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終有一別 (1)
主角一去,元嬰大典便也了無趣味,前來贈禮的大小仙門賓客各各散去,紛紛私下議論風陵山大弟子對那已成魔修、無法轉圜的魔道幼子是何等情意深沉。想必今日之後,徐行之與九枝燈的風流轶事必将傳遍整個仙門的角角落落。
廣府君的臉色比被人迎面甩了個耳光好看不到哪裏去,可清靜君倒是淡然如常:“溪雲,何必如此挂懷。”
廣府君俗名岳溪雲,他與清靜君并無血緣,倒是有幸共享同一個姓氏。
茲事體大,廣府君難得喚了清靜君的本名,道:“無塵師兄,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輕縱了徐行之去!他此番作為,置我風陵山顏面于何地?置您的厚望于何地?!方才應天川禮官來問我什麽,您可知道?他問我,九枝燈是否與徐行之暗地結為了雙修!否則何以要這般回護?”
“行之沒有。我心中清楚。”
“但悠悠之口又該如何評說?您是風陵山主,合該懲戒徐行之,以絕四門議論!”
“我确然是風陵之主,但行之是我徒弟。”清靜君溫聲道,“若是我連我的徒弟都護不住,這風陵之主當來又有什麽意思。”
廣府君面露決然之色,“您可還記得您當初答應過我什麽?徐行之他絕不可!絕不可與非道之人過往甚密!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督管他,生怕他行差踏錯,但他若真的與那九枝燈關系匪淺……倘若徐行之知道了他自己是……”
他的後半句話被辘辘的輪椅聲碾斷開來。
廣府君着實是心慌意亂,竟未發現在他說話間,溫雪塵已來到了他身後。
溫雪塵的确是聽到了些什麽。
然而,他并非曲馳也并非周北南,前者看似溫和卻異常頑固重情;後者性情直率且相當江湖義氣。他既是溫雪塵,內心便縱有九曲心腸,千般機變,也不會流于外表分毫。
溫雪塵躬身,平靜道:“兩位君長。晚輩無意偷聽些什麽,對風陵山的秘辛也不感興趣。然而今日一事,晚輩有一言,九枝燈此人斷斷不可再留于風陵。”
“我是為着行之的聲譽,方才有此一念。”溫雪塵指尖盤弄着陰陽環,娓娓道來,“此次元嬰大會,各門均有禮官參與,行之帶九枝燈棄會而走一事必将傳開,影響不可謂不嚴重。若想叫行之将來擔任風陵山主時少受非議,最好将血脈已然覺醒的九枝燈送回魔道。”
廣府君深覺有理:“這話沒錯。師兄,為保風陵聲譽,也為保徐行之那邊穩妥,九枝燈不能再留。”
向來淡然又性情溫軟的清靜君面露難色:“……質子無錯,不過是覺醒了魔道血脈而已,何必要送他回去受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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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溫雪塵淡然道,“更何況,九枝燈身懷非為玉璧,他只是一個禍及行之的累贅而已。清靜君,你向來疼寵行之,不會不為他考慮吧?”
清靜君固執道:“不行,總該有別的辦法。那孩子我也是看着長大……”
廣府君厲聲:“師兄!”
溫雪塵垂下眼睑,歷歷道來:“清靜君,您最近應該風聞過某些消息。魔道之主廿載昨日渡劫失敗,已在天雷下化為一堆骸骨。九枝燈的兩名兄長為魔道之主尊位早已撕破面皮,魔道內部勢力如今是互相傾軋,糾葛如麻。九枝燈若仍是普通修士還自罷了,他的魔道血統偏偏在此刻覺醒,魔道內部某些人難道不會想要利用這個流落在外的幼子?他再留在正道也是無益,不如送他回去。若我們能扶他上位……”
“……扶他上位?”
饒是廣府君也未能想到這一層,他盯緊了溫雪塵這個年輕一輩中有名的心淡面冷之輩,心中也不禁泛起層層疊疊的冷意來。
溫雪塵自不會介意旁人的眼光,自顧自道:“……正是,扶他上位。他自幼在正道中長大,送他回去,魔道與我道便能長久修好,此舉于行之、于風陵山,于我道,甚至于魔道未來之計,均大有裨益。”
“于行之”三個字似是觸到了清靜君心底的弦,他默然下來,不再言語。
廣府君盡管覺得眼前之子心思太過細密可怖,仍不得不承認這是眼前最佳之策:“師兄,您下決斷吧。徐行之他——”
“聽行之的。”清靜君閉目,“聽他的。”
廣府君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師兄!”
