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醉翁之意

天定四年的春季,料峭春寒遲遲不退,眼看着已到了二月初二龍擡頭的日子,可仍是呵氣成冰,想要早起,需要莫大的毅力。

眼看天色已到上午巳時,徐行之仍倦卧在客棧軟榻上,閑極無聊,索性把擱在被子外凍得冰透了的左手擡起,搭到那剛一醒來、眼睛還沒睜開就逮着自己哼哼唧唧耳鬓厮磨的小狗崽子後頸上,親昵地捏了一把。

孟重光叫了一聲便笑鬧着滾進徐行之懷中,摟住他的手焐在胸口上,又親親熱熱地爬在徐行之身上,似魚如水,攪弄是非。

屋內昨夜惹出的蘭麝氣息仍未散開,徐行之又被他抵得腰身後折去:“孟重光你又他媽不穿褲子……唔……”

二人鬧了好一會兒,又相擁着歇下,打算體驗一把睡至人間飯熟時的感覺,但他們剛阖上眼睛不久,便又雙雙睜開,對視一眼,不消多餘言語,各自翻身下地,窸窣穿衣。

俄頃,客房木門被一道劍氣震飛。

廣府君大步流星踏進門來時,只見被褥淩亂,仍有餘溫,但原本身在房中的二人已經不知所蹤,窗門大開,冷風将窗沿上系着的銅鈴吹得叮當作響。

他不甘心地一劍将被子挑下地面,在鵝絮紛揚中厲聲喝道:“徐行之!!”

但與他同來的幾名風陵弟子眼見着撲了空,都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

元如晝拉住聞聲趕來的老板,付了些銀款,好賠償損壞的屋門物件,又與他溫聲致歉了很久。

這老板一見元如晝的容顏,心已酥了八分,再看見銀錢,更是半分怨言都沒了,歡喜而去。

有弟子問:“師叔,還追嗎?”

廣府君切齒道:“繼續追!被褥尚溫,他們定然沒有跑遠!”

弟子們紛紛看向元如晝,露出求助之色。

元如晝心領神會,走上前去緩聲道:“師父,我們要追拿師兄……”

廣府君眸色一凜。

元如晝馬上改口:“我們要追拿徐行之,定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才好,不然,我們對上他與孟師……孟重光,确然是沒有勝算的。”

廣府君卻根本不打算聽從于她:“追!”

元如晝與幾個弟子無奈對視一番,弟子們也只能轉身下樓,分散四方,各自追去。

元如晝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她環顧一圈房間,發現地上落了一方白帕,看式樣像是男子随身之物,她心念一動,俯身撿起,卻隐約聽到耳畔有風聲襲來,她倒也機敏,迅速閃身,信手一奪,便用錦帕接住了那朝她橫飛而來的東西。

她定睛一看,卻是一件金蝶玉釵,素樸大方,頗有古意。

随釵而來的還有一封疊得齊齊整整的手書,字跡向左偏去,尚有些不規整,但已有了些疏狂放縱的意味:“小師妹,為兄前些日子于街上閑逛,看見此物,想來着實适合你,便買了下來。你可喜歡?”

元如晝眼圈微紅,幾個瞬步沖到窗前,朝外看去,但只看見一片常年作翠色的蒼柏樹林随風嘩啦啦響成一片,哪裏還有那人的影子。

元如晝手握玉釵,只覺心中柔情無限,喃喃道:“多謝師兄。無論師兄送我什麽,我都很喜歡。”

待她離去,坐于客棧屋頂邊緣的徐行之用足尖輕輕踩着探到他足底的柏枝青尖,微笑遙答:“……喜歡就好。”

孟重光坐在他身側,口吻微妙:“師兄倒是出手闊綽。”

“可不是闊綽嗎。”徐行之牽住他的手,照那秀潔的指尖親吻了一記,柔聲哄他,“都闊綽到把我自己都送給你了。”

孟重光被哄得高興,也被親得舒服,懶洋洋地往徐行之身上蹭。徐行之則拿手指認真伺候着懷裏小東西的下巴,那裏軟熱酥綿的肉捏起來很是趁手,孟重光被他揉得翻來覆去的,舒服得當真像只白茸茸的貓。

看二人悠然曬太陽的模樣,哪裏像是被追殺之人呢。

不知是不是他們上回前往應天川時,廣府君得了什麽信,在他們離開應天川後不久,他竟一路順藤摸瓜,直追到了他們栖身的小鎮裏去。

這半年來,兩人逃一路,廣府君在後頭追一路,大有不殺了徐行之不罷休的勢頭。

葡萄架沒了,原本說好要養的狗也沒了。但是孟重光與徐行之都不在意這個。

相比于被追殺這件事,孟重光反倒對那葡萄架有無限的遺憾。

他嘀咕道:“本來指望着夏日葡萄成熟時與師兄在葡萄架上……”

