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一個死鬼吞噬掉的靈魂

鷹承山道觀向來香火鼎盛,游客絡繹不絕。要想挑個人流稀少的時候來,還得等到太陽落山,道觀閉門之後。

簡流特意選在傍晚時刻來這裏,特意穿得密不透風——口罩、鴨舌帽、連衫帽、墨鏡齊全裝備上,依然有眼尖的游客,多看了他兩眼,就捂起嘴喊:“簡流!簡流!”眼睛像有穿牆透視的本領一樣。

“聽說他常常來這裏爬山,原來是真的!”

好在這些人都理智,嘴上喊嚷,手機拍照,但有分寸,不會跟上來。

昏黃暮色中,構造似展開兩翼的道觀,像一只趴浮在山尖的白色巨鷹。游客已經走空,只剩工作人員打掃衛生。

簡流沒有時間跟裏面的熟人打招呼,繞過道觀,從後面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往裏走。一間不大的籬笆土泥房,慢慢出現在兩排枝葉松散的樹後。

小院內,頭發灰白交雜的老人,穿着件褪色破爛的老道袍,手拿蒲扇躺在搖椅上。椅前一張高凳,凳子上擺了一個迷你複古的電視機,電線一直牽到裏屋。

簡流推開籬笆門,走了進去:“老師。”

閉眼哼着個走調版《桃櫻》的鐘祺雲,睜開皺巴下垂的眼皮,眼皮下那雙灰褐色的眼睛,瞥了眼簡流:“大明星又莅臨寒舍啦。”

簡流摘下臉上令他氣悶的“防備”,問鐘祺雲:“天快黑了,怎麽不進去裏面坐?”

鐘祺雲在搖椅上晃晃悠悠,又把雙眼閉上:“噓寒問暖的話,就不用說了。你是來陪我下棋,還是有事情找我?來陪我下棋的話,你可以走了,今天沒空跟你下。有事找我,就直接說事。”

鐘祺雲如今快兩百歲高齡,遠看一堆瘦骨嶙峋的老骨頭,近看還算神采猶存。這兩年不知吃了什麽秘方,竟然愈發精神矍铄。

“那好。”簡流開門見山,直接說事,“你年輕時四處游歷,記了很多不尋常的事。我記得……大概從1890年開始,一直記到了1950年。那些資料現在還在嗎?”

“你要查什麽?”

“查一個人。”

“我的雜記裏就沒記過正常人,你查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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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上輩子可能和一只鬼有點關系。”簡流說。

“那你可能得查到天昏地暗。那些雜記,記鬼記妖記仙記神記山記天,但凡有點詭異的事情,我全一件不落都寫了進去。有自己見過的,有聽人說的。那些,可都是為師的成就啊!”鐘祺雲拿蒲扇做筆一揮,好似感覺自己所寫雜記,乃曠世巨作,說起來便有些得意,“幾年前我還去找過出版社,要不是出版社說現在是科學社會,不能搞這種封建迷信的玩意兒,為師沒準早已成為當世蒲松齡。”

“或許你可以改改主角物種,背景換成架空朝代,把妖魔鬼怪改成科學實驗品、機器人,加點科幻元素,脖子以下的描寫删掉,去除血腥暴力,性別相同的戀愛故事删改,男的全部拜把子,女的全是姐妹花。雖然不能成為蒲松齡,但好歹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同時還趕了潮流。潮流趕得好,沒準能成為下一個‘夏日限定’。”簡流認真地給起意見。

“你直接把我那些雜記燒了得了呗?”鐘祺雲說。

簡流:“不敢。”

鐘祺雲蒲扇在胸口有一下沒一下地一拍一拍:“不過後來,我因為一些事,再也沒記過雜記。”

“以前我問過你,你怎麽都不肯說。”簡流當下又問了一遍,“到底是因為什麽事情?”

鐘祺雲雙眸暗淡下去:“因為一只喪盡天良的鬼。”

簡流:“多喪盡天良?”

鐘祺雲:“滅絕人性。”

簡流:“鬼有人性,才是怪事。”

鐘祺雲:“那個死鬼。”

簡流:“啊?”

“他畢竟不是人,總不能說,那個死混球,那個死小子。叫死鬼準确些,此‘死鬼’使用語境與彼‘死鬼’不同,你體諒體諒。”

“好,我體諒。”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那個死鬼,是在1908年的冬天。”鐘祺雲追憶起往事,本就不大的眼睛,越眯越細,細得像牆漆裂開的縫。

“那鬼留辮子嗎?”簡流總是以正經的語氣,問出無關正經的風月。

“都快北洋時代了,留個屁的辮子。”鐘祺雲說,“他大概是,一身明朝時期的俠士打扮。”

“……”簡流默了會兒,“看來那個年代,天地會還在活動。”

