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利誘威脅

話說到這個地步,周北南的好奇反倒壓過了憤怒:“你為何對徐行之意見這麽大?他可曾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徐平生一張俊美面目微微扭曲。他寒聲道:“周公子這般追根究底,就着實沒意思了。”

周北南家境優渥,自幼養成了一張不肯饒人的利嘴,又極憎此類在背後搬弄是非、說人長短的人,因此也不給他留什麽面子,徑直道:“行之若是當真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你還不得嚷嚷給所有人聽?你口口聲聲不願與他比較,不過是自知比不過他而已。”

徐平生面色難看到無以複加:“是他叫你來對我說這些的嗎?”

周北南沒想到徐平生竟用這般惡意來揣度徐行之,語塞片刻,隐約覺得自己這次跑來責問徐平生的事情做得并不漂亮。

徐平生見周北南無言以對,便昂起頭來,冷笑連連:“請周公子回去轉告他,我徐平生既自知比不過他,已是委曲求全、避君三舍;也請他不要随便告知別人我與他的關系,給我徒增麻煩。”

周北南鐵青了一張臉,見徐平生半點悔意都無,竟是要走,暴躁的氣性又沖了上來。

“虧得行之還想着你喜歡元師妹,一味相讓與你。”周北南挖空心思,用能想象到的最刻薄的語氣道,“如今看來真是大大的沒必要。”

徐平生猛然站住,背肌緊繃了好一陣才勉強松弛下來。

他冷笑一聲,不再多言,自行離去。

走到拐角處,他從懷裏掏出了一瓶繪着風陵山特有雲紋的丹瓶。

這是他剛才向廣府君求了許久才求來的。

但在他謝過廣府君,準備出門前,廣府君在他背後突兀地開口道:“我并不愛背後嚼舌、搬弄是非之人。”

徐平生足步一僵,感覺胸口被人硬生生戳了一槍,把他的心肝肚肺全部挑了出來,曝露在炎炎天日下暴曬。

徐平生蒼白地分辯道:“師父,我……我并非……我本以為……”

“你本以為我對徐行之申斥兩句便能罷休?”廣府君神情冷淡又嚴肅,“徐行之……他與旁人不同。只有徐行之絕對不可與邪魔外道扯上任何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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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徐行之是絕對不可與邪魔外道扯上關系的。

只有徐行之是特殊的。

盡管這話已經聽到起膩,但徐平生胸腔裏仍是疙疙瘩瘩結成一片,不暢快得緊。

“看得出來,你并不喜他。”廣府君聲調平涼,“我給你一個機會。你盯緊他,假如你發現他與邪道之人過從甚密,就來禀告于我。”

徐平生拳頭在袖內收得更緊。

——廣府君憎惡讦告他人之人,徐平生何嘗不憎惡,只是做了這一回,他便惡心得渾身發抖,再不想做這樣的事情。

然而廣府君卻給了他一個正大光明的借口,叫他繼續去做這樣的龌龊事情。

……他能拒絕嗎?

徐平生遲疑許久,答道:“是。”

……他不能。

他在風陵山中除了師父廣府君已經無所依靠,至今仍是侍君,與凡世間那些伺候人的仆役并無甚區別。

在他百味雜陳之時,廣府君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我聽說,徐行之與你是同胞兄弟。”

徐平生唇色發白,說出的話卻決然無比:“不是,我們兩人只是來自同一個村落。大抵是因為同姓,才有此妄傳吧。”

廣府君看起來也并不信二人真是兄弟,只是随口一問罷了:“你下去吧。”

在徐平生出門後,他便遇上了周北南,平白受了一頓氣。

他将手裏的丹瓶捏緊。

片刻之後,他一轉身,将丹瓶狠狠投擲入水。

瓶子輕巧,落水聲亦不刺耳,漣漪徐徐蕩起,又漸漸消失。

另一邊,周北南也給徐平生氣得不輕,一腳踢上石階,不慎用力過猛,疼得蹦了好幾下,捂着腳踝一個勁兒吸氣。

身後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這是別人的家務事,你去管他作甚。”

周北南吓了一跳,等回頭看清是溫雪塵,才沒好氣道:“你怎麽神出鬼沒的。”

溫雪塵輪椅碾過鵝卵石的小徑,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你這樣同他争吵,他必然要把帳全算在行之身上。”

周北南不可思議地:“他腦袋有病吧?行之怎麽會叫我來說這樣的話?”

