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水底風光

這次從夢中醒來時,徐行之沒有什麽明确的不适感,宛如離夢。

他翻身坐起,披将在他身上、仍帶有餘溫的一件外袍順着他的動作滑落了下去。

洞外的光芒一如既往,晦暗陰沉,但耳間能聽到不小的淅瀝雨聲。

此次他讀取記憶的時間着實比以往短了許多,一夜只過去了大半,衆人都還沒睡醒,各自打坐的打坐,安眠的安眠,就連孟重光也蜷縮在他身側淺睡着,眼皮微微彈動,好像睡得不是很安穩。

左右是醒了,他又被安排在離火堆最近的地方,睡久了烤得渾身發幹,徐行之索性起了身來,披衣朝外走去。

鑽出山洞,徐行之舒展雙臂,深呼吸一口。

被雨水清洗過的空氣清新得叫人肺腑清透,四周景象宛如一幅工筆畫:澄白的粗雨在地面打出一股股浮泡,大的似拳,小的似葵花子,岩石烏黑,泥土赭黃,由遠及近,勾皴得當,以幾枝不知名的俗豔花朵作為收筆,在一群蒼翠的綠葉中一抹赤紅顯出,像是女子愛用的紅玉簪,但被雨打得瑟瑟縮縮,已經有幾瓣紅意落在了泥中。

徐行之将“閑筆”調出,化為一把雨傘,走出洞口,随手撿起一根木棍,将那綠葉撥弄開來,确定上頭沒有什麽蟲子爬動,才将生在叢中的幾枝花統統折下,走回洞口。

徐行之席地而坐,把傘上水珠甩幹,放在一邊,待水珠落盡,便将它先後化為剪刀、棉線,聽雨插花,把其中一朵生得最旺盛的花朵打理得極為新鮮可愛。

他用粗棉線在修剔清洗得幹幹淨淨的花枝上打了個結,便将它做成了一枚天然的花簪。

他剛把“閑筆”重新轉為折扇、正捧着那花簪在指間欣賞時,便再次被身後傳來的匆促腳步聲逗得先樂了起來。

被纏過三四五六次,這腳步聲他怎會猜不到屬于誰?

可是這回孟重光抱上來時,喘息有些亂,在他身上亂摸一氣的掌心裏更是透着薄汗,這不得不令徐行之收斂了些笑容:“沒事吧。”

“……有事。”孟重光口中的熱流緩緩吐在徐行之的耳垂邊沿,“師兄,方才我做噩夢了。夢見你……你突然不要我了,我不管在後面怎麽叫你,你都不回頭。”

他的腔調聽起來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我再一醒過來,師兄就不在我身邊了。你叫我怎麽想……”

徐行之微微皺眉:“你休息時一直這般失眠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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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被戳穿了些什麽,孟重光低聲含糊撒嬌道:“也不算失眠……看着師兄,我心裏踏實,用不着睡覺。”

徐行之不說話了。

這下孟重光以為他是生了氣,再不敢花言巧語,只好據實以答:“……實在睡不着、一刻鐘就會醒一次,只有醒來後看見師兄呆在我身邊,我才能安心。”

徐行之:“……”

怪不得自己醒來時身上孟重光的衣袍尚有餘溫,該是孟重光不久前才蘇醒過一次,為自己蓋上的。

他無奈地拍一拍自己盤起的腿:“過來。”

孟重光順從地貼着他的腿躺下,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喚:“……師兄。”

這區區二字裏所含的濃郁情意将徐行之耳廓染上一抹緋紅:“作甚?”

“想叫一聲。”孟重光躺下卻不安分,眼睛轉來轉去的,早就發現了那支花簪,嘴角便堆起燦爛的笑意來,“師兄手真巧。”

徐行之戳他腦門兒:“眼睛閉上,好好休息。”

“我把眼睛閉上,師兄親手把花給我戴上好不好?”孟重光厚臉皮地讨要他的禮物。

誰料徐行之卻道:“……誰說這花是送給你的?”

孟重光一骨碌爬起來,逼視着徐行之:“那是給誰的?”

