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疑窦暗生

從那時至今,已過了多少年了?

溫雪塵也記不清了。

輪椅木輪辘辘地軋過塔前散落的星砂,塔門在眼前吱呀一聲打開。

門開啓的瞬間,有無數碎片一樣的聲音朝溫雪塵耳畔湧來,耳語像是一波波上漲的潮水,追逐着、驅趕着,直至将他沒頂方休。

“溫師兄!溫雪塵!溫白毛!”

徐行之站在清涼谷谷中的一片桃花林下,推着他新做好的輪椅,對着清涼谷校場上扶杖而立的溫雪塵揮手,“溫白毛”三字吓得校場上的清涼谷弟子們心驚膽戰到恨不得把耳朵戳聾。

“……塵哥。”

這回是個女孩的聲音,溫柔得像桃花瓣落在風中。

“雪塵,你來啦。”

“……溫雪塵,你真夠慢的。”

推着他進塔的清涼谷弟子在雙腳安全踏入塔內時松了一口氣,然而偶一低頭,卻見溫雪塵面色青白,肘部壓在大腿上,壓住前額,肩膀微微發顫。

幾人同時回頭望向塔外看似平淡無奇的滿地星砂,不約而同地生出幾分憂慮來:“溫師兄,你還好嗎?”

……溫雪塵若是出了什麽事,無人能壓制得住那能吸血食肉的星砂,他們就等同于被囚禁在了這高塔之內。

好在片刻之後,溫雪塵的眼神便複歸清明,擡頭道:“……無事。往裏去吧。”

幾人這才各自安心下來。一名清涼谷弟子從懷裏取出一瓶療心安神的丹藥,畢恭畢敬地呈上。

溫雪塵取出一粒藥,放于舌下壓着,随即指點道:“先去左側第三間小室,那裏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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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他來到蠻荒時,便感知到塔內有人,只是那回他是專程來尋徐行之的,徐行之既然不在塔中,他也沒必要費心動用靈力強行入塔。

……他向來不喜歡自找麻煩。

然而這回他為了阻攔九枝燈進蠻荒,不得不來。

推開小室門的瞬間,一股蠅蛆唯恐避之不及的臭肉味迎面撲來,在場諸人紛紛掩鼻,溫雪塵卻面色如常,搖着輪椅進入小室之中。

地上的那團肉還能勉強瞧出個囫囵的人形來。溫雪塵行至他面前,正在思考他哪裏是頭哪裏是臉,那團肉便嘶聲喊叫起來:“誰?是誰?”

他迫不及待道:“不管是誰,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

溫雪塵:“好。但我有幾個問題。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我給你個痛快。”

腐肉興奮得顫抖不已:“說……你說!你說什麽我都答!”

“你是誰?”

“封山……我是封山之人。”

“誰将你囚于此處?”

“孟重光……”封山之主提起這個名字時,竟把聲調降了下去,似乎是害怕隔牆有一只屬于孟重光的耳朵悄悄探出,竊聽到二人的對話。

溫雪塵從輪椅上俯下身來:“他們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那人極怕回答不了溫雪塵的問題,惹得他不痛快,急忙把自己所知的細枝末節全部倒出,“他們全部走了,一個不剩,就連那個徐行之也……”

在聽到“徐行之”三字時,溫雪塵的聲音變得有些微妙:“……徐行之?你見過他?”

封山之主雙眼已被剜剩下兩個黑漆漆的洞,他聽出溫雪塵聲音有異,為求一死,他積極地描述起徐行之來:“他右手殘廢了,和孟重光在一起。他……”

然而他猜錯了,溫雪塵好像對徐行之并不很感興趣。

他涼涼地打斷了他:“他們是何時離開的?”