清靜君旁若無人道:“雪塵,你若能說服行之,那我便不管那孩子去往何處了。”
溫雪塵颔首,應了一聲“是”,拱手告辭後,他正搖着輪椅打算離開,便聽得身後傳來清靜君含着淡淡憂浥的嗓音:“雪塵,你心思過重了。若是時常這般算計,于你心疾實在不利。”
溫雪塵回首,清冷眉眼間含起笑意來:“清靜君,多謝提醒。不過我這人已經習慣多思多想,沒法再改。”
溫雪塵決然而去,青色發冠束縛下,摻白的頭發迎風飄飛。
孟重光立于臺下,衆弟子皆散去,他卻未曾挪動分毫。
待溫雪塵與他擦肩而過時,孟重光突然開口道:“……他自小在魔道被排擠,在正道長大,亦受排擠;現在你又要将他送回魔道去。……你為何不直接殺了他呢。”
溫雪塵搖輪的手指一緊,轉頭看向孟重光,凝視片刻,方才淺笑道:“你竟知道我們在說什麽?”
孟重光目不斜視:“猜也能猜到了。”
溫雪塵的确是意外的,畢竟在他心目裏孟重光是白紙一張,是個一心只惦念着師兄、只知道笑鬧混玩的小孩兒,如今看來倒是小觑他了:“我道你向來與九枝燈相争,巴不得他走呢。”
“我希望他走,但并不希望他死。更何況他死了,師兄是要傷心的。”孟重光微微轉動眸光,與溫雪塵對視,嗓音極冷,“我不想和一個死人争寵。……也争不過。”
溫雪塵愕然。
留下這句話,孟重光居然還有心思對溫雪塵勾出一道天真無邪的笑容,直把溫雪塵笑得後背生寒,才邁步而去。
溫雪塵微微凝眸。
徐行之,你的師弟,一個兩個的,倒還真是深藏不露。
旁人或許不知徐行之此時去處,然而溫雪塵卻很清楚。
風陵山後山有一處聖地,名為玉髓潭,乃修煉養氣、塑心陶骨的好去處,據說是清靜君特意撥給徐行之的修煉所在,其餘弟子甚至無權踐足。
溫雪塵曾被徐行之帶去游玩過,因此不費任何力氣便進入了玉髓清潭的洞穴中。
徐行之一身廣袖華服,坐于玉髓潭岸邊,連衣帶人浸于水中,精繡細織的博帶浮在水面之上,而九枝燈就枕靠在他的大腿上,昏睡不醒。潭面上清霧缭繞,一如繁華夢散,兩人一坐一躺,場景極美,仿佛某位名士大家筆下的丹青之作。
一線鮮紅如血的魔印,終是刻骨地烙印在了九枝燈的眉心之中。
溫雪塵漉漉有聲地軋着潮濕的地面走來:“如何了?”
徐行之輕笑一聲:“他得恨死我了。小燈向來不愛求人,好容易求上一回,我這個做師兄的也沒能幫到他。”
“你已盡力了。”
“盡什麽力?”徐行之嗤笑,“盡力将他推入了他并不想入的魔道嗎?”
兩相沉默。
徐行之伸手掩住九枝燈額頭上無法湮滅的魔印:“雪塵,如果是你呢?他若是一心求死,你會如何選?”
話一出口徐行之便有些後悔:“算了,當我沒……”
溫雪塵眼睛分毫不眨:“我會由他死,甚至會送他死。”
徐行之長出了一口氣,卻仍難以将濁氣徹底驅出身體:“是,你是溫雪塵。當然會這麽做。”
溫雪塵安然自若地答道:“但你是徐行之。你不舍得叫他死。”
徐行之不置可否:“你既心知,就該知道你是勸不動我的。”
溫雪塵微微訝異,挑起眉來。
“怎麽?當我不懂你的心思?”徐行之道,“你特來此地找我,總不是來關心小燈身體如何的吧。”
溫雪塵不禁失笑:“你們風陵山人,平日看起來沒個正形,事到臨頭倒是一個想得比一個通透明白。”
話已說開,徐行之索性直接給出了一個結論:“我不會送他回魔道。想都不要想。”
“你不是不在意非道之別嗎?”溫雪塵說,“按照你常說的,只要修持己心,他身在魔道,與身在風陵山又有何區別?”