徐行之覺得好笑:“你怎會以為這是給你做的?這是女孩子佩戴的,你戴一朵花像話嗎?”

也是巧合,徐行之話音剛落到此處,便聽元如晝清澈的聲音打身後傳來:“師兄和孟師弟醒得好早啊。”

徐行之笑道:“如晝,過來。”

元如晝不明所以地走過來,徐行之從掌心翻出那朵花簪來,眉眼間盡是溫煦的笑意:“喏。”

元如晝畢竟是女子,一眼見到這樣的漂亮簪花便喜歡得很:“是送給我的嗎?”

“也不全是。”這花簪的确是為了元如晝做的,但徐行之怕她不肯收受,便開玩笑道,“要麽給你,要麽給阿望,總之是要獎勵給早起的乖孩子。”

元如晝用她那只細瘦骨手接過花來:“師兄還是把我當孩子哄。”

大抵是因為梧桐的緣故,徐行之的确是把元如晝當孩子和妹妹來疼寵的:“戴上。讓師兄看看好不好看。”

元如晝笑了:“師兄,我現在這副模樣,哪裏還有什麽好看不好看。”

徐行之啧了一聲:“胡說什麽呢。快戴上。”

赤花翠枝的确與那一頭青絲碧發相配。徐行之贊道:“好看。”

一旁的孟重光酸溜溜道:“元師姐,你戴這個不合适。”

徐行之對元如晝使了個眼色,示意別和他計較。

元如晝心思靈慧,自是知道孟重光在別扭什麽,但她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故意摸了摸盛開在鬓邊的花瓣,朗聲道:“我覺得挺合适的。多謝師兄。”

孟重光氣得臉色煞白,元如晝一走,他便掉頭走了開來,繞進山洞裏一條小岔路中,背對着徐行之蹲坐在洞穴深處。

徐行之哭笑不得地跟了上去:“……一朵花而已,本來也不是做給你的,你心眼兒怎麽這麽小。”

孟重光不吭聲。

徐行之走到他身邊蹲下,推他後背:“哎,真生氣啦?”

孟重光哭唧唧的:“氣死我了。”

徐行之一下笑出了聲來。

孟重光哀怨地看向徐行之,忿忿道:“……也只有你敢這麽氣我。”

徐行之沒再出聲,把原本披在肩上的孟重光的外袍解下,抛在他腦袋上。

還以為徐行之會繼續哄自己的孟重光:“……”

他一把将袍子扯下,轉身便想把徐行之撲倒好好教訓一下他,孰料他還沒能做出第一個動作,便被眼前的一幕驚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徐行之頸上不知何時已被一道銀鏈層層交纏起來,口中橫咬着一枝花,內裏衣衫未整,露出幾處惹人遐想不已的麥色皮膚。

他将銀鏈的一端握于掌心,把玩片刻,才揚手丢給孟重光,含混道:“這才是你的禮物。”

孟重光一把将銀鏈奪于手中,但仍未能從那勾人的男色誘惑中回神,只顧盯着那銀光閃閃的鏈子發愣。

徐行之怪不自在地扭動着脖子,将那唇邊燦爛盛放的花拿了下來:“不要啊?不要那我拿走了。”

說罷,“禮物”掌心拈花,當真轉身便走,孟重光這才回過神來,一手将牽引鏈抵在牆上,把徐行之繃在了原地。

“這就對了。”徐行之駐足一笑,回頭張開雙臂,簡短有力道,“過來。”

不消片刻,輕聲的低吟和布帛的條條綻裂聲便從這條小小的岔路裏傳來。

孟重光已在此處設置了一個簡單的陣術:從外朝裏看來,此處風平浪靜,一覽無餘,但陣法內的二人卻能清楚看到外面人的一舉一動。

徐行之又好氣又好笑地扯着已經只剩下一圈衣領的衣裳:“你個敗家子你能不能別撕衣裳?!我儲物戒指裏可沒剩幾套衣裳了啊,就被你這麽糟踐!?”

他兩條骨肉均勻、肌肉漂亮的長腿一條頂在狹窄通道對面的石壁上,一條被人高高擡起,掰得他筋骨生痛。

而擒住他腿的人還振振有詞道:“禮物不是要拆的嗎?”