“我還記得,那一年,冬天非常的冷。我好不容易在街上買了一瓶酒。突然一個老地主,跑到街上,說他家鬧鬼,瓷器被砸了,老婆臉歪了,廚房裏的雞腿在飛。我一聽,就知道是有調皮搗蛋、不聽話的小鬼在胡鬧,于是追到老地主家裏去看。果然,一個臉色雪白的黑衣少年,屈着條腿斜躺在桌子上,一手撐着頭,一手拿着個雞腿啃。”鐘祺雲眼睛睜了睜,複又眯起,“那死鬼,哼,樣子長得倒是十分好看,就是行為太不檢點。我肯定要收拾收拾他。誰知道他‘問候’了我一句,居然拔腿跑了。我追了出去,他把雞腿吃光,骨頭扔我臉上。還搶了我的酒,一口喝了個幹淨。靠,這麽不尊老愛幼,我非殺了他不可!”說到這裏,鐘祺雲感覺有哪裏不對,“不對,他已經死了。我是殺不了他的,我就算殺不了他,也要把他拽到地府,請鬼王大人讓他投胎成豬。然後我追着他,從天南追到地北,從冬天追到春天,就這樣追了好幾年,一直追到四年後孫先生……”

“好了老師,後面的事情不能講了,您直接講重點吧。”簡流說。

“反正,那一次,我讓他跑了,氣得我好幾個月沒吃下飯。”鐘祺雲說,“第二次見他,是在19……算了,年份我就不說了,反正我一個一窮二白的老道士,也上戰場英雄了一把,殺了不少敵人。然後勝利後的第三天,我又碰見那個死鬼。死鬼這次終于打扮得跟上時代了,就是穿衣實在有點土。我真搞不懂他,為什麽每次要穿着跟季節不符的衣服。這次我不想和他多招呼,想給他來個偷襲。結果……你看過《東成西就》裏面,梁朝偉要暗算張學友的那段沒?”

簡流:“您最後也變香腸嘴了?”

鐘祺雲憶往昔痛苦,恨恨合上雙目:“總之,我暗算他的東西,最後都讓他躲了去,還反彈到我自己身上來,為師這俊俏的小臉蛋,也失了往昔風采。然後我就像……就像被諸葛亮氣到吐血的王朗,噴出十幾厘米高的……唾沫。”

簡流:“為什麽要亂吐痰?”

鐘祺雲:“血實在是噴不出來。但當時的心境,總覺必須得噴點什麽才能纾解情緒,臨時喝口水來噴,時間就浪費了,只能以痰充血。”

“好吧。然後呢?”簡流問。

“然後死鬼跑了,之後再也沒見過他。自第二次見面以後,我又記了幾年雜記,總覺寫不出我年少氣盛時的風骨,最後索性在1950年的時候棄坑了。”鐘祺雲雙眼看着遠方垂落山間的太陽,夕陽光撒了他一身暮紅,“這世上,我抓不到的鬼,只有那死鬼一個。他長什麽樣子,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特別的好看。但我能感覺得到他的氣息,如果再碰見他,一定能認得出來。這個恨嘛,是沒那麽恨了。就是不知道有生之年,升仙和聽到他一句‘對不起’,哪個先來。”

簡流聽到這裏,好像才聽出一點夕陽落幕的哀傷的感覺。

“對了,”鐘祺雲枯瘦得像耙子的手,在道袍口袋裏掏了掏,掏出張暗黃老舊的紙,“這是死鬼當年留在老地主家的紙條,我一直随身放着,放到現在。”

“也算是件古董。”簡流小心地接了過來,敞開這張摸着就脆弱無比的紙條。

紙條上的字非常醜,非常歪斜,也非常嚣張。

-老子十方,看爾等家境殷實,卻不行善,苛待家仆,特送爾等一份大禮,再拿爾等一枚雞腿嘗嘗。

簡流凝望這行字,沉默,眉梢隐隐在抽。

鐘祺雲扭頭看他,突然不合氣氛地問:“小流啊,你這些年有沒有,動過凡心啊?”

簡流疊起手中的紙條,交還給鐘祺雲:“我沒想過那麽多。”

“你有。”鐘祺雲看着他的雙眼說,“或者即将有。”

簡流沒說話,視線移了開來。

鐘祺雲說:“以前我問你這個問題,你都會很果決地說沒有。今天,你猶豫了零點七秒。”

“人都會變,猶豫的時間變一變,也沒什麽不對。你以前怎麽都不肯戴眼鏡,說影響儀容。”他指了指從鐘祺雲口袋裏跑出來的一副黑框眼鏡,“現在不也是去配了一副。”

“以前是以前。”鐘祺雲說,“如今不同了,如今我有了必須戴眼鏡的理由。”

“什麽理由?”

“這個嘛……”鐘祺雲猶豫着要不要告訴他。

這個時候,高凳上原先一直在放廣告的小電視,播放起了音樂節目,舞臺上,一個閃亮的女團。

懶散躺在搖椅上的鐘祺雲,突然打了雞血一樣,站起來,戴上眼鏡,揮舞雙手大喊:“啊啊啊布萊克品克!布萊克品克!是我們家布萊克品克啊啊啊!!”

簡流狠狠一怔。林裏幾只烏鴉,被吓得四處亂飛。

“老師——”

鐘祺雲好像已把簡流當空氣,只顧對電視大喊:“姐姐!姐姐!姐姐看看我啊姐姐!”

簡流略感疲憊,按了下眉心,說:“老師,那我先走了。”

鐘祺雲還是沒理他,口音不标準地跟女團引吭高歌。

簡流搖了下頭,推開籬笆門,步子已經邁到籬笆門外。

鐘祺雲驟又正經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我那些雜記,全部放在了周至縣的老家裏。很多年沒回去過,不知道還在不在,你自己去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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