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妄念頓生

九枝燈臉上驟然失卻了血色:“……什麽?”

目睹九枝燈的神情變化,六雲鶴很是快意。

他喜歡有軟肋的人,因為這些人往往只需一句話就會狼狽不堪、丢盔棄甲。

“魔尊大人不記得了嗎?”六雲鶴青鴉鴉的眼珠釘在九枝燈臉上,似笑非笑,“清涼谷首徒溫雪塵大婚那日,尊主大醉,與屬下痛陳尊主與徐行之的往事,後來便與屬下談起了世界書一事……”

九枝燈手腳瞬間冰涼。

一時間,他只能看見六雲鶴帶着惡意啓張的雙唇和其間彈動的舌頭。

……他怎會将此事講與旁人?

當年,他分明與自己說過千遍百遍,要将此事徹底爛在心裏……

此事,是他初入風陵時便意外探聽到的一樁天大秘辛。

師兄為着他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孝心,遞送家書去了魔道總壇,卻平白受了廣府君三十玄武棍,卧床難起,很快又發起燒來,昏昏沉沉地在床上夢呓喃語着。

曲馳已被拉回丹陽峰面壁,留下個周北南急得抓耳撓腮,把兩個負責照料徐行之的弟子支使得團團亂轉。

“水呢?倒水呀。”

“你你你,別在這兒杵着!燒水,水不夠了。”

弟子們都是未經人事、不懂該如何照顧人的少年,周北南更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一心以為人就像他新養的那盆蘭花一樣,只要多喝水就能活。

九枝燈跪在殿外,不敢擅自逾越,但又實在看不下去周北南這般擺弄徐行之,忍了又忍,正欲起身,一轉頭便看見溫雪塵辘辘地搖着輪椅來了,便又把自己直挺挺砸在了地上:“……前輩。”

溫雪塵不答話,甚至懶于給他一個餘光,徑直從他身側搖過。

在完全以背相對時,他才淡漠道:“別跪在這裏。去別處忙罷。”

彼時的九枝燈并不知道溫雪塵極其厭惡非道之人,但也隐隐有了些芒刺在背的感覺,只好讷讷地轉身退下。

臨走前,他聽到來到殿內的溫雪塵問周北南道:“他退燒了嗎?”

周北南答:“再燒下去就熟啦。”

溫雪塵沉吟半晌:“鑿些冰來。鑿多些,把他浸進去,降溫許是能快些。”

周北南如夢方醒:“對,說得有理。”

顯然,溫雪塵的到來,除了使殿內的公子哥兒數量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外,并無其他裨益。

“……有理個屁啊。”徐行之被房內的絮絮話聲吵得清醒過來,恰好聽到了溫雪塵大放的厥詞,臉都白了,“兩位哥哥,求求你們大人大量,什麽都別管,就放我好好睡一覺成不成啊。”

九枝燈離了徐行之的寝殿,一路尋揀着清淨遠人的路走,倒也避開了不少打量稀奇動物似的眼光。

好在他身上既無魔氣,也無仙靈之氣,幹幹淨淨的一張孤獨的白紙,只要乖乖低着頭走路,無論飄到哪裏,也不會惹人注目。

他打定主意,要去青竹殿,向他還未謀面的師父清靜君請罪。

徐師兄的禍患是他招惹來的,師兄雖未怪責于他,但九枝燈若不主動出面澄明,一來良心難安,二來不解釋清楚,今後也不好在風陵山中立足。

盤盤繞繞,走至青竹殿側殿窗下,他突然聽得裏面傳來廣府君的聲音:“……師兄,你這話說得輕巧!你可知當我曉得他私自前往魔道時,恨不得立時殺了他才好!”

九枝燈悚然一驚,斂去氣息,在翠色青竹間蹲下。

“沒有這般嚴重……”一個溫軟且微帶鼻音的聲音自窗內飄出,“溪雲,行之只是去送信而已,況且還有曲馳那孩子相随。”

“不嚴重?他若是與魔道總壇裏的人沖突起來了呢?萬一橫死在那裏,神器沒了傍身之物,脫體而出,落入魔道手中,又該如何?”廣府君氣急,“師兄,今次我罰他是為着什麽,你難道不知?若是他當真傷重不治,我們便能将世界書取回了!”

九枝燈眸色一凝。

窗內,那把溫軟聲音不再言語,只餘下廣府君在激怒過後的杳然無奈:“師兄,我曉得您想說什麽。上天的确有好生之德,可人心動蕩,委實難測,即使是道祖老君也難算一二。徐行之他性情頑劣,實難教養……”

被他喚作“師兄”的男子為難道:“我并非是因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才護着行之的。”

“那是為何?”

