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将離

〈五〉

卯時一刻,天色未明。

泉色離開了他為秦将離建造的将色樓之後,便片刻不停地使着輕功一路朝天山奔了去。七年前兩個月的腳程,如今他只用了四個時辰不到便走到了盡頭。

而他到天山山頂的時候,在冰雪雕就的亭臺樓閣之前,早已有一個人提着劍在那裏等着他了。

那人見到他來便看向了他,琉璃色的眼底還有着一絲絲的期望,抿着唇靜默地望着他。

“泉色,”他問他,“随我回漠北,你當真不肯嗎?”

泉色笑了笑,瑩白的足踏上極冰雪地。他毫不在意地抖落肩上雪,漫不經心道了一句:“父親,大抵早在七年前,你就應該死了心的。”

男人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便皺起眉來:“那麽惹怒我的代價,你也是知道的?”

泉色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其實男人根本不必再問,因為即便他是作為父親的存在,但是從始至終,他在泉色這個兒子心底就沒能占據過哪怕一寸的位置

泉色十八歲時,才剛出師便迎來了母親的死亡,不及弱冠便要擔起整個天山的重任。天下百姓和四方盟主都在看着他,想知道他如何以一己之身撐住整個仙師一脈。

從此他恣意揮灑的少年時光被殘忍割斷,需要板起臉色用盡鐵血手腕來鎮壓一切。那段成長的歲月在後來說書人的話本裏是何等的傳奇加身,卻從沒有人提起過那背後說不盡的腥風血雨,和道不完的寂寞難言。

但那時的他卻從來沒有預想過,原來天山真正的危機并不是在九年前,而是在七年前,他及冠的那一年。

那一年天山來了一個男人,高冠長袍,衣帶當風,他對他說:“泉色,我是你父親。”

沒有話本中天崩地裂的哭泣,也沒有想象中骨肉至親的吸引,甚至連一聲稀疏的問候也沒有,只有一句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關于身份的陳述。然後那個男人朝他伸出手說:“來,随我去漠北。”

泉色從十八歲接手天山起,用了兩年的時間将它整頓一新發揚光大,然後從此受整個中原敬重,被尊稱為泉色天師。從此天山不僅是母親的一切,也成了他的一切,所以他當然不能放棄。

可是當那個男人真正站到他面前時,他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所看重的一切對他來說不僅一無是處,而且不堪一擊。

泉色拒絕男人的那一瞬,男人的劍便刺進了他的胸膛,停在了距離他心髒只有半寸的地方。男人出劍的速度極快,甚至快到他連拿佩劍的時間都沒有便倒在了被自己的血染紅的冰原裏。

幾息之後他喉前半寸抵上了男人冰涼的劍尖,身體上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呼吸難能重傷垂死。

然後男人抖了抖劍尖挑了挑他的下颔,溫文地笑了笑,對他說:“泉色,我可以等,等你放得下天山,等你願意同我離開這裏。”

“但是,莫要讓我等太久才是。”

彼時男人将那把殺得他幾欲垂死的長劍丢到了他面前,如立在雲端的神明一般俯視着他,微勾起薄唇涼薄地笑起來。

“因為我怕我會失去耐心,畢竟你娘親就已經讓我等了半生。我現在只剩下你了,所以爾後重逢時,你若是重視什麽超過我,我便去毀掉什麽東西。”

七年前的泉色強撐着身體笑了笑,然後在男人如大雕般飛掠而去的背影中轟然倒下,一病七月。

而七年後男人再度歸來,歲月幾乎沒有在他的容貌上留下一絲痕跡,他依然一襲長袍衣帶當風,像當年一般用劍指着泉色,良久之後卻驀地勾起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的下颔,俯身垂首在他的唇上厮磨起來。

“跟我回漠北。”

唇齒交融間他抿唇輕笑,伸手攬在了泉色腰際。

“我給你畢生的榮華與享樂,”他道,“我保你永久的安穩與無憂。只要你願意跟我回去……我很寂寞,泉色。”

泉色聞聲挑着眉尖将悲憫望進了男人眼底,旋即緩緩開口輕笑起來。

“向來至高最是難熬,父親你看,天山就是這世上最高的淨土。”

“天山天山,總是天山!”

