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愛

公園非常安靜。

好像只有席歌的心跳聲與萊茵顫抖的聲音在響着。

席歌放輕了呼吸。

他小心地挪動一下腦袋, 錯開遮擋在眼睛前的發絲, 側過臉，看着萊茵。

但垂落下來的銀發遮住了萊茵大半的臉，席歌只能看見連着耳朵的那小小一片皮膚。

小巧的耳朵下，那一小片露出的皮膚白得透亮，也不知為什麽, 給人一種莫名脆弱的感覺。

有什麽奇怪的情緒忽然自席歌心中升起了。

那點情緒像是插了翅膀的小精靈, 在席歌心中擺着“8”字來回飛旋, 席歌很努力地想要抓住它, 但每次都慢了那麽一點點！

他就是——

覺得看着皮皮這樣脆弱, 就有點心疼。

覺得看着皮皮被怪物吞了，就很氣，就想打爆對方。

這是……正常的對待朋友的情誼嗎？

好像是。

但又好像有那麽一點點不對勁……

席歌不确定地思考之中，萊茵的聲音響起了。

寂靜的夜裏, 萊茵的聲音同樣很輕，他問席歌：“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席歌的思路一下就被打斷, 他連忙回答：“沒事, 我很好——”

萊茵放開了席歌。

他退後一步，月色下, 他的臉色非常蒼白，他靜靜站着，看着席歌。

看這樣子……皮皮完全不相信我的話。

席歌轉換策略：“現在感覺好多了，就是心髒還有一點痛……”

不說還好，說起這個話題, 席歌真的感覺到心髒傳來的隐痛了。

他登時抽了一口冷氣：“咝——”

擔憂立刻将萊茵淹沒。

萊茵一把扶住席歌，将手腕擡起，剛才割破了的手腕現在已經痊愈，萊茵準備再度撕開傷口。

席歌連忙阻止：“沒事，就是有一點點刺痛，我們趕緊回家，家裏有大把血能喝！”

萊茵的動作緩了緩。

席歌說的确實有道理，他正準備将席歌帶走的時候，遠方突然傳來一聲石頭滾地的細小聲音！

兩人霎時緊張！

萊茵回頭朝聲音傳來的黑暗處看了一眼。

緊接着，席歌眼前一花，萊茵不見了。又下一瞬，席歌眼前一花，萊茵重新出現，手裏頭抓着一個人，正是剛才曾出現他們面前的黑客！

萊茵将手裏的人丢下。

他問對方：“獵殺者是你引來的？”

黑客臉上還殘留着震驚。席歌方才擊殺獵殺者的一幕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回想那個瞬間，他的血液都感到陣陣冰冷，仿佛凝固。

一種他從未感覺過的威壓降臨在他身上，那個瞬間，他想起自己有幸觐見三位伯爵大人的時刻。

可三位伯爵大人也遠沒有給他這樣的恐懼！

那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傳說之中伯爵以上的爵位，侯爵、公爵、親王……

恐懼甚至讓他的視線扭曲，讓他感覺自己在那一瞬間看見了對方容貌的變化！

黑客只晃神了一瞬。

現在在他面前的萊茵也同樣帶給他深深的恐懼。

他結結巴巴說：“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在附近徘徊着，然後就，就看見了你們打獵殺者的一幕……”

萊茵看了黑客一眼。

他冷冷道：“是你引來的。”

他下了結論，更做出宣判。

下一刻，兩道深深的割痕出現在黑客脖頸之上，鮮血噴濺而出，黑客甚至沒來得及反應閃躲，就被萊茵徹底吸幹！

失去了所有血能的屍體掉落在地。

只風一旋的時間，就只剩下灰燼與細碎的結晶。

黑客死後，地面突然又是一陣震動。

席歌和萊茵的注意力瞬間集中，兩人的手一瞬交握。

都握住之後，席歌才覺得有點奇怪：我這個條件反射是不是有點迷……

萊茵準備帶席歌走。

但是席歌現在真的覺得自己狀态還好，就是不能大口呼吸，因為呼吸會牽動心髒的疼痛。

他堅強地阻止了萊茵：“等等，皮皮，這個振蕩不像是有怪物再出現，我們先看看情況再說，這裏還有這麽多東西沒有收拾，我們要有始有終……”

憤怒在這一刻将萊茵控制。

就在一分鐘之前，他懷抱裏的人臉上一片茫然，眼中神采一點點褪去。

那種心愛之人将會永遠離開他的恐怖感讓他置身地獄。

萊茵：“夠了，為什麽現在你還要在意這些沒有意義的東西！你根本沒有必要救我，我不需要你來救，你知不知道當我看見，看見你——”

一步之外，萊茵看見席歌臉上的驚訝。

我在說什麽？

我在發什麽火？

他是不是覺得我非常奇怪？

可我還是想說，我想說——

你知不知道，當我看見你将要熄滅生命之時，我所面臨的恐懼與痛苦？

而你甚至不知道我對你的愛！

宛如凝固一般的片刻寂靜。

席歌說：“皮皮，你太緊張了。”