男子遲疑片刻,才軟聲道:“我舍不得呀。”

廣府君:“……”

“他本性絕不壞,骨子裏是個有趣又溫柔的孩子。”男子淺淺笑了,“我若是能有個兒子,生成他的模樣,我便心滿意足了 。”

廣府君氣道:“……那您可真是家門不幸。”

“不幸的是行之才對。”男子輕聲道,“當年,小鎮上三兩黃酒,他與我結緣,我将他引入風陵。後來,若不是我約他同飲,吃醉後帶他進了通天閣,他也不會陰差陽錯被世界書認了主。是我對他不起,我便合該護他一生一世。”

二人後來又說了些話,才退出了偏殿。

或許是認為午後沒有弟子會經過此處,或許是認為即使有弟子經過,也會有靈力流動的痕跡,無需挂心,廣府君一時粗心,便未曾設下防護結界。

而九枝燈恰好還未修煉,走路又格外小心,種種巧合糅雜起來,便讓這秘密從僅知的兩個人口中傳遞到了第三個人耳中。

九枝燈這張白紙悄無聲息地飄來,卻不想在此處染上了第一筆墨跡。

初知秘密的九枝燈驚吓得不輕,他在窗下蹲了許久,才攢足力氣,一口氣跑回了徐行之的寝殿。

他仍然不敢擅自入殿,便趁夜悄悄爬上了師兄寝殿房頂之上,揭下瓦片,打量着那在床上昏睡的青年。

看着看着,九枝燈隐隐與他有了同病相憐之感,甚至覺得師兄比自己還要可憐幾分。

……畢竟,九枝燈知道自己被厭棄的種種原因,而師兄什麽都不知道。

但九枝燈也有很久都未曾想不通的問題。

——時隔多年,九枝燈仍不知道,廣府君也便罷了,為何連清靜君也沒能察覺到他就在窗外?

當時尚年幼的他猜想,有可能是清靜君一心牽挂師兄,無心他顧吧。

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九枝燈越來越懷疑,其實當年,清靜君是知曉他在那裏的。

而他不戳穿九枝燈的理由也相當簡單。

若是他開口戳破此事,按廣府君的性格,身為魔道後裔的九枝燈既然知道了這等秘密,便必會因為某些特殊原因“暴斃”于風陵山中。

清靜君向來性情溫吞如水,道心似海,他不願傷害任何人,便選了“無為”,對自己,對師兄,均是如此。

然而現如今,唯一能解答他這個疑問的清靜君已不在了。

真相幾何,又有什麽意義呢。

九枝燈垂眸看向眼前的六雲鶴,聲音裏已喪失了喜悲嗔怒:“你害了師父,也害了師兄。”

六雲鶴昂起下巴,無畏地笑道:“茲事體大,魔尊大人把這樣的秘密告知手下,手下自然以為您是想要我做些什麽。”

九枝燈冷笑一聲,并不對他的行徑評點些什麽。

六雲鶴見他這副嘲諷神情,心中不免激憤,生出了片片銳刺,聲音随之尖利起來:“九枝燈,你這是什麽表情?征狩之年,師父死于風陵岳無塵手下,這回,他為了魔道,又死了一回!你呢?你除了一步步把魔道拖進深淵、一步步逼得魔道四分五裂外,你做了什麽?你又能做什麽?!”

九枝燈靜靜盯着他,目光中隐有暗流。

“殺一為罪,屠萬為雄!”九枝燈的沉默激怒了六雲鶴,他雙腿已斷,掙紮不起,索性目赤唇白,厲聲嘶吼道,“我以一己之力毀了風陵山主,毀了風陵山首徒,我無愧于魔道!九枝燈,你是什麽?!你算什麽東西?你又憑什麽懲處我?”

他愈說愈得意,也愈說愈悲怆,疾呼道:“你以為你還能回得去?你是魔道!你自出生便是魔道!你就算殺了我,你身體裏流着的也還是魔道的血!”

“我為何要殺了你?”

九枝燈終于開了口,清冷如雪光薄刃的目光投向了六雲鶴,認真反問:“……活着,難道不比死了難過萬倍?”

六雲鶴被他喚來的魔道弟子拖走時,兀自掙紮,桀桀怪笑:“我還活着作甚?看你如何毀滅魔道嗎?”

九枝燈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很快,殿中便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從傾翻的桌案邊拾起一只銅腳杯,一把銅酒壺,內裏還有些許殘酒,倒出來後恰能滿上一整杯。

九枝燈持着斟滿了的酒杯走至空蕩的殿外。

夜風将一空月光吹得淩亂不堪,他裹緊薄裘外袍,仍被風嗆得咳嗽了兩聲,些許酒液潑出,落在空明一片的階前。

六雲鶴方才聲嘶力竭問出的問題,九枝燈曾在無數個夜裏問過自己千遍萬遍。

他要待魔道如何?他将把魔道的前路引向何處?