“有。”徐行之說,“時機不對。……什麽都不對。”
“怎麽說?”
徐行之動作極輕地撫弄着九枝燈的眉心,他即使在睡夢中也受着煎熬,眉頭鎖得無比緊密:“我不在意魔道血脈,可小燈在意。現在小燈初得魔道血脈,我就提出将他送回魔道?他該如何自處?我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何況,魔道此時正值傾軋争鬥之時。我送他回去,是把他往漩渦裏推。”
溫雪塵單手支頤,反問道:“他留下來,又怎知不是身在漩渦?你方才走得早,怕是不知道已有人在議論,說你與小燈早有斷袖分桃之誼。有了這等聲名,你若不及時表明态度,将他送回魔道,你将來還能做風陵之主嗎?”
徐行之面色不改:“我若是連小燈都護不住,風陵之主做來又有何意思。”
溫雪塵:“……”
他知道自己是來找徐行之談正事的,然而話說到此,溫雪塵卻難免對徐行之生出了幾分真心的羨慕。
他與清靜君倒真是親師徒,一樣都是性情淋漓之輩。
至于溫雪塵自己,已經很久這般沒有敢于行天下大不韪之事的沖動與少年意氣了。
此時,九枝燈微微蹙眉,似是要醒來了。
徐行之自言自語的低喃溫軟得不像話:“……多睡一會兒不好嗎。”
他單手扯下繡雲刺金的道袍,包裹在九枝燈腦袋上,并用手掌墊在他腦後,好教他躺得舒适一些。
少頃,九枝燈含着沙子似的嗓音在他掌下響起:“……師兄。”
“我在。”
“師兄。”九枝燈直挺挺躺在那裏,手指都沒有動彈一根,姿态仿佛是瀕死之人在等待禿鹫,就連發問聲也是輕如蜉蝣,“……為何要救我啊。”
徐行之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對不起。”
這三字觸動了九枝燈已經死水無瀾的心弦,他漸漸屈起身來,抱緊了頭。
他還活着。
他體內的經脈流轉已與尋常狀況截然不同。
他……
九枝燈把自己越縮越小,恨不得就此消失在這世上。
徐行之從沒聽過這般悲傷入骨的聲音,一字字仿佛是從心頭擠出來的血:“師兄,我是魔道……我是魔道了……”
多少年來,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陰影,終于在徐行之華服加身的這一日猝不及防地降臨到他頭上。
徐行之将他的頭擁入懷中,顫聲道:“不,你是我師弟。”
……不管是魔,是鬼,是妖,是人,永遠都是徐行之的師弟。
九枝燈這樣了無生機地貼靠在徐行之懷裏,不知呆了多久,才像是記起了什麽,用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力道抓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師兄,師兄……我哪裏都不想去。……別送走我。求求你,別送走我。”
他重複着同一句話,眉眼濕漉漉的,烏發垂下蓋住單眼,另一只眼,已變成了魔道正統後裔才會有的火紅赤瞳。
此時的九枝燈根本想不到徐行之現如今的處境如何,也想不到更遠的以後,他只能昏昏沉沉、反反複複地請求,不要送走他,別送走他。
徐行之輕聲允諾道:“不會的,我不會。”
九枝燈很快力竭昏去,徐行之卻一直拍撫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
溫雪塵在二人背後凝望許久,方才低聲嘆道:“……殊途之人,何必硬要求同歸。”
徐行之固執地回他:“我偏要求一個同歸。”
待九枝燈經脈流轉平穩下來,徐行之去了一趟清靜君居住的浮名殿,和他對談了一個時辰。無人知道他們在此期間究竟說了些什麽。
随後,徐行之将九枝燈從玉髓潭帶出,安置在自己殿中。
孟重光已經從會場返回,見他抱九枝燈入殿,唇角微動,似是想說些什麽,但終究還是露出乖巧的笑意來:“師兄回來啦。”
徐行之嗯了一聲,把九枝燈安放在自己與孟重光共眠的榻上,替他掖緊被子。
孟重光自從看到九枝燈被擱上那張床,眸色便陰沉了下來。
徐行之在榻邊坐下,細細端詳着九枝燈的眉眼。
真是神奇,當初他一條胳膊就能抱起來扛在肩上的小孩兒,如今已長得這麽大了。
“師兄。”孟重光在他背後叫他。
“何事?”
