

“我?”趙斐自嘲一笑,“我每日作畫,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若要我來編書,只怕到我死的那天都沒寫完一篇。”

陸湘愣住了。

趙斐是個習慣把“廢人”“沒用”挂在嘴邊的人,以前陸湘聽他這麽說,總是覺得他這個人可惡,今日聽他輕描淡寫地這麽說,突然感到了一絲難受。

不管是沈平洲還是趙斐,他們都是比自己聰明、比自己更有用的人。

沈平洲傾盡畢生心血,留下了這套書稿,趙斐弱不禁風每日連畫畫都只能畫一炷香,而她空有一百多年的長壽卻一事無成。

短短一瞬,陸湘的思緒卻已劃過百年。

“可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編書。”

趙斐看着她,忽然心中一動。

“你可以先試試,成與不成,我替你掌眼。”

“真的?”陸湘沒想到趙斐會主動開口說,頓時大喜,“六爺願意幫忙?”

“我之前沒幫?”

趙斐話裏有話,可這話果真說得陸湘心虛。

若是他沒幫忙,沈約家裏的書稿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六爺恕罪。”陸湘難得地向趙斐低了頭。

趙斐唇角微揚,并沒有乘勝追擊,難得溫和地問:“你打算從哪一篇着手?”

陸湘想了想:“《舟車》和《錘鍛》我是一點都不明白,另外三篇多少知道一些,我……我想試試《珠玉》篇。”

“宮裏金石玉器的典藏不少,的确是更容易些。”

趙斐從陸湘手裏拿過提綱,仔細翻看了一下,“沈平洲這份提綱其實給的很細,連參閱的書目都寫好了,你看這三本書,璃藻堂裏就有,只有這本《石經》在父皇的禦書房裏。你先把這三本中需要的部分摘錄出來,我再想辦法拿出來給你。”

他說的有條有理,陸湘也聽得直點頭,仿佛編書真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立刻就能揮毫潑墨完成沈平洲的遺願。

“不過,哪些內容是我需要摘錄的呢?”

趙斐看着陸湘,猶如看着一個傻子。

“當然是跟《珠玉》有關的內容。”

陸湘默不作聲。

趙斐冷笑,半晌後方敲了敲書案:“你先去璃藻堂把要用到的書找齊,再來長禧宮找我。”

他放出這話,陸湘臉上方有了笑意。

“多謝六爺。”

“這提綱你抄錄一份帶回去看看,我也再看看。”

“好,那我現在就抄。”陸湘輕快地應下了。

提綱并不長,只有七八頁,也不是滿滿當當都是字,想來一刻鐘的時間就能抄完。

想到自己可以幫沈平洲完成畢生心願,陸湘的心情頗為激動,若不是趙斐在場,她幾乎想哼一只小曲兒。

博古架上有文房四寶,陸湘将鋪滿書稿的書案整理了一番,利落地取下了一副紫漆描金雙鶴紋的文具匣。

皇後娘娘待兩個兒子的确是沒有偏袒的,這間偏殿并不常用,可這裏頭的家具、文具都是頂好的,便是擺在皇帝的書房裏也不突兀。

一面想着這些事,一面研墨、鋪紙,待壓好鎮紙準備謄抄時,陸湘忽然發現趙斐還杵在自己跟前看着。

陸湘道:“六爺,我手腳慢,您不必在這裏等着,我抄完了自行離開。”

這是在趕客嗎?

趙斐眼角一抽,似是不悅,然而一個字都沒有說,轉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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