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天榜之比

徐行之昨日行事路子忒野,給程頂造成了不小的沖擊。上臺後,徐行之只是沖程頂燦爛地笑了笑,程頂手裏的銀槍便極明顯地抖了三抖。

見狀,周北南心裏就有了數:“……程頂可能要完。我押他在徐行之手底下走不過十五個回合。”

溫雪塵亦道:“十五個回合。”

說着,他平伸出掌心,和周北南拳掌相碰,示意認同對方判斷。

曲馳卻提出了異議:“……我認為不會。起碼得五十回合以上。”

周弦也贊成曲馳的看法:“徐師兄是什麽樣的人,你們又不是不清楚。他那種睚眦必報的性格,怎會輕易讓程頂輸。”

經此提醒,周北南才恍然大悟:“……王八蛋。昨天就該建議給他剃個禿頭。”

徐行之的險惡意圖,在比賽正式開始後已是昭然若揭。

——他沒有将“閑筆”轉換成任何一樣兵刃,只是徐徐搖着扇子,對程頂比了個挺客氣的“請”字手勢。

程頂這邊只一起手,場邊四人便知這場比試沒有懸念了。

程頂應該是急于求勝雪恥的,然而面對徐行之時,他第一個起手姿勢卻是防禦。

顯然,徐行之昨日之舉給他留下了無比深重的陰影。

周弦對一面倒的貓捉老鼠游戲并不感興趣,索性在四下裏張望起來。

一掃之下,她便發現,在風陵山清一色的短發隊伍裏,有一人長身玉立,疏冷如夜,男弟子中唯他一人還配有發帶冠帻,因此他即使站在隊伍靠後位置,依舊紮眼得很。

周弦好奇,俯下身對溫雪塵道:“風陵山還有一人沒有剃發啊。”

周北南順着妹妹的目光望去,同樣絲毫不費力地鎖定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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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那人的臉後,周北南便了然不語了,權當不認得他。

曲馳則搖頭道:“……風陵山弟子我不大熟悉。不過看他服制,應該是風陵山的中級弟子,和九枝燈、孟重光他們平級。”

溫雪塵同樣看向那特立獨行的男弟子,默然片刻才答道:“不認識。”

周弦了解溫雪塵,只聽過他說話的語調便篤定道:“……你定然認識。”

她俯下身,用胳膊碰碰溫雪塵,“說說看呀。”

溫雪塵一張冷白面皮漲得發紅,勉強冷聲道:“……你離得太近了。”

周弦并不是一等一的美女,但勝在長了一雙沉甸甸亮盈盈的黑瞳妙目,笑起來又有一雙梨渦,叫人哪怕看上一眼,心情便會好上一分。

她扶着膝,笑着對溫雪塵說:“離得近一些,好聽清你說話呀。”

曲馳:“……咳咳咳咳咳。”

周北南吊兒郎當道:“哪需要靠那麽近,我站在這兒就能聽到有人的心快跳出來了。雪塵,要藥嗎?小心你的心疾啊。”

溫雪塵将血色充盈的唇抿緊,強行把目光從周弦臉上調開,穩聲道:“那人的身份其實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有一次曾看到他同徐行之争執。”

“怎麽,他同徐師兄有何糾紛過節嗎?”周弦好奇,“徐師兄的脾氣不錯,他怎會……”

“他似乎叫徐平生,還是徐什麽生,我記不清楚了。”溫雪塵道,“我聽到在争執中,行之曾喚他‘兄長’。”

周北南依然不語。

周弦吃了一驚:“徐師兄有兄長?怎麽沒聽他提過?”

曲馳亦困惑起來:“我也不曾聽行之說起自己的家事,只知道他是從市井之中被清靜君帶回風陵山的,從小吃過不少苦頭。行之若有兄長,按他的性格,定然會好好待他,怎會對此人只字不提呢?”