男人驀地震怒起來,“你娘如此,你也如此!如今天下局勢大定,縱是随便找一人做傳承也可保此地百十年太平,我是她的丈夫你的父親,到底有什麽比不過這死物?!”

泉色沉默着,卻并沒有回答他,只是腦中卻不經意閃現一人冰涼的身影。然後想到自己真正想要留下來的緣由,唇畔便不自覺勾起一抹清淡的笑意來。

秦将離那孩子真是可愛的緊,他漫不經心地想,一怒一笑都叫他歡喜不已,不過唯一的缺點就是冰冷了些。

記得他年少時雖然也有些冷,但對着自己的時候卻還是軟軟糯糯的,只是不知後來分別的那五年裏他是怎麽長的,竟長成了一塊移動的冰山,無時無刻不在放冷氣。

思考間泉色輕笑起來,想着自己之前那般決然的離開,那孩子怕是快要氣得将那将色樓都給凍壞了。

微笑間他擡首看向前方提劍而立的男人,驀地就覺得不那麽恐怖了。

因為天山早已不再是他不願離開中原的原因。如若這個地方當真逃不過被毀掉的命運,那麽只能說是因為他太過喜愛秦家将離,已然超過他自己的生命。

于是他側眸拿過腰間的佩劍,眨眼之間拔去了劍鞘,劍花一挽指向男人,下颔微揚挑釁地道:“來吧父親,予不會死。”

予不會死,秦将離,予會活着回去找你,你……要記得等予。

〈六〉

身下傳來鈍鈍的疼痛感,秦将離在榻上又翻了一個身才躺了下來,緊眯着雙眼醞釀了好半晌的睡意,終究卻再也睡不着了。

他便驀地翻身坐了起來,然而股間的痛感頓時激得他又嘶了一聲。

他便俯身翻了個面趴到了榻上,嘴裏疊聲罵了那個混蛋天師一通,罵着罵着自己卻又舍不得了,旋即收了語音将頭埋進了雙臂間。

腦中卻不自覺思考起一些事情。

比如……那個人有沒有真正愛過他。

婆娑的記憶泅過斑駁的歲月緩緩而來,他突然想起,許多年前那人為他祈福時,他曾倚在他耳畔信誓旦旦許下的諾言。

“我會保護你,泉色。”

當年他這麽說。

然而那人卻只是勾着唇悠悠地笑,不言不語,亦不做出回答。

于是他抱着他的名劍拜了名師,花了五年的時間拼命地修煉,終于在又一次的祭天大典之前趕回了南盟,從此如願地守在了他身邊。

“将離還只是個孩子。”

而每當後來他再提起要保護他時,那人便總是摸着他的頭朝他微笑,涼薄的唇瓣勾起涼薄的弧度,微眯着眼這樣回答。

“他大抵只将我當作年少時的影子罷了。那樣自私的人啊,又怎能祈求他愛上旁人。”