沒聽完,徐行之便擰住了他的腰,笑罵着叫他少看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小說。

孟重光倒是很不要臉,耍賴地貼着他:“我喜歡師兄,自是要多多讨好,這樣師兄才不會膩煩重光呀。”

“……你的讨好常人可受不起。”

“師兄哪裏是常人。”孟重光舒服地躺在徐行之大腿上,摟着他勁瘦的腰身親了又親,軟聲道,“常人怎麽會這樣寵着重光呢。”

徐行之又好笑又無奈,索性湊在他耳邊,用唇撥弄了一下他的耳垂,聲調沙啞:“誰叫你是我的小祖宗呢。”

孟重光聽了這話受用得很,摸索着扣緊了徐行之的左手。

很快,徐行之便覺左手上多了一樣硬邦邦的小玩意兒。

他低頭一看,竟是自己當初戴在師父手上的儲物戒指。

裝飾用的藍玉換成了獨山玉,但那銅指環上的磨痕,每一道是怎麽來的,徐行之都再清楚不過。

徐行之精神一陣恍惚,指掌撫過戒身,唇角先揚起一撇笑意,但身體卻一分分冷了下來。

他問:“你怎麽拿到的?”

孟重光并不知當初這戒指是怎麽到清靜君房中的,觀察着徐行之的神情,他隐約覺得不大對勁兒,只好小心道:“當初取回‘閑筆’時,我連着戒指一起拿回來了。起初我怕師兄看着戒指,想起自己的手,心裏難過,才悄悄藏了起來。前些天找到了一塊合适的獨山玉,便想着重新做個樣式,再贈與師兄;師兄若想取拿什麽東西也順手方便……”

說到此處,再看徐行之的神色,孟重光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這戒指……似乎不該送的。

徐行之心裏因為清靜君之死而留下的巨大傷口仍然在。近一年時光過去,竟連絲毫要愈合的跡象都沒有。

孟重光還是低估了徐行之對清靜君的感情。

在他略略有些無措時,徐行之很快展了顏,他把戒指退了下來,抓過孟重光的手:“來。”

孟重光本來懊喪得很,讨師兄歡心不成,反倒平白惹起師兄難過,見師兄還願理他,他自然是得了天大恩惠似的乖乖攤開手掌。

徐行之把戒指替他戴上。

孟重光既開心又有些忐忑:“師兄,你不喜歡嗎?”

徐行之淺笑:“很喜歡。只是我現在單手不方便,取拿東西的事情還是交給你比較好。”

說罷,他又溫存地嘗嘗孟重光的唇畔:“再說,人都是你的了,還用分什麽彼此?”

孟重光知道的,師兄如此作态,無非是心中難過,又不願惹得旁人與他一起徒增傷懷。

他同樣知道,師兄這一年來同自己這般放浪形骸,不單是因為喜歡,也是為了消卻心中的苦楚。

所以他更要給師兄加倍的甜,來彌補他。

徐行之很快被除去了外衣,并被扔到了附近一叢柏樹枝上。

這柏樹是百年樹木了,結實柔韌得很,徐行之的身體抛在上頭,也只震了兩震。

徐行之本以為會是在屋頂,誰想被扔來了這裏,渾身肌肉登時都繃緊了,臉色煞白地張口就罵:“孟重光!有螞蟻啊我操!”

孟重光輕盈落于樹枝上,足尖落在枝桠上時,甚至沒能讓樹枝晃上一晃。

他抱住徐行之,驅動靈力,輕聲安慰:“沒事,師兄,我在呢啊。”

徐行之知道,孟重光體質特異,凡界生物很少有不懼怕他氣息的,蛇蟲鼠蟻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只要他在自己身邊,自己便不用怕這些個小東西。

被他哄了兩下,雖說有點不好意思,但好在沒那麽緊張了。

徐行之掐住他的衣襟警告他:“孟重光,這光天化日的,師叔他們還沒走遠,你可小聲點啊。”

經過一年調和,二人之間已然合拍融洽得要命,不消幾下纏綿,都各自熊熊燃燒起來。

松柏枝葉嘩啦啦響作一片,如琴瑟和鳴,因為春寒而結在枝頭的穰穰零露點點滴滴,把不遠處的客棧窗棂都打濕了一片。

清涼谷迎來的早晨,與徐行之與孟重光正在經歷的早晨一般無二,但溫雪塵早早便起了身,在書房裏專心處理派內各項雜務。

很快,一名近侍弟子疾步走來,叩門、下拜、請安,諸項流程規規矩矩走過一遍,方才禀告道:“溫師兄,魔道派人來了。”

“魔道?”溫雪塵皺眉,“來此作甚?”