“他既是行之的哥哥,說不定比你要更了解行之。”溫雪塵語氣平緩,“但在常人眼中,你是行之的摯友,那麽你對他的态度,便必然是行之私底下對他的态度。……這事你做得太沖動了。”

周北南一時間無言以對,有點煩躁地撸了撸頭發:“……叫他離行之遠點才好。這樣鼠肚雞腸的人,保不齊哪一天逮到機會就能狠狠咬行之一口。”

溫雪塵望着徐平生背影消失的回廊拐角,倒是對周北南這句話深以為然。

周北南緩過那陣氣性,指了一指溫雪塵手上所持的藥瓶:“你要去找行之?”

“回房內整理物件時,偶然發現多帶了幾服丹藥。”溫雪塵輕描淡寫道,“順道給他送過去。”

周北南把短槍納入槍套:“我跟你一起去。”

周北南把溫雪塵推出幾步遠後,溫雪塵方才懷疑地問道:“……徐平生真是行之的兄長?”

“不像吧?”既然已經被溫雪塵撞破,再隐瞞也是無用,周北南索性不忿地抱怨道,“當初我知道此事時根本不信。這兩人外表、性情,就沒有一樣相似的。”

溫雪塵将徐平生的言辭回味一番,搖頭道:“……實在不像。”

他們本打算結伴去探望受傷在床的徐行之,誰想來到徐行之下榻的指南館,二人卻見徐行之已經披衣起床,怒氣沖沖地站在門口。

“指南館”三字門匾下,跪着兩個頂着水桶的青年。

孟重光和九枝燈兩人臉上均是青青紅紅,頗為狼狽。九枝燈嘴角破了一道口子,孟重光的左臉腫了老大一片,樣子有點滑稽,像是藏了顆栗子到嗉囊裏的小松鼠。

徐行之只穿了褲子,連裏衣都沒穿,只囫囵披了件雲紋白袍在背上,腹部漂亮的溝線輪廓和勁瘦的腰身相得益彰地融合在一起,臉龐蒼白,嘴唇殷紅。他背靠着門,略帶疲憊虛弱地用手背搭在額頭上,像是在試自己的體溫。

徐行之向來疼寵這兩人,現在竟然能瞧到徐行之罰他們跪,周北南覺得新鮮不已,上去詢問:“幹嘛呢這是?不好好休息,跑出來吹風,嫌命長啊。”

“休息個屁。”徐行之氣得不行,“剛睡下,倆小兔崽子跑我屋裏來打架。”

九枝燈和孟重光同時調轉視線瞪視對方,在接觸到對方視線時又嫌惡地彼此轉開。

孟重光仰起臉來,恰好瞧見徐行之衣不蔽體的模樣,眸光閃了閃,繼而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師兄,衣裳……”

徐行之打斷了他:“閉嘴,好好跪着。灑一滴水出來就再罰跪一個時辰。”

九枝燈掃了一眼身邊之人,半點也看不出來他方才從窗外朝自己撲來時那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寝皮的兇悍模樣:“師兄這樣穿衣會着涼的。”

徐行之不假思索:“着涼也是被你們倆氣的。既然都不說為什麽打架,那就算你們都有錯。一起受罰,誰也別閑着。”

周北南看了地上兩人一眼,就大大咧咧地伸胳膊兜住徐行之的脖子,把他往屋裏推:“好了好了,氣性怎麽那麽大……”

話到半路硬生生斷在了嘴裏,周北南一上手摸到徐行之的皮膚,便感覺不大對勁。他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操了一聲:“你是不是發熱了?”