“九枝燈師兄倒下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
徐行之聞言回過頭來。許是在玉髓潭邊呆得久了,霧氣入眼,将他一雙烏色的眼睛洗得細雨蒙蒙。
他問:“怎麽了?”
“九枝燈師兄是突然發作的。”孟重光神情很是複雜。他關注着徐行之的表情,将嘴唇抿上一抿,方才猶豫道,“師兄,據我所知,入魔覺醒,總受靈犀一念影響,絕非偶然。我想,九枝燈師兄該是在那時動了什麽不該動的心思,因此……”
徐行之打斷了他:“我知道了。”
對于徐行之這麽平淡的反應,孟重光略有意外和不甘:“師兄難道不想知道?”
“聖人論跡不論心。”徐行之答道,“……論心無人是聖人。重光,我且問你,你難道一生之中就從未動過什麽不該動的念頭?”
孟重光不說話了。
不需孟重光提醒,徐行之自然是知道這一點的。
但他永遠不會去問,在自己登臺時九枝燈動了什麽心思,以至于心念異生,徒增業障。
或者說,不管九枝燈想了些什麽,都不該付出這樣慘烈的代價。
半日後,九枝燈醒了,只字不語地倚在床畔。
徐行之只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屋子裏的銅鏡就被打碎了。
徐行之什麽也沒說,蹲下身,把碎片一片片收拾起來。
九枝燈清冷中含有一絲顫抖的聲音自床榻方向傳來:“……師兄,抱歉。”
徐行之輕描淡寫地:“嗨,馬有失蹄,人有失手,有什麽的。”
九枝燈問道:“元嬰大典辦完了嗎?”
“嗯,辦完了。”徐行之回過身來,殿外的陽光自窗邊投入,遍灑在他臉龐之上,晃得九枝燈有些睜不開眼睛,“……怎麽樣,師兄着禮服的模樣好不好看?”
此時的徐行之已經換回平日裝束,但九枝燈卻看得眼眶微微發熱。一股熱氣兒在他眼窩裏沖撞,幾乎要叫他落下淚來。
師兄在元嬰大典之上著衣而立、衣帶當風的畫面像是被烙鐵燙在了他的雙眼之中。
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的自己望着光彩奪目的徐行之,第一次由心間最底處泛濫出了一片腐爛的泥淖,翻滾着,叫嚣着,它想要把徐行之拉入他的身體之中,永遠不放他離去。
他是魔道後裔,此事已不可更改。但是,若他能回到魔道,奪位成為魔道之主,将來把魔道與正道相合并,是否就能和師兄平起平坐了呢?
若他與師兄平起平坐後,能否在那時跟師兄相求,結為道侶呢?
或許是知其太過奪目而不可得,九枝燈放肆地想象着與師兄在一起後的一切可能。
他只是想一想,又有何罪呢?
……然而,誰叫他生而為魔。哪怕只是想上一想,便已是極大的罪愆。
九枝燈倚在枕上,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此時外頭陡然傳來一陣混亂,間或有“周公子”、“周公子你慢些”的亂聲,轉瞬間,腳步聲已到了屋外。
周北南一腳踹開了門:“徐行之!”
徐行之啧了一聲:“投胎啊你。要是把門踹壞了,你得給我修好才能走。”
周北南一眼看到安歇在床的九枝燈,臉上青白之色略褪,即将沖口而出的質問也被他強行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瞪眼:“……出來!”
徐行之把剩下的碎片打掃進簸箕裏:“就出就出。瞎叫喚什麽。”
九枝燈沉默地注視着徐行之的背影,一直到門扉掩上,他依然貪戀地注視着背影消失的地方。
把徐行之揪出殿後,周北南張口便質問道:“徐行之你怎麽回事?你逃了元嬰大典?”
“逃便逃了呗,這點小事還值得你周大公子千裏迢迢跑來啊。”徐行之滿不在乎。
“小事你大爺啊!”周北南氣得腦仁疼,“應天川來風陵贈禮的禮官告訴我說,九枝燈中途化魔,你竟然抱他當衆離去?你與他是何關系?”