“大概幾日,不,幾十日……十幾日前……”封山之主有些崩潰了,他混亂地蜷成一團,畏縮得像是一條肉色的、肥碩的巨蠶,“我不記得了,我——”

……他被挖了眼睛,又被獨囚在此處,晝夜不分,倒也正常。

溫雪塵沉吟半晌後,再問:“他們離開,你當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不知道……”他痛苦呻吟道,“孟重光他将我弄成這副德行後,便将我棄置此處……求你了,給我個痛快吧……”

溫雪塵也沒有別的問題可問了,他點一點頭,依約轉身,對等候在門口的幾個弟子吩咐:“殺了他。”

一名弟子拔劍出鞘,忍受着濃郁的惡氣上前幾步,劍鋒還未及落下,就聽封山之主痛號一聲,皮膚上竟冒出了無數密密麻麻的肉芽。

肉芽化為肉藤,只轉瞬間便把那弟子的劍刃吞噬進了封山之主的體內。

軀體內纏進了一把劍,封山之主只覺肝腸寸斷,發瘋似的打滾悲鳴起來,戚戚之聲聽得門內外的弟子齊齊變了臉色。

方才拔劍的弟子更是懼怕,剛才升騰而起的肉藤險些把他的手也一并吞進去。他倒退數步,直接撞上了溫雪塵的輪椅。

溫雪塵蹙眉,在封山之主的聲聲悲鳴中冷聲道:“孟重光給你下了妖道的詛咒?”

封山之主口不能言,痛不欲生,只能發出聲嘶力竭的咆哮宣洩滿腔的痛苦。

溫雪塵心中有了數,道:“……抱歉。你現在成為孟重光身體的一部分了。你的命與他的命相連,除非殺了孟重光,否則我殺不了你。”

溫雪塵望向那地上抽搐的卑賤的腐肉:“……告訴我,他現在何處,我也許還能救你。”

封山之主絕望地痛哭起來。

這回溫雪塵才完全确認,此人此時仍說不出孟徐二人去向,證明他實在不知。

溫雪塵将輪椅搖出小室:“四處搜一搜,看能否查出他們的去向。”

弟子們依言四處散開,不敢再去聽那小室內傳來的悲泣聲。

溫雪塵望着閉掩的門扉,神情疑惑。

此人與孟重光實力有雲泥之別,明明只是一名小喽啰而已,孟重光對他是哪裏來的那麽深重的恨意?寧肯将他與自己的性命相連,也不肯叫他輕易就死?

溫雪塵想着心事,沿着活溪搖了幾步路,便聽得一陣清泠泠的脆響從一間房中傳來。

溫雪塵霍然僵硬,輪椅猛地一轉,咬牙朝發出響動的房內趕去,不等來到門扉前,他便朝前傾出半個身子來,惶急地伸手将半掩的門一把掀開——

正在門內搜尋的清涼谷弟子疑惑地轉過頭來:“……溫師兄?”

溫雪塵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那響聲的來源。

這間小屋整潔素淨得很,有鏡子、骨針、亦有木頭削成的發梳,還有幾樣繡工細膩的四角荷包挂在床畔,顯然是女子的房間。

懸挂在床頭的還有一枚碧玉鈴铛。被輕風激揚而起的玉丸來回碰撞着內壁,發出溫潤可愛的叮叮脆響。

溫雪塵擡起手:“把那枚鈴铛取下來。”

那弟子雖是摸不着頭腦,但也不敢違逆溫雪塵,正欲上前,便又聽溫雪塵道:“慢着。我自己來。”

很快,那碧玉鈴铛躺在了溫雪塵的手心裏。

他一語不發,将鈴铛系在自己腰間,向外走去,也将弟子惑然不解的目光遠遠抛至身後。

……一個遙遠的聲音攙合着叮叮當當的鈴音在他耳邊響起:“猜猜我是誰啊?”

一雙柔軟又帶有薄繭的手覆蓋在他眼上,讓他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溫暖的漆黑中。

他聽見年少時的自己平聲答道:“說話的是徐行之。”

說着他擡起手來,覆蓋上了那雙掩住他雙眼的手,聲音變得柔和了許多:“……我知道是你。”

捏着嗓子的徐行之咳嗽一聲,找回了自己的本音,掃興道:“溫白毛,你這什麽耳朵?”他頗不服氣地晃了晃右手上的六角鈴铛,“我和小弦兒手上都戴鈴铛,你怎能認出捂住你眼睛的是小弦兒還是我?”