溫雪塵搖頭:“此事我同樣沒有頭緒。在他二人争執時,行之便發現我了,兩人不歡而散。後來,我問起行之那人是誰,他說只是來自同一個村落的熟人,也姓徐。”

“當真如此嗎?”周弦若有所思,“說起來,徐師兄也真是個奇人。我只記得他剛進風陵山不過半年,便被擢升為清靜君座下首徒。雖說徐師兄現今叱咤風雲,可當年由于他越級拔擢,惹出的非議也不少……”

清靜君行事素來不拘小節,四門皆知,但當年十二歲的徐行之不過是個市井孩童,才入門半年,清靜君便賜給他首徒之尊,即使在現在看來,未免也太過偏袒愛重了些。

周北南從剛才起便保持沉默,對周弦的疑問也沒有回應。

幾人正各懷心事,便聽到從賽臺方向傳來一陣驚呼。

他們紛紛擡眼望去時,程頂的身體已沖破闌幹,被狼狽不堪地掀落下臺。

在比試的五十四招間,徐行之從頭至尾沒用“閑筆”變出什麽花巧來,甚至連扇面也未曾展開。

而他用一把折扇便輕松擊敗的,是今年最有望奪得天榜第四的程頂。

在一片驚嘆聲和賽終的鑼鼓聲中,徐行之蹲下身來,用扇柄支頤,望着爬也爬不起來的程頂,道:“小子,周北南他們愛重你這個後起之秀,平日裏同你比試時,大抵也是以誇獎為主吧?”

他毫不留情道:“那我現在說些難聽的實話,聽好了:你攻勢淩厲有餘,防守卻是一塌糊塗,頭,頸,腰,無一不是弱項。若我對你存有殺意,你早死過十幾回了。”

即使輸得凄慘,程頂聞言仍露出不服之色。

徐行之見他不信,便如數家珍道:“我第一招可撥開你槍棒攻你神庭;第六招可攻你風池;第七招便能直取巨闕。我只說到這裏,至于第十六、十七、二十一、二十六、三十七、四十四、四十七、五十二招的用意,你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安心修煉去。”

程頂愕然,把剛才與徐行之交手的招招式式在心中簡單過了一遍後,後背登時沁出了冷汗來。

徐行之大方地摸了摸修得短短的發茬:“你是個好苗子,我可不舍得把你給打廢了,未免太可惜。”他頓了頓,“……不過以後別太把別人哄你的話當真。他們也就是跟你客氣客氣,你還當真了,傻不傻。有沒有資本狂,自己心裏得有點數。”

說罷,徐行之才站起身來,潇灑一甩衣尾,又對女弟子聚集之處浪蕩地飛了一道眼波,引得她們一陣歡潮,各自捧臉、竊竊私語不止。

身處臺下的孟重光與九枝燈齊齊黑了臉。

周北南看得青筋亂蹦:“他當自己是哪位師叔師伯了?當衆訓我應天川弟子,要不要臉吶。”

曲馳笑着打圓場:“他說得也沒錯啊。再者說,行之向來如此,他是真心愛才,才會這樣點撥程頂的。”

周北南就是看徐行之不爽,咬牙道:“……這個花孔雀。”

大概是冤家路窄的緣故,下午,徐孔雀便抽到了周北南做敵手。

天榜之比,實力尤為重要,運氣也不可或缺。若是某人開局運氣不錯,幾場抽取到的對戰之人都與己方實力相當,在穩紮穩打之中,哪怕後期遇到實力超群之人,也有與之一戰的機會;若是直接抽到徐行之或曲馳這號人,那就是倒了血黴了,很有可能直接幹擾後期比賽的節奏和心情。

而唯有一路取勝到底,方能奪得天榜魁首。

天榜之比開局第一場,徐行之就抽到了後起之秀程頂,下午就碰到了極為了解他的老對手周北南,運氣不可謂不差了。

然而徐行之的心情卻半點沒有受到影響,剛一上臺便親密地對周北南打招呼:“北南,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周北南:“……滾滾滾。”

徐行之無比熟練地套瓷:“咱們倆都這麽熟了,還比什麽呀。要不然你直接認輸,我們下去喝一杯?”