徐行之挺無辜的:“師兄弟啊。不然呢。”
周北南喘一口氣:“我信,可旁人信嗎?那可不是單純的元嬰大典!是推舉你繼任下一任風陵之主的繼任典儀!你他媽說跑就跑,還帶着個魔道一起跑?你知道外面都在傳些什麽龌龊的東西嗎?”
徐行之笑嘻嘻的:“那是他們自己想得龌龊,關我何事。”
周北南被氣得一個倒仰:“你這一天天的就惹是生非吧!遲早你栽一回狠的就知道疼不疼了!”
說到此處,外頭又有腳步聲傳來,不過這回的聲音斯文了許多。
有弟子的引薦聲傳來:“曲師兄,這邊。”
周北南精神一振,跳将起來:“曲馳,快過來!”
朱衣素帶的曲馳從月亮門間踏入。他額上生了一層薄汗,看來亦是得了消息後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曲馳看向徐行之,籠統問道:“……沒事吧。”
他既是問徐行之有沒有事,也是在問九枝燈有沒有事。
徐行之一言以蔽之:“沒事。”
曲馳呼出一口氣:“好,那就好。”
“不是……這就沒了?”周北南一口老血憋在喉嚨裏,“曲馳,你年歲最大,倒是訓他兩句呀。”
曲馳行至近旁,緩聲道:“訓他又有何用呢。事情已經做下了,不如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麽辦。”
三人在階前席地坐下,曲馳和徐行之之間夾着個氣呼呼的周北南。
周北南沒好氣地:“說吧說吧,你接下來怎麽打算?讓九枝燈留在風陵山?”
徐行之掰了根梅枝,在地上無聊地寫寫畫畫:“不然呢?”
“也是。”周北南嘀咕,“廿載橫死,他那兩個兒子正狗咬狗的,熱鬧着呢。這姓九的小子在魔道裏沒根基,挑着這個時間把他送回去,不是要他命呢嗎。”
曲馳卻有些懷疑:“但是魔道會放棄他嗎?今日之事鬧得太大,魔道那邊也該聽到風聲了,他血脈覺醒一事是隐瞞不了的。萬一他兩個兄長認為九枝燈是威脅……”
周北南挑眉:“如何?他們敢殺來風陵山?”
“不會。”徐行之托腮沉吟,“四門與魔道止戰已久,小燈如果不願回去,他們也不會蠢到上門挑釁,自找死路。……曲馳和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言罷,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九枝燈的母親。”
周北南頓覺棘手:“也是。那可怎麽辦?”
“多年前我與曲馳去過一次魔道總壇,是去幫小燈送家書。”徐行之頭也不擡地用梅枝繪制着什麽,“待會兒我打算再去一回。”
周北南霍然起身:“你要去搶人?徐行之,你——”
“說話怎麽這麽難聽。我是接小燈母親來與他團聚。”徐行之補充道,“……同時也是替小燈表明他不願參與争鬥的心跡。到時候在風陵山下修一座草堂,讓小燈母親住在裏面,他們母子二人也能時時見面了。”
周北南:“……他們若是不肯給呢。”
徐行之面色淡然:“哦,那就用搶的呗。”
周北南:“……”
徐行之手下動作稍停,思忖了許久,他剛想問曲馳些什麽,曲馳便繞過周北南,接過徐行之手裏的梅枝,在沙地上續上了徐行之未能完成的草圖:“……穿過明堂後,到這裏左轉。”
徐行之不無訝異:“你還記得啊。”
曲馳埋首道:“十數年前我随你一起送信,去過石夫人的雲麓殿。我記性尚可,你若是不很能記得路,我再跟你去一次便是。”
徐行之一把環住曲馳的脖子,嬉笑:“曲師兄,我真想親你一口。”
曲馳溫柔道:“別鬧。”
周北南瞪直了眼睛:“曲馳,你不怕受罰?上次你跟他去魔道總壇,可是足足罰了三月禁閉……”
曲馳似乎并不把可能受罰的事放在心上,寬容道:“無妨無妨。大不了這次被關上一年半載,我正好趁此機會專心參悟。等再出關時,修為說不準能趕上行之。”
曲馳性情向來如此,潤物無聲,待人溫厚。也正因為此,四門首徒之中,威信最高之人既不是冰冷倨傲的溫雪塵,亦不是跳脫無常的徐行之,反倒是看似溫良平厚、無甚脾氣的曲馳。
周北南看着這兩人并肩謀劃,着實別扭,不自覺地便探了身子過去,聽他們議論,偶爾插上一兩句嘴。
幾人剛商量出來個所以然,便有一道聲音陡然橫插了進來:“徐師兄。”
徐行之擡首,發現來人竟是徐平生。
徐平生淡然注視着他,禮節周到地揖了一揖,聲調平常道:“徐師兄,師父叫我來問,九枝燈是否在你這裏。”
徐行之颔首。
“那便請他到山門前的通天柱去吧。”徐平生道,“有一位名喚石屏風的夫人在通天柱下等他。”
不等徐行之反刍過來“石屏風”所為何人,他們身後的殿門便轟然一聲朝兩邊打開了。
九枝燈一步搶出門檻:“她來了嗎?”