“回溫師兄。說是來送禮的。”弟子答道,“為着溫師兄的生辰。”

溫雪塵眉眼一擡,那弟子心頭就是一悸,低頭不敢言聲了。

溫雪塵倒是沒有為魔道之人的貿然造訪而生氣,只是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樣早。

他生辰的确是快到了。

在徐行之出事後的一年間,每逢年節,九枝燈仍會像在行之在時一樣遣人送禮,周到不已。在曲馳與周北南生辰時,他都送了一些雖不算特別貴重,但卻足夠體現心意的東西來,既不至于招人眼目,也不會讓他們找到理由拒絕收受。

……總而言之,他做得非常妥帖。

溫雪塵曾叮囑過周北南他們要好好把禮物檢查一番,免得其中隐藏了什麽乾坤,但每次檢查的結果都是毫無異常。

周北南還笑話他多思多慮,說照這樣下去,他不僅會白頭,還會脫發。

……真是無稽之談。

思及此,溫雪塵擱筆道:“送禮者現在何處?”

那弟子答:“西南花廳。”

溫雪塵眉心又皺了一皺。

若是那人是私下來送禮,他叫個弟子應付下便是,然而這來送禮的魔道弟子已過了明堂,不去的話,有失禮節,傷的是整個清涼谷的體面。

少頃,他發聲吩咐道:“你叫他稍事等候,我更衣後便去相見。”

清涼谷弟子恭敬退下後,溫雪塵将輪椅搖過書桌,正欲回房,便聽見一陣腕鈴清脆,自書房外響起。

很快,那鈴音的主人便現了身:“塵哥。”

見到周弦,溫雪塵眉間堆雪盡數融去,往前謹慎搖出兩步,伸手扶住她圓潤如珠的孕腹:“都七月有餘了,怎得還随便活動?”

周弦頗覺好笑:“我每日走動走動,于生産有利,這不是塵哥告訴我的嗎。”

溫雪塵正色道:“待每日下午,我自會帶你走動。”

“可我有女侍……”

溫雪塵淡然道:“我做事自是比她們精細些。”

周弦腹中胎兒月份大了,委實彎不下身來,便微微蹲下身來,面頰水紅地親了一口溫雪塵的發鬓:“是。我聽塵哥的。”

溫雪塵向來矜貴雅正,這一吻盡管沒人看見,也讓他微微紅了臉:“胡鬧。”

周弦雙目亮亮地盯緊了他:“……塵哥。”

溫雪塵無奈,伸手攙住她的胳膊,把她扶起:“小心閃着。”

說罷,他擡起另一只手,在柔軟蒼白的唇畔按上一按,又狀似無意地摸了摸她的臉:“好了,快回房去。待我見過來客,便回房找你。”

被這樣一耽擱,溫雪塵去得就慢了些。等他到時,來送禮的弟子已經飲下了半壺清茶去。

這回來送禮的弟子有些不尋常,單看氣度便與旁人不一。

他自報家門道:“在下乃黑水堡堡主之子伍湘。”

黑水堡?

溫雪塵記得,約一年前,魔道分支之一黑水堡興兵作亂,不出一月,便被九枝燈狠狠鎮壓了下去。

單看這堡主之子淪落成了跑腿送禮之人,便可知九枝燈待這些叛亂之人雖不算殘忍,但也并未輕易寬宥。

既然對方有禮有節,溫雪塵自不能失去分寸。

簡單回禮之後,他問道:“距我生辰還有半月,為何提前來送?”

伍湘如背書一樣說:“魔尊來前特意交代過,您并不喜本道之人。若是您生辰當日送禮,您就算接收,也難免不悅,不如提前來送,既全了心意,也能叫您心中松快些。”

這話說得坦率但又不至于傷人,丁是丁,卯是卯,倒也的确是九枝燈辦事的風格。

溫雪塵不再多問,收下禮來,便客氣地請他離去。

待出了清涼谷,那伍湘才忿忿罵出聲來:“呸,這姓溫的竟敢如此怠慢我!”

與他同來、在谷外等候了他許久的兩名随行弟子迎上前來。

其中一名見他表情不好,溫聲勸慰他:“伍公子,莫要氣了。這禮既然送出,這事兒就算是了卻了,多想還有何益呢。”

說罷,他将伍湘進谷前解下的酒囊等零星雜物遞還與他。

伍湘不客氣地收了。

剛才為着禮節之故,他在溫雪塵面前做小伏低,裝夠了孫子,現如今出來了,自是要好好罵上一通,權作發洩。

他擰開酒