秦将離幽幽地想。

想着想着便不自覺抿唇輕笑起來,下一瞬卻猛地将頭埋進了靠枕裏,死死地憋住了淚意。

然而手上卻突然似觸到什麽冰涼堅硬的物體一般,似是一個長盒形狀的物體,他便猛地皺了皺眉将那東西抽了出來,旋即拿到手中湊到眼前看了起來。

接着手上內力輕震,盒上銅環頓時砸落,長盒砰然開啓,其內經年塵封的物品終于重見天日。

赤足優雅,海棠如火,二十四骨青布竹傘在煙雨中斑駁搖曳。

然而待目光落到角落的題字上時,秦将離卻猛然震驚地瞪大了眼。

〈七〉

不欲海棠濕卿意,

但使紅綢亂春思。

〈八〉

許多年後,中原人把那一場漠北蒼狼王和第三十九代仙師的天山決鬥,稱作“折棠之争”。

那是一個極盡風雅的名字,足以滿足人們對那對傾絕天下的父子重逢之後各種相敬相殺事宜的浪漫幻想。

然而無論後世怎樣調侃,當日的情景卻有着非比尋常的兇險。

那一日男人揮劍朝泉色斬來,劍身帶起萬千劍影,沉重得仿佛在揮動整條星河。那劍氣淩厲非常,百裏之外的東西一刺即破,無人敢直面鋒芒。

泉色瞬間退至千裏之外,然後看到男人用那把劍,劈下了天山雪蓮峰大半個峰頭。

在那一劍的威勢散盡之後,泉色扣起食指運功,然後提劍以雷霆萬鈞之勢朝男人攻去。滿天海棠花影落下,大紅色的花瓣在極寒之地飄落飛舞,驀然給那場決戰襯出幾分凄涼之景。

長風怒號,雪蓮峰地面的冰原被兩股無比強大的劍氣削成了冰屑,被內力轟得漫天飛舞。泉色绛紅的大衫映着男人雪色的大袍,廣袖飛舞間劍影流竄,眨眼間比過了千百招。

整個天山上風雪怒號,夜空像是被劍影劃破了一道極長的口子一般,鵝毛般的大雪紛紛飄落下來,在接近戰場近百裏的時候,瞬間散作齑粉。

潔白之雪,赤紅海棠。無人有幸能得見那場決鬥,從此世間也再無人能像那般一劍揮斷山河,一劍斬落日月。

內力震徹方圓千裏,天山上肉眼可見的實物通通散作煙塵。當暴風雪驟然停止之時,海棠花也瞬間化作了幻影。眨眼間千百個回合招數過遍,一切又重新歸于了平靜,溝壑縱橫的雪原上立着兩個人影,一紅一白。衣衫完整,像是從未開戰一般。

那場盛大的決鬥結束,最終泉色的劍尖刺破了男人的心髒,男人的長劍也搭在了他的頸間,只不過還未來得及刺下去。

“你看,”泉色揚了揚下巴,“予說過予不會死。”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唇間驀地溢出大口鮮血。

泉色捏着劍柄,又朝男人心髒深處刺進了幾分。

鋒利的兵刃刺破皮肉的輕微聲響在雪夜裏被無限放大,巨大的痛感瘋狂流竄,男人幾乎要握不住橫在泉色頸間的長劍。然而那樣劇烈的疼痛之下,他竟還笑了出來。

“你愛上了那個秦家的孩子麽,阿色?”

男人小聲開口,将那個“愛”字咬得極重。

泉色看了男人一眼,驀地冷了神色:“你調查我?”

男人毫不避諱地笑了笑,卻只是猙獰着面孔道:“我是關心你。”

泉色聞言卻驀然嘲弄地勾了勾唇,朝他冷哼起來。

哼聲過後卻又驀地仰了仰頭,眯着眼輕笑起來,似在自言自語一般:

“越予生命,此生摯愛。”

身後傳來一聲極其不穩的呼吸聲,那頭男人聞聲卻驀地仰頭大笑起來,笑聲裏泛着濃重的血腥味,大口大口的鮮血不要命地往外湧着。

他笑了好一會兒才突然惡意滿滿地勾了勾唇,旋即如惡鬼一般聲嘶力竭起來。

“你終于成了我的肉中刺,眼中釘。”

他桀骜瘋魔地笑了笑,“我要祝福你們永生……都不得相守安寧。”