孟重光與九枝燈聞言齊齊擡頭,桶裏的水各自晃了三晃,濺了一些到對方身上。

徐行之看見了溫雪塵,沒好氣地指着他說:“他,都怪他。”

溫雪塵皺眉:“抽了三杖而已,怎麽……”

徐行之毫不客氣:“來來來,你躺下讓我抽三杖,我能給你直接抽進棺材裏去。”

溫雪塵并不是愛跟人拌嘴逗悶的人,将輪椅搖至階前,肅然道:“進屋裏去。我還有些內服的丹藥帶在身上。”

三人進了屋,把孟九二人關在了屋外。

二人頂着水桶,也同樣頂着一張隐隐發白、心神不寧的臉。

半晌後,九枝燈才咬牙道:“……你不是凡人,你是妖修。”

就在剛才,他清晰地看見窗外的孟重光眼尾染上了癫狂的鮮紅色,額頭上一抹朱砂痣像是一束火苗,與他額角繃起的青筋相襯,猙獰得叫人膽寒。

……九枝燈知道,那便是傳說中的妖印。

他雙臂一蕩,跳進了窗來,卻沒有驅動妖力,而是一拳轟向了九枝燈的面門。

他這一拳來得太迅猛,九枝燈背撞上了衣架。火氣被口腔裏的鐵鏽味道一澆,瞬間狂漲至燎原之勢。

九枝燈與他都是劍修,不像那些專注于鬥術的體修,因此一來一往地互毆了一會兒,就被驚醒的徐行之一邊一個拎了起來,丢到了屋外。

姓孟的以凡人之名混進風陵山,有何企圖?

他天天和師兄厮混,所為之何?

而且……他憑什麽?

他既為妖,為什麽沒有自知之明?為什麽可以這般索取無度?為什麽有顏面日日癡纏在師兄身邊?

他難道不知,若是他身份敗露,師兄的聲名會蒙上多少污點嗎?

此刻沒有旁人,孟重光也不必再多加僞飾。他目光微轉,毒辣又傲慢地挑起唇,并不直接回答九枝燈的質疑:“你親了師兄。”

九枝燈氣結:“你……”

沒有徐行之在跟前,孟重光便從內到外換了一副模樣,那份人畜無害的豔光此刻化為萬千道帶毒的銳鈎倒刺,任誰也不敢輕易碰觸。

他小聲說:“你要是敢說出我的身份,我便告訴師兄,你趁他熟睡時冒犯他。”

九枝燈睜大了眼睛:“……”

“你想讓師兄知道,一個魔道對他觊觎已久,趁他虛弱之時,對他行亵渎之事嗎?”

說起“亵渎”二字時,孟重光幾乎要把齒關咬出血來,恨得肩膀都在顫抖。

“你又比我好到哪裏去?”九枝燈聽到自己的聲音時吓了一跳,那其間所含的惡意連他自己聽來都覺得可怖,“師兄知道你是妖嗎?他若知道你是妖,還會如現在這般待你嗎?”

聞言,孟重光的臉色一分分垮了下來,但仍強撐着笑道:“師兄待魔道、鬼道、妖道一向平等公道,絕不會……”

“可你騙了他。”九枝燈窮盡了全部心思,才把這幾句話說得既冷淡又刻薄,字字紮心,“從你入門那日起,你騙了他足有十幾年。”

孟重光臉色瞬間難看到無以複加。

九枝燈見狀了然,冷冷颔首:“你也怕。”

兩人彼此仇恨地對望了好久,才不甘不願地把目光轉開。

威脅的指針來回搖擺不休,到最後,指針堪堪停留在了中間。

他們都不能輕易言說。

因為誰也不敢去承擔說破之後的結果。

作者有話要說: 九妹(小狼狗龇牙)

光妹(小貍貓龇牙)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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