徐行之笑着罵他:“小王八蛋。”

“罵吧,師兄。”孟重光親吻着他,“只有師兄可以罵我……我喜歡師兄在這時候多罵我兩句,我不生氣。”

可徐行之哪兒還有力氣罵他。

随着元如晝出去汲水洗漱,在主洞裏休息的人三三兩兩都醒了來,穿衣的穿衣,聊天的聊天,幾雙腳走來走去,即使知曉幾人聽不到這裏頭發出的響動,徐行之也仍是咬牙壓抑着悶哼聲,在潮濕的堿土上難耐地翻動,和眼前人一道掙紮着、翻滾着,羽化升仙。

……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游魚行于甘泉之上,安然自在,如同歸家。

因着這連綿陰雨,幾人在此處又淹留了兩日,待雨勢去了,方才上路。

徐行之出洞時,走路跛得很是厲害,就連周望也瞧出了不對勁來:“徐師兄,你怎麽了?”

孟重光正忙着把自己的衣服團成一團塞在徐行之腰間,聞言,二人異口同聲道:“腰扭了。”

旁邊的周北南冷笑一聲。

“笑屁啊你。”徐行之斜了他一眼,“你沒扭過?”

他想了想,笑嘻嘻地補充道:“哦,好像是沒有過。……真可憐。”

孟重光趕在周北南發飙前,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托着徐行之的胳膊往前走,不由心疼得臉色發白:“師兄,不然再歇兩日?”

徐行之幾乎是一眼便看穿了他那點小心思:“再歇兩日,然後讓你再擰巴我一回?想得美。”

孟重光笑着蹭他的手臂,小聲嘀咕:“師兄明明也很舒服的呀。”

徐行之掐着孟重光內側手臂的肉:“你就缺德吧你。”

又行了十幾日,大家總算抵達了化外之境的邊緣。

遮天蔽日的青色沼澤出現在他們面前,朗然入目,天水一色,一眼望不見盡頭,潮濕的氣息把周遭所生的樹皮染得黴爛發黑,無數小蛇和水蜘蛛在青色起霧的泥漿間翻滾。

明明知道鑰匙碎片的所在都有可能是龍潭虎穴,徐行之卻半分也不緊張。

這種情緒完全是源自于孟重光。

他記得分明,當初他們靠近虎跳澗時,孟重光一應表現都表現出他有些緊張。尤其是在進入迷霧之中時,他執住自己的手都在微微發汗。

但是這回,越靠近化外之地,孟重光便越輕松,仿佛在眼前等着的不是什麽怪奇妖物,而是有着熱湯和親人的家門。

孟重光走在最前頭,領着他們沿着荒無人跡的沼澤邊緣走了許久。

徐行之越走越覺得納罕,索性上前幾步,同他耳語道:“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師兄信我。”孟重光說,“我帶你去看的東西,師兄定然歡喜。”

徐行之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時,孟重光猛然駐足,轉身指向眼前那一片與其他沼澤別無二致的青潭:“不走了。”

周北南也走得生煩:“是啊,這走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不如叫我下去看一看。”

陸禦九有些猶豫:“你下去?”

周北南:“自然是我下去,應天川臨海,我自小就是在海裏長大的。我不下去,難不成你這內地裏長大的旱鴨子下去?再者說,進了這沼澤,裏面都是泥巴,除了我這個不會喘氣的,你們誰能保證不淹死?”

陶閑緊張道:“別,別了吧,萬一底下有什麽……”

“我長這倆腿是幹什麽用的?底下就算有什麽,我不會跑嗎?”周北南轉向孟重光,征求他的意見,“我下去,如何?”