當初,奪魔道主位、煉元嬰之體,九枝燈承認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只是單純想要有資格師兄比肩。

現在,師兄不在了,師父也不在了。

沒有師兄,沒有師父的正道,還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嗎。

六雲鶴說得對,那已是他終生回不去的故鄉。

——況且,知道師兄背傷的,唯有自己與孟重光。師兄既然被孟重光救走,那麽他唯一懷疑的人,便只剩下了自己。

然而他又有什麽可以辯駁的呢。難道不是他将師兄背傷之事對不相幹的旁人和盤托出的嗎?難道不是他的酒醉之語,把師兄害到這步田地的嗎?

以前他閉上眼,都是和師兄在一起的明天,而那個明天,看起來永遠不會來了。

九枝燈将手中酒杯端起,卻并未飲下,而是連杯帶酒,一齊摔入了殿前燃着的松明鐵火炬中。

火焰倏然而起,金蛇狂舞,探出蛇信,嚣張地舔舐了一口廊下的風鈴。

火光映出了九枝燈沉沉如水的雙眸,而吱吱的火聲間,徐行之曾與他說過的話也在他耳畔蕩起一圈圈詭異的回音。

“魔道,鬼道和仙道都是一樣的。”

“只要不肆意為禍,只修持己身,那麽三道之異也只存于偏見之中。”

緊接着,六雲鶴炸裂似的咆哮在他耳畔響起:“殺一為罪,屠萬為雄!!!”

此時再想起這幾句話,九枝燈隐有豁然開朗、醍醐灌頂之感。

——是啊,師兄,小燈着實是做錯了,太看重道與道之間的分別了。

若自己能将魔道引入正軌,若自己能讓魔道諸人修持己身,專心道業,那四門與魔道又有什麽區別呢?

……既然四門能統領道學,歸于正統,那魔道又有何不可?!

那騰騰燃燒的光焰,吞沒了青年執着的面龐,平白燒出許多妄念來。

而自從痛快淋漓地哭上一場後,徐行之的精神便好上了許多。

既是決定不去風陵尋仇,二人便與風陵背向而行,停停走走,到了一處遠隔塵煙的南方小鎮,瞧着四周景致滿意,孟重光便從自己這些年搜羅的寶貝中挑出一件無關緊要的玉扳指,換來銀錢,買下一間獨門獨院的小樓住下了。

轉眼間已是夏末,暑氣仍在,但卻多了幾分秋露的氣息。

徐行之在家中小院中習了半個下午劍法,頗覺無聊,便拉着孟重光上街散心。

徐行之和孟重光皮相都是上佳,走在街上,模樣養眼得緊,難免惹得路過的姑娘婆子頻頻回望。

但她們多數看的都是徐行之。

畢竟孟重光雖是更高些,但生得過于漂亮,秀秀淨淨得像個價值連城的玉瓶兒,若是帶回家,必得用心珍養,一日三次地擦拭淨塵。

而徐行之則決然不同,面相是極标準的英俊男子,朗然如青松,一雙笑眼随意落在何處都似是在引誘撩人,難免惹人浮想聯翩。

這也是孟重光每次上街都要寸步不離地跟随于他的緣故。

徐行之只當自己與孟重光一半一半,各有千秋,自是不會多想些什麽,左手執扇,搖蕩在市肆之間。

孟重光乖乖跟在他身後,買了一碗梅子湯。

潔淨又趁手的白瓷碗裏盛着色澤清亮的梅子湯,碎冰叮咚,一口飲下,只覺麻意直沖天靈蓋,徐行之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又一口,還不忘揉揉他的腦袋,以示誇獎。

小鎮很小,用一雙腿不消半日便能丈量完畢。徐行之畢竟是重傷初愈,走得有些倦了,便随意挑了一處小攤位坐下,道:“要一碗三鮮粉。”

看攤的少女只顧悄悄打量着徐行之的臉,春心漾漾時,手下一錯,原本打算卧在粉下的蛋便被打散了,酥嫩的蛋黃把粉湯染得一片狼藉。

少女把三鮮粉端至桌前時,羞紅了一張臉,嗫嚅道:“這個……做得太難看了些。我再,再與你做一份吧。”

徐行之把淺撫住豐潤唇際的左手手指放下,将扇子插回腰間,不介意地接過那碗蛋破了的三鮮粉,自然笑道:“賞心悅目者,一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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