是的，我太緊張了。

萊茵承認。他陷入了很深很深的懊惱和挫敗，還有一絲恍惚。

你并不知道我對你的愛。

我不敢将這份愛宣之于口……

對方的沉默之中，席歌接着說：“你被怪物吞下去的時候，我也這麽緊張。但是現在，你站在這裏，我也站在這裏，而怪物死了。”

萊茵擡了一下眼。

對方的第二句話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情感的泥淖淹到了他的脖子，但又仁慈地給他留下一絲喘息的機會。

席歌說完了，他走上去，抱住萊茵，在萊茵耳旁說話，他的聲音堅定有力。

“沒事了，我們就在彼此的眼前。”

擁抱來到的那一刻，一切都變了。

泥漿沒頂了，泥漿又退去了。

他被困鎖了，鎖鏈又松開了。

他只咀嚼一個字。

愛——

它如此神妙，讓人心甘情願，披挂枷鎖。

席歌将話說完之後，野風也安靜了一些。

地面還在不停地振蕩，但除此以外，就沒有更多的動靜了，這給了他們一點安靜思考的時間，讓席歌也開始思考自己的心。

懷抱着人，席歌回想一下自己剛才說的話，他也有點驚訝。

皮皮的反應有點過度，但我的反應好像也有點過度。

只是……一切都自然而然。

就像我早就準備好了，只等時機到了，就能夠脫口而出。

我确實脫口而出了。

席歌想。

至于皮皮的反應……

席歌覺得自己應該再做點什麽才對。

這種時候，席歌決定不過多糾結，遵照自己最直接的想法行動。

他擡起手，力道不輕不重，充滿安撫意味的拍着萊茵的背脊。

一下，兩下，三下。

他拍第三下的時候，肩膀忽然一重，萊茵放松了身體，将下巴擱到他的肩膀上，徹底放松靠着他了。

力道輕輕敲在肩膀上的同時，席歌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敲了一下。

有點麻痹。

有點安心。

好像還有一點滿足。

心頭畫“8”字的小精靈飛得更歡快了，席歌又抓了兩下，還是沒有抓到。

他不執著，放棄了。

他覺得按照這家夥嘚瑟的樣子，他就算穩穩等着，它也遲早飛進自己的掌心。

他現在就确定了一件事情。

皮皮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一種與衆不同的非常重要！

一直震動的地面再度狠狠一抖，總算驚醒了擁抱的兩個人。

萊茵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席歌，他想再肌膚相親一下，但覺得做得太明顯恐怕不好解釋。他放開的剎那就飛快挪開眼睛，避免自己的失落流露出來。他說：“我去前面看一看。”

只怪萊茵走得太快了，如果他的動作稍微慢上一點，他就能夠看見，站在背後的席歌在他放開的時候同樣流露出一絲依依不舍。

畢竟，冷冷的皮皮抱着還挺舒服的。

當然，還是更希望抱着溫暖的皮皮……

震源就在前方。

萊茵朝震動的方向走去。他往前走了一會，當前方視野開闊起來，震源出現眼前之際，他一挑眉：“是地獄裂隙正在收縮。”

席歌也跟了上來。

他站在萊茵的身旁，同樣看見前方的情況。

一切的顫抖都源自運動的土地。

只見公園之中，原本橫梗于地面之上，依稀狂笑着的那張大嘴如今似乎威風不再，變得萎靡顫栗。

它正被左右兩側的土地所擠壓着，扭曲着，一點一點向中間收攏着。

每一下收攏，地面就要彈跳一下；地面每彈跳一下，裂縫就得更不甘不願地閉合一點。

席歌和萊茵不覺走到裂縫旁邊。

透過裂隙之中深深而湧動的漆黑，他們能夠看見，依稀有東西正在黑暗之中翻湧，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東西在黑暗之中努力着想要跳上裂隙來到人間，又向兩旁用力，想要維持地獄和人間的通道。

但一切都是徒勞。

獵殺者死後，這一道裂隙再也沒有足夠的地獄氣息做支撐。

于是人間的土壤之力瞬間複蘇，它們決心将外來物種給排斥出去。

土地在這一刻有了生命，它堅定地，自兩邊向中間不住擠壓，狠狠關上了直通地獄的裂隙！

“砰——”

巨響之後，地面狠狠搖晃最後一下。

地面之上，大張着的那只嘴閉上了，只留下最後一絲蜿蜒于地表的細縫，證明直通地獄的裂隙曾經存在。

但此時又吹來一道野風。

野風過去，細縫左右，草木違反季節與生物規律，在冬夜之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破土抽芽，招展出嫩綠葉片，搖出許多新生氣息。

這些代表新生的氣息裏，席歌和萊茵眼睜睜看着地面那最後一點縫隙，就這樣被一只無形的手織攏抹平，就此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