徐平生被他赤瞳的模樣驚得倒退一步,方才皺眉答道:“沒錯。是石夫人。”
向來淡然處事的九枝燈此時竟是難掩激動之情,急行幾步,但仍未忘禮節,朝曲馳與周北南各自深揖一記,又轉向徐行之,唇畔都在顫抖:“……師兄,我想去換一件衣服。”
徐行之回過神來,揮一揮手:“你去吧。”
待九枝燈和徐平生一齊告退之後,周北南才驚詫道:“……‘石夫人’?我們還未去,他母親倒先自己來了?”
曲馳自語道:“我怎麽覺得有些不對勁?”
徐行之一語未發,陰着面色,擡步徑直往山門處行去。
周北南忙縱身躍起,追趕上了徐行之步伐,邊追邊回頭看向沒能來得及關閉的殿門。
——九枝燈方才在那裏聽了多久?
這念頭也只在周北南心裏轉上了片刻。很快他便釋然了。
……聽一聽也好,讓這魔道小子知道徐行之待他有多用心,以後專心守在徐行之身邊,安安靜靜的別鬧事,那便是最好的了。
十幾年前,前往魔道總壇送信的徐行之也未能得見石屏風真容,只是隔着一層鴛鴦繡屏,影影綽綽地看了個虛影。
時隔十幾年,徐行之遙隔數十尺之距,終于見到了石屏風石夫人,九枝燈的母親。
一棵百年古松下,搖曳着一張仕女圖似的美人面。石夫人從體态上便透着一股纖弱之感,弱到仿佛一陣風吹來便能将她帶走,她生有小山眉,圓鼻頭,分開來看很美,但卻很緊很密地擠在一起,形态不錯的五官偏生拼湊出了一股苦相。
她扶着樹幹,薄唇啓張,牙齒禁不住緊張地發着抖。
九枝燈換了一身最新的風陵山常服,從上到下的配飾都取了最新最好的,幾乎是與徐行之前後腳來到山門處。
在他與那女人視線相接時,女人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腰似的,身體往前佝偻了些許,熱淚奪眶而出。
“小燈。”她軟聲喚道。
九枝燈難得展顏,不假思索,擡步便走下了幾級臺階。
然而,等他再次擡首時,神情赫然僵住,連帶着步子一道遲滞在了半空中。
當年将他送來風陵山山門口便抽身離去的六雲鶴,就像十數年前一樣,立在他母親身後,一身鴉青色長袍被山風拉扯着來回飄動,發出切割一般的冷響。
九枝燈臉上的笑意漸次退去,被蒼白一寸寸蠶食殆盡。
六雲鶴乃廿載至親至信之人。
廿載橫死,兩子争位,魔道內部正是風起雲湧、勾心鬥角之時。此時,六雲鶴帶着九枝燈之母來到風陵山,所為之何,昭然若揭。
——看來,他對那野心勃勃的兩子并不滿意。
若能扶植流落在外的九枝燈為魔尊,那麽,在魔道中樹大根深的六雲鶴,便有了一只絕好的、用來掌權的傀儡。
現在他便來接他的傀儡了,用傀儡的母親作為籌碼。
倘使九枝燈不随他回去,那柔弱的、一陣風刮過便能折斷的女人,下場如何,不難想見。
他身後的三人也已明白過來。
徐行之肩背繃成了一塊鐵,他難得發怒,唇角都憋忍得顫抖起來。
周北南側目看向徐行之,神色幾度變換後,別扭地擁住了他的肩膀,大力拍打了幾下,附耳道:“若是要上,叫我一聲,我們三人齊齊動手,不愁打不死他。”
“不可。”眼力極佳的曲馳斷然道,“……石夫人腕上有一脈紅線,該是被那人動了什麽不堪的手腳。……也許,那是同命符的印記。”
徐行之的後背突然山洪暴發似的,無望地松弛了下去。
……魔道同命符,至邪至陰,生死同命。唯有施符者方能解綁,中符者則無知無覺,符咒一旦種下,施受雙方便共用一命,施者若死,受者亦死。
這也就意味着,徐行之他們對六雲鶴動手,便等同于送九枝燈的母親去死。
九枝燈如若不從,結果同樣可以預見。
然而,那溫柔且愚昧的女人卻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牽系着什麽,她對于九枝燈的望而卻步甚是詫異,甚至湧出了些委屈又激動的眼淚來。
