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鬼族後裔

少年陸禦九把自己拜入清涼谷的過程結結巴巴複述了一遍。

一個閑散無名的鬼修在凡間游歷時,愛上了一個凡家女子。他告別鳴鴉國,與她相伴厮守。

女子産下陸禦九,卻在月子裏落下了疾病,身體愈見衰弱,在陸禦九三歲時撒手人寰。

人要成功化鬼,只有六分之一的可能,那鬼修第一次嘗到死別離之苦,悲痛難當,竟抛下稚子,殉情而去。

陸禦九母親家中還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妹妹,将陸禦九拉扯到八歲,眼看待嫁年紀将過,因為她帶着個半大孩子的緣故,始終無人問津。

小陸禦九初懂人事後,從別人那裏聽到了幾句閑言碎語,自知是自己拖累了姨母,便懂事地挑了一只小包袱,說要去尋仙問道,便辭別姨母,獨身一人離家而去。

在盤纏用盡前,他來到了清涼谷。

帶他入門的師兄未曾細心檢驗過,才縱容這個小鬼修進了清涼谷。

而陸禦九更是絲毫不知自己血脈有異、絕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歲時,鬼族血脈覺醒,他卻已是将清涼谷當做自己的家,多次盤算離去,終是不舍。

陸禦九怯怯求道:“……徐師兄,我不欲為禍正道,只是想尋一個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腳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夠膽,血脈覺醒後還敢留在清涼谷?清涼谷溫雪塵的名聲,你不知曉?”

“只是耳聞……”少年陸禦九垂下了腦袋,“溫師兄向來對非道之人極度厭憎……”

徐行之:“豈止是厭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陸禦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氣:“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鳴鴉國猖獗狂妄、為禍四方之時。雪塵他幼年親眼見到父母遭鬼族殘殺,驚悸痛苦,誘發心疾,以致體質孱弱,不良于行。他拜入清涼谷修習仙術,為的就是報仇雪恨。他那般體質,能做到清涼谷大師兄,你就該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着他走下去。”

徐行之猶記得鳴鴉國覆滅那日,溫雪塵以法術驅動五行輪盤,在鬼修間穿梭,每到一處便帶起一片淋漓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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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雪塵自小體弱,心事又重,一頭烏發過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戰鬥結束後,他搖着輪椅自屍山血海中走來,任憑腥血紛落,将他灰白的頭發染成一片血紅。

沿着他臉頰流下的血水中,摻雜着幾滴眼淚。

同樣渾身染滿鮮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一手替他推輪椅,一手将所持的折扇一晃,一把繪滿小碎花的傘就擋在了溫雪塵頭頂,也擋住了他的眼淚,擋掉了周圍弟子投向他們的視線。

沒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溫雪塵對于鬼族之人的憎惡。

陸禦九臉色煞白:“徐師兄,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了……”

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麽了?”

陸禦九禁不住發抖:“我會即刻離開清涼谷……”

“誰叫你離開清涼谷了?”徐行之頗覺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後千萬小心,不要再随意動用鬼族術法,萬一被溫白毛發現就慘了。”

陸禦九:“……”

溫,溫白毛……

清涼谷谷主扶搖君鐘情棋道,是個閑散性子,萬事不關心,谷內諸事都是由溫雪塵一力打理。清涼谷又不同于其他三門,等級尊卑極其分明森嚴,溫雪塵又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在這群外門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聽到有人叫溫雪塵的外號,陸禦九被驚吓得不輕,竟是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明白徐行之的話。

他咬緊了唇畔:“徐師兄的意思是,我還能留在清涼谷嗎?”

“為什麽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腦袋:“想想看,身為鬼修,卻能守持仙道,多好啊。”

陸禦九既驚且喜:“徐師兄,你不會告訴溫師兄嗎?”

“告密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着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遞給陸禦九,“當年我剛入風陵山時,也參加過東皇祭祀大會。我跟應天川的周大公子因為幾根豪彘刺的歸屬打了起來。周大公子當時被寵壞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學藝不精,右臂被他給打傷了。師父後來問及我為何受傷,我便說是我自己碰壞了,不關他的事情。”

陸禦九抱着水筒,眼巴巴地問:“為什麽?”

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當初告密,師父懲處他一番也就罷了,我白白挨一頓揍?我才不吃這個虧。”

陸禦九:“……然後呢?”

徐行之:“兩年後的東皇祭祀,我找了個沒人的山旮旯,親手把他揍了一頓。”

陸禦九:“……”

……記仇的人真可怕。

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陸禦九的腦袋,說:“記住,別把你的身份告訴別人啊,這個秘密有我們兩個知道就可以了。”

徐行之對他這麽放心,陸禦九反倒有些無所适從。

他試探着問:“徐師兄,你不怕有朝一日……”

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為竹骨折扇:“怕什麽?有朝一日你會生出異心?有朝一日你會背叛清涼谷?”

陸禦九抿着嘴巴不敢說話。

徐行之輕松道:“這種事情到時候再說吧。至少現在你替各家弟子斷後,足夠義氣,我又何必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把你從好不容易找到的栖身之所趕出去?”

言及此,徐行之湊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吊兒郎當的表情,道:“不過,陸禦九你聽好,若你将來要對清涼谷拔劍,我必會奉還;我只能保證,我的劍不會比你先出鞘。明白嗎?”