話音未落的剎那他突然直起了身子,如困獸之鬥般猛地将橫在泉色頸間的長劍朝後擲了過去,攜以雷霆萬鈞之勢攻向了泉色的身後。

泉色見狀氣息驀地顫了顫,接着心髒突然猛烈地跳動起來,連忙猛然收回長劍就想要回頭去看。然而待下一瞬看到身後立着的少年時,他才突然聲嘶力竭地嘶吼起來。

瘋狂的嘶吼之後他猛然擡手将長劍猛地推入男人身體,并借着刺穿了他胸膛的反震之力飛快朝後遁了去,嘗試着攔住刺向秦将離的那柄長劍。

可是那劍去勢驚天動地,眨眼便抵達了秦将離胸前,已然來不及将人推開,泉色想也沒想瞬間便掠至少年面前,用身體為他擋住了那把劍。

劍光大盛,驚天動地的轟響聲在天地間響起,雪蓮峰大半個峰頭被溢出泉色體外的巨大劍氣斬得粉碎,他喉頭一動,驀地噴出一口血來,倒在了秦将離懷中。

皺眉間泉色眯着眼看了看緊擁着他的少年,嘴唇顫了顫,想同他說話,卻不料渾身上下一瞬間齊齊湧出鮮血,将他染成了一個血人。

遠處男人嘶啞的笑聲傳來,冷冷地說:“阿色,我早便不想活了,不過因為黃泉太冷才想找個人作伴,如若不然,你以為你傷得了我”

泉色卻對旁的事充耳不聞,只顧目不轉睛地看着秦将離,努力了好幾次才說出話來:“予愛的是你,此生摯愛……莫,莫聽旁人胡說……”

秦将離聞言冰涼的眼角驀地流下淚來,握着泉色滿是鮮血的手,唇角不自覺猛烈顫抖着,一遍又一遍不知所措地點着頭。

“予要死了,你,你莫要難過……”

——莫要難過,為了我,不值得。

秦将離又猛地點了點頭,握緊了他的雙手。

“還,還有,不必記得予,你尚且年少……”

——你尚且年少,還有長長久久的光陰,要找個人一起度過。

“不要!不要別人!”秦将離卻猛地大哭起來。

泉色卻搖了搖頭,極小的一個動作幾乎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嘴裏猛然瘋狂地溢出殷紅的鮮血。

他卻勾着唇笑了笑。

“予不能,不能親手為你加冠,予很……”

——我很遺憾,小秦公子,遺憾不能看見你真正長大。

“記,記住,予不是為救你而死的……”

——我從來不願為救你而死,如果可以,我情願為了你活着。

說話間泉色抿了抿緋色薄唇,勾起食指運了運功。

四周恍惚可見大雪重新飄落,極盛的海棠花淩空綻放,落了秦将離滿頭滿身,那景色曼妙得幾乎迷亂了他的眼。

恍惚又回到七年前,記憶裏那年少孩童的身影穿透光陰,軟軟糯糯地撲進他懷中,小臉微仰地望着他,眼底星河璀璨,盛滿了對他的信任與依賴。

耳畔悠悠想起許多年前的稚子之聲,那聲音問他:“泉色大人,你可否為我執冠束發,看着我長大?”

當年的泉色揚起下颔,眼底流光潋滟,他答應他說:“好啊,當然可以。”

如今的泉色也揚起下颔,眼底波光流轉,他吻上少年的唇,對他說:“好啊,我陪着你長大。”

懷抱着他的人聞聲猛地怔了怔,似不可承受如此至痛一般,微微彎下了脊背。

“将離啊……”

記憶中的孩子與眼前的少年光影重疊,泉色突然伸手撫了撫他的臉,恍恍惚惚地笑了起來,“你果然,還是長大了好看些。”

巨大的黑暗寸寸襲來,泉色疲憊得快要睜不開眼睛。他環着秦将樓的手,微笑着道:“予死之後,曝屍荒野亦可,不必理會……”

秦将離撕心裂肺的哭聲在耳畔響起,泉色話音未落,便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九>

欲以畢生良善,守他百歲終老。

……

你食言了。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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