周北南恨不得一槍紮爆他的腦袋:“你怎麽不認輸?”

徐行之把合攏的折扇在掌心轉得風生水起:“我又不會輸。”

周北南氣得咬肌都往外擴了一圈:“……你給我等着。告訴你,今年你那把變戲法的扇子對我來說沒用了。”

徐行之痛快道:“我今年不變戲法。”

周北南:“你以為我會信你?”

徐行之用折扇敲打着後頸,笑嘻嘻的:“真的不變,誰變誰是狗。”

說罷,他手持折扇,微微一彎腰,對周北南道:“來吧。”

“你倒是變樣兵刃出來啊。”周北南說到這裏,突然覺得哪裏不大對,額上青筋又跳出兩三根來,“……徐行之你什麽意思?!你要用這把扇子直接跟我打?你當我是程頂嗎?!”

收拾好心情、坐在底下觀戰的程頂頓覺自己中了一箭。

徐行之不疾不徐地道:“……也就差不多嘛。”

遠遠觀戰的曲馳見狀,道:“北南何必和行之說那麽多呢?每次都要被氣成這樣,何苦來哉。”

周弦倒不是很緊張:“我兄長越憤怒,行招越冷靜。這幾年來他一直在鑽研槍術,為的就是勝過徐師兄。徐師兄這樣孟浪,未免也太輕敵了。”

溫雪塵卻有不同看法。

他靠在輪椅邊緣,輕捏着下巴,道:“……行之不是這樣的人。曲馳,你得小心了,行之今年對天榜榜首大概是志在必得。”

“榜首之位不過是身外之物而已。”曲馳很寬和地笑道,“不管行之如何,我只需全力以赴、認真對待便是。”

一刻鐘後,周北南手中持槍被“閑筆”挑飛天際,直直紮入賽場一側的谛聽石。

不等他将長槍召回,徐行之手腕便輕如燕子地一翻,铮然開扇,電光火石間,扇鋒已取至周北南咽喉處,把他逼倒在地,而飛回的長槍也被徐行之的左手一把攔下,在空中圓舞一圈,指向周北南心口處。

賽畢的鑼鼓聲當啷一聲響起。

徐行之笑道:“承讓。”

徐行之此次當真沒有使用什麽花巧,因此周北南敗得心服口服,但嘴上自然是不會輕饒了他:“讓你個頭。快點拉我起來。”

徐行之樂了,把周北南的長槍往地下一插,伸手拉了他起身。

二人肩膀默契而親密地相撞在一起。

周北南傲然昂首:“下次躺地上的就是你了。給我等着。”

徐行之說:“小弦兒說這話我信,你就算了吧。”

此話一出,徐行之就被周北南提着槍追得滿場亂竄,場景一時混亂不堪,直到廣府君呵斥一聲,二人才結束胡鬧,勾肩搭背地雙雙下場。

而徐行之的黴運似乎還沒有結束。

秉着勝方先抽簽的規矩,徐行之在簽筒裏随手攪合攪合,摸出了一支竹簽,瞧了一眼上頭的名字,就眯起眼睛,沖不遠處的周弦擺了擺手,親昵地喚:“小弦兒~”

他如此作态,周弦自然明白他下一輪抽中了誰。她笑了起來,也沖徐行之揮了揮手。

然而,圍觀了一日賽程的衆家弟子,見狀不禁在心中生出了一絲期待。

今日,徐行之先對應天川後起之秀,再對應天川大公子,這兩人都是在賭局中排名靠前之人,但徐行之均輕松取勝。

而他下一輪又抽到了周弦做對手,這一路殺過來,可謂是名副其實的血雨腥風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想,若是徐行之再下一輪又抽中了曲馳,那可當真是熱鬧了。

此外,徐行之在對戰周弦,甚至是在對戰曲馳時,還會不會像今日一樣只用扇子?