陸禦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極認真地點點頭。

徐行之伸出小指頭:“約好了?”

陸禦九伏下身,親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

徐行之一愣:“……這是……”

陸禦九微微漲紅了臉頰:“這是鳴鴉國的最高禮節,是承諾的意思。”

徐行之失笑,順手扯下了陸禦九頸上佩戴的羅标。

陸禦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裏水汪汪的,似是不解。

這羅标,參加東皇祭祀大會的參賽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羅标裏埋設着一絲靈力,與徐行之頸上的珠玉碎鏈相通,可以監測到每個弟子的靈力驅動情況,從而分辨判斷他們是否身處險境、需要救援。

參賽的弟子一旦受傷,為保安全,便不能再繼續比賽。

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職責,把羅标疊了兩疊,塞進陸禦九的懷裏,又反手拍了兩下:“今年你的資格取消。把傷養好,兩年後再來。”

東皇祭祀大會在鹿望臺舉辦,各門參賽弟子兩年一度,齊彙在此。

四門各自占據東南西北四殿。天色已晚,前往搜羅祭祀之物的弟子們已紛紛返回各自的宮殿休息,養精蓄銳,只待明日再戰。

清涼谷弟子的休憩處在南殿,把受傷的陸禦九交還過後,徐行之就向撥給風陵山弟子休息的北殿走去。

遠遠地,徐行之看到了兩道并肩而坐的身影投映在北側的繡殿羅堂前。

徐行之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果然是小九枝燈和小重光。

兩人坐得不算近,一個正用摘來的芪草編戒指,另一個正借着殿內透出的燭火微光,手持毫筆,在一卷竹簡上寫着些什麽。

徐行之走近,咳嗽一聲。

聞聲,兩人齊齊擡起了小腦袋,格外可愛。

重光的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望穿了萬千秋水,終于等到了想要望到的那個人。

相比之下,九枝燈就顯得淡漠得多。

他招呼道:“師兄回來了。”

徐行之問:“怎麽不回去睡覺?”

九枝燈把竹簡和筆都收進随身的盒套裏,答:“等師兄回來。”

說着,那一臉冷肅的小孩兒想要用放在地上的佩劍撐住自己的身體站起來。

可腳甫一挨地,他便低哼一聲,蹲下身去,本來冷淡的表情微微扭曲。

徐行之皺眉:“怎麽了?”

九枝燈咬一咬下唇:“沒事。”

徐行之啧了一聲,蹲下身去,捏了捏九枝燈根本不敢挨地的右腳腳腕。

九枝燈站立不穩,倒進了徐行之懷裏。

血嗡地湧上了他的面頰,一張蒼白冷淡的面孔此時添了好幾分慌張。九枝燈強作無事,試圖從徐行之懷裏掙紮起來:“……無妨,只是坐麻了而已,緩一緩便能好。”

徐行之笑笑,把他扶正,轉過身去,就地一蹲:“上來。”

九枝燈臉愈加紅,捏住衣角的手指松了又緊:“……師兄,不必。”

徐行之背對着他調笑:“怎麽,覺得師兄背不動你?”

“不,不是……”九枝燈金雞獨立地站着,難得結巴了起來,“師兄,這樣……不成體統。”

徐行之:“什麽是體統?師父不在,師叔也不在,我就是這裏的體統。上來。”

九枝燈的決心下了又下,終于羞澀地爬上了徐行之的後背:“辛苦師兄了。”

一旁的重光眼巴巴地看着九枝燈環住了徐行之的頸項,頗不服氣。

他拉了拉徐行之的衣角。

徐行之回頭:“怎麽?”

重光咬住唇,委屈道:“……師兄,我的腳也麻了。”

最後的結局也不難想見,兩個人同時趴在了徐行之後背,各占一邊。

兩人都清瘦,一同背起來也不費勁。

确定這兩只都在自己身上挂穩了,徐行之才邁步往內殿走去。

但才走了一會兒,背後就有騷動傳來。

兩個孩子氣的家夥剛開始只是在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擠兌對方,後來開始動手互掐,到後來也不知道是誰下手狠了,兩人甚至開始伸腳去踹對方的小腿。

徐行之不得不站住了腳:“……你們幹什麽?“

重光不服氣道:“師兄是我的。你往那邊去。”

九枝燈:“不去。我的。”

徐行之哭笑不得,打斷了他們的争吵:“……兩位,兩位,師兄難道是什麽好東西嗎?被你們搶來搶去的?再吵就讓你們自己下來走。”

于是世界總算安靜了,徐行之背着他們,朝一片輝煌燈火中走去。

那燈火漸黯下去,眼看着濃縮成了一點微光,又猛地亮了起來。

徐行之眼皮一顫,睜開了眼睛。

他仍在蠻荒中。

或許是在蠻荒裏做夢要耗費更多的精力,徐行之周身乏力,胳膊酥軟得要命。

好不容易爬起半個身子來,他才發現周望竟然在他房間裏,她背着一雙巨刀,靠牆抱臂而立,面上還隐隐有些不滿之色。

徐行之忍住頭腦的昏沉,出聲詢問:“你怎麽在這兒?”

周望指指外面:“封山的人來救他們的主人了。這次他們打得發了瘋。孟大哥叫我在這裏看好你,免得出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徐師兄依然是父愛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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