“小燈,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呀。是娘呀。”
九枝燈遠遠望着她,唇畔抖索。
過去,倘若沒有她在,九枝燈怕是活不到進風陵山的時候。
現在,倘若有她在,九枝燈就必然要棄風陵山而去。
九枝燈腳腕重如鐵石,似乎再往下踏一步,他就要跌入深不見底的地方去,再不見天日。
然而,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他必須做出選擇。
九枝燈站在他走過無數遍的青石臺階上,往下邁了一步,又一步。
看起來艱難萬分的一步,實則那般輕易地就踏了過去,仿佛将一塊石頭投入深淵,本以為會粉身碎骨、撕心裂肺,誰想真正落地時,也就是不痛不癢地跳動了兩下罷了。
他一步步走向六雲鶴,一步步遠離徐行之。
走下五階之後,他霍然轉身,雙膝跪地,衣袂翻卷宛若流雲。
他将頭狠狠抵在石階之上,一字字都咬着舌尖,仿佛只有使出這樣斬釘截鐵的力量,才能把接下來的一席話說出口:“魔道九枝燈,謝徐師兄多年照拂恩德。今次……返還總壇,一去不還,還請師兄今後,多加餐飯,照顧身體,勿要……”
說到此處,九枝燈拼盡全身力氣,将額頭碾磨在地上,恨不得就這樣死在此處。
好在他終于是将該說的話說出了口:“……勿要着涼。”
十數年的光陰,不過是石中火,隙中駒,夢中身。
大夢方覺,是時候離去了。
徐行之用力睜了睜眼睛。
“走吧。”徐行之用嘆息的語調笑着,“沒事兒,走吧。”
他俯下身,把九枝燈拉起,替他拍去膝蓋上的浮塵,伸手在他左胸胸口輕點了一記,又點了一記:“守持本心,各道皆同。”
九枝燈不敢再看徐行之眼睛,甚至沒能應上一聲,便倉促地留給他一個後背,直往松樹前走去。
徐行之亦轉身,朝門內走去。
二人背對背,相異而行。
走出十數步的九枝燈心念一動,猛然回過頭去,卻只捕捉到了徐行之翩跹而飛的缥色發帶。
他想喚一聲“師兄”,然而這兩個字卻重逾千斤,堵在他喉腔內,吞吐不得。
他求師兄将他留下,師兄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他此刻要走,師兄亦然笑着說,走吧。
師兄順從包容他的一切,但他給師兄留下了什麽呢。
九枝燈想得渾身發冷,但石屏風卻已是等不及了,快步上前去,将九枝燈擁至懷中,柔聲道:“你這孩子,雲鶴只是說帶我來看一看你,也沒說要讓我帶你走呀。”
越過石屏風狹窄細弱的肩膀,九枝燈看向六雲鶴。
六雲鶴唇角微勾,眸光中志在必得的傲意,讓九枝燈的神情一寸寸陰冷下來。
數年不見,石屏風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與兒子說。她執起九枝燈生有劍繭的手掌,道:“雲鶴告知我你魔道血脈已然複蘇,我實在是坐不住,便求他帶我來看一看你。這些年你在這裏過得很不好吧,是娘當年軟弱,護不住你……”
“很好。”九枝燈生平第一次打斷了石屏風的話,“我在風陵,一切安好。”
暮色将至,闌幹碧透。
九枝燈随石屏風下山時,想道,他或許再沒有機會看到風陵山的星空了。
為了留住那僅有的一點想念,他一直仰頭望天,然而,直到他離開風陵境內,才發現天空陰雲密罩,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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