年少的溫雪塵言簡意赅地答道:“不一樣。”

……說不出為什麽,但就是不一樣。

旋即,他又道:“怎麽今日有空來清涼谷?”

這話自然不是問徐行之的,他也不會不識趣地挑這種時候插嘴。

女子的聲音溫軟,再硬的心只要遇見了這聲音都會禁不住軟成一泓春水:“……我想來見你。”

握住鈴铛離開房間許久後,溫雪塵提住的一口氣方才松懈下來。

他輕撫着鈴铛的青玉薄殼,手法輕柔,一遍又一遍地複習着那熟悉的觸感與溫度。

直到弟子們聚攏過來,他才将鈴铛隐于袖中。

弟子們禀明搜尋無果後,為首的弟子問道:“溫師兄,我們接下來去哪裏?”

溫雪塵說:“出塔,在附近安營靜待。他們總會回來。”

弟子們面面相觑。

有人道:“溫師兄,我們為何不出了這蠻荒,等他們回來,再……”

溫雪塵摸索着袖內鈴口,緩聲道:“徐行之有一日在蠻荒,九枝燈便有一日不得安寝。我留在蠻荒,至少能穩住他,叫他不至于發瘋要進蠻荒來。”

衆弟子仍是不解。

溫雪塵閉上眼睛,不再多作解釋,由弟子們将他推出高塔。

驅動法力壓制住那詭異星砂時,溫雪塵凝思想道:

——他早已将那把凝聚了天地靈氣的匕首給了徐行之。按理說他到了蠻荒第一日就該殺了孟重光,為何時至今日,他還不動手?

徐行之獨自踱出山洞不久,便被一個人從後面抱住了。

孟重光似乎很喜歡從後面摟抱徐行之,他将溫熱的側臉蹭在徐行之後背上,撒嬌道:“師兄。”

明明是兩個再平凡不過的字,但不知道被他在口中颠來倒去地念了多少遍,以至于他只是随口一喚,就有無限的甜意像泉水似的咕嘟嘟冒出來。

孟重光賴在徐行之的後背上,下巴餍足地蹭着他的發頂,雙手合圍在徐行之胸前,小聲道:“一大早你去哪裏了?醒來就不見師兄了,害我好擔心。”

徐行之對這般粘人的孟重光頗感無奈:“……昨夜不是同你一起睡的嗎?”

孟重光的語氣認真得不能再認真:“一夜不見,好想師兄。”

徐行之卻無心再同他玩鬧下去,轉過身來,一手抵在他鎖骨處,将他與自己分隔開來。

他的抗拒之意太過明顯,以至于孟重光滿面愕然過後,隐有受傷之色從眼中透出:“……師兄?”

剛剛進入這個世界時,徐行之以為自己洞悉這個世界的真相,為此他竊喜過,也愧疚過。在幾番糾結後,他決心放下“世界之識”交與他的匕首,聽從本心,幫孟重光逃出蠻荒。

然而時至今日,他才意識到,孟重光竟也有事情瞞着他,且還是關乎幾人能否逃離蠻荒的重要之事。

此處無人,徐行之索性抵住他肩膀,直接發問道:“你曾告訴過我,封山之主為求保命,告知你鑰匙碎片在鬼王南貍這裏,可對?”

孟重光臉色稍有異常,抿唇不答。

作者有話要說: 他這樣不尋常的反應已經說明了問題。徐行之一把抓住孟重光的手,将他儲有兩枚蠻荒鑰匙碎片的戒指亮給他自己看:“……我讀過葉補衣的記憶。鬼王南貍他根本不知道他從湖裏撈上來的就是蠻荒鑰匙,還将它贈給葉補衣做配飾。別說是他,整個虎跳澗的鬼奴都不知道這碎片的玄機!封山距此數百裏,南貍又從不和外人交游。我且問你,封山之主又怎知南貍這裏有蠻荒的鑰匙碎片?”

他頓了一頓,又道:“……或者說,你是從何得知南貍這裏有碎片的?你為何要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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