他若是只用大巧不工的折扇便能戰勝這兩人,接下來的比賽對徐行之而言便不會再存在任何阻礙。

假若徐行之真的就這樣一路贏到底,那麽這場天榜之比便足可載入史冊了。畢竟歷屆天榜之比中,沒有一個人是用折扇做兵器來奪得魁首的。

那些旁門弟子當天又開了一副賭盤,賭的是明日周弦與徐行之比試時,徐行之是否還會用折扇迎戰。

在賭盤熱火朝天之時,徐行之卻趁着風陵山弟子們相聚為他慶功時偷偷溜了出來,回到了風陵山弟子安歇的東殿。

他從殿室窗沿處望過去,發現殿內只孤零零地坐着徐平生一人,方才蹑手蹑腳走到殿門口,探了個腦袋進去,輕聲喚道:“兄長?兄長?”

徐平生只短暫地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瞬,便重又低下頭,挽袖抄經,神情冷淡:“何事?”

徐行之走進殿裏來,從懷裏取出一包油紙:“我看席上有兄長愛吃的綠豆糕,又沒看到兄長到席,便偷偷地給兄長帶了來。”

徐平生頭也不擡:“那是你的慶功宴席,我去那裏也是格格不入。”

聽他這樣說,徐行之有些黯然:“兄長……”

“我說過,不要叫我兄長。”徐平生似有些不耐煩,将筆擱在青瓷筆架之上,“你是風陵山首徒,我不過是一個中級弟子。我不想叫別人提起我時,只知我是‘徐行之的兄長’,而不知我是徐平生。”

徐行之難得被訓得擡不起頭來:“……此事只有北南知道,他會幫我隐瞞的。”

徐平生不願再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重新提筆:“無事就先走吧。”

徐行之嗯了一聲,把綠豆糕放在案角邊,見徐平生抄得專心,便引頸過去看了一眼,把題頭念了出來:“《太上元始天尊說北帝伏魔神咒妙經》……”

徐平生肩膀霍然一僵,慌忙伸手去捂:“誰叫你看的?”

徐行之一時歡喜,竟忍不住露出了孩子一樣的神情:“兄長,你是幫我抄的嗎?”

徐平生別過臉:“我自己抄着玩,修身養性罷了。”

徐行之仍渴望得到一個溫存些的答案:“……可你分明有在學我的字跡。你看,我慣常寫字便是這樣……”

徐平生羞惱難當,将竹簡一卷,不留情面地一把從中折裂,信手擲下地面後,只穿着單襪便踏出了殿門,把徐行之一人抛在了殿中。

徐行之跪坐在原地,不知呆了多久,才下地伸手把那一卷裂開的竹簡取在手中,用袖口珍惜地擦了擦,收入袖中。

正欲起身時,他便覺一道溫暖自身後毫無預警地貼了過來。

抱着他睡了幾年,這懷抱屬于誰,徐行之早已是爛熟于心。

他苦笑一聲,再轉過臉去,便是一如既往的輕佻微笑:“喲,重光,怎麽跑出來啦?”

孟重光擁住他的後背,雙臂環緊在他胸前,依戀又有些心疼地蹭了蹭:“師兄,大家都在等你呢。”

徐行之笑道:“是了,我是離席太久了。走吧,快些回……”

孟重光卻緊緊抱住他,一動不動。

徐行之:“……重光?”

窗外山影倒卧,絲絲殘照隔窗落在二人身上,将他們一襲白衣均染上了紅沄沄的光澤。

作者有話要說: 半晌後,一道溫軟的東西落在了徐行之發間:“……沒事兒的,師兄不要太介懷旁人對師兄的看法。重光會在你身邊陪着你,一直陪着,一時一刻都不會離開。”

徐行之愣住了。

他分辨不出落在他發間的是不是親吻,那暧昧又寵溺的觸感叫他一時恍然,臉上竟隐隐燒了起來。

他幹笑兩聲,才道:“走吧走吧。再不走酒就要涼了。等晚上回來,我還得把廣府君罰我抄的經抄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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