孟重光颔首,表示默許。

周北南三下兩下便将衣服脫下,只着一條短亵褲,把衣褲均交由陸禦九保管。

陸禦九難掩擔心之色,隔着一層猙獰的鬼面,雙眸裏清淩淩的均是可人的水光。

周北南見他這副神情,便猜出了幾分來,伸手刮一刮他的鼻梁,嘲笑道:“……看你這熊樣。衣裳給我看好了啊。”

言罷,周北南一個鹞子翻身,雪練似的縱入青綠色的沼澤中,連一串水泡都沒有冒出,便悄無聲息地溺入粘稠的泥潭。

陸禦九趕忙上前幾步,卻也追不到那個業已消失的身影。

自從周北南受傷,他便沒再讓周北南離開過自己的視線……

連周望亦瞧出陸禦九情緒低落,便主動上前安慰陸禦九道:“舅娘,別太擔心,舅舅會沒事的啊。”

陸禦九登時吓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你,你叫我什麽?”

周望不明所以:“舅娘啊。”

“誰……”陸禦九後背一陣陣燥熱勁兒直往上頂,羞得恨不得把臉塞進手裏捧着的那身衣服裏頭去,“誰叫你這麽叫我的呀。”

周望本能地轉向徐行之,但徐行之卻悄悄同她擺擺手,指向了周北南剛剛跳下的地方。

周望馬上心領神會,答道:“是舅舅。”

陸禦九捏揉着手中餘溫尚在的衣服,又氣又羞,咬着唇嘀咕:“混賬……不教孩子學好……”

話雖如此,他卻沒阻止周望這樣叫他。

周北南這一下去便是半個時辰,就連本來心情還算放松的徐行之也提起了心來,更別提早就焦灼不堪的陸禦九了。

他抱着衣裳,蹲在沼澤岸邊,任憑那酸腐溫暖的沼氣撲面而來,他仍努力睜大眼睛,試圖辨明那青色泥潭中有無打算浮出水面來的陰影。

就在他眼前已開始出現重影時,距離岸邊不遠處,一片水花陡然濺開。

周北南浮出了個腦袋,他飛快甩掉頭上的水草,朝岸邊匆匆游來。

看見周北南,陸禦九大大松了一口氣,跪在岸邊沖他伸出手來:“怎麽啦?快上來。”

“上來什麽!?”周北南卻是一副相當興奮的模樣,“你下來!都下來!”

陸禦九愕然:“什麽?我不會水……”

周北南已來到了岸邊,一個勁兒沖徐行之招手:“行之,下來,你快下來!”

徐行之抱臂而立,故作嫌棄:“我不下去。你聞聞你身上什麽味兒?”

誰想周北南居然沒發飙,只顧着高興了:“你猜我發現什麽了?”

徐行之剛剛露出訝異的神情,周北南便祭出長槍,不等徐行之有所反應,便用側邊月牙彎鈎勾住了他,一臂發力,把他圓掄起來,徑直拽入了潭中。

“……下來吧你!”

滅頂的水流從四面八方朝徐行之湧來,但還未等泥漿湧入他的耳鼻口腔中,他雙腳便有了腳踏實地之感。

他本以為是錯覺,然而張目一看,眼前之景令他登時睜大了眼睛。

此時,水天已經徹底置換,那碧波漾流的沼澤正在他腳下緩緩湧動,他試着往前邁了兩步,竟是如同踩在軟流沙地上一樣。

腳下是水層、是蠻荒的天,而在他眼前的,是一處如積水空明的洞天福地,頭頂是無窮的漆黑的深穹洞天,一座神殿一樣的建築物赫然出現在徐行之眼前。

最重要的,是這宮殿的規制、風格,一切的一切,都與記憶中的風陵山青竹殿相差無幾。

而在殿門口,有十數身着粗布缟素的人沿殿柱而立,看到徐行之,十數人紛紛下拜,跪作一片。

“風陵外門弟子白謙君!”

“風陵黃永奇!”

“風陵趙樸直!”

“丹陽林好信!”

“丹陽塗一萍!”

“應天川曾雲谷!”

“……”

聲聲報名聲層疊響起,如洪鐘,如鐘罄,震得徐行之耳膜發麻,眼窩發酸。

在一十四人依次報名過後,衆弟子齊齊頓首,聲音哽咽且欣喜道:“諸門弟子,參見徐師兄!”

作者有話要說: 再甜一回~

最晚後天進入長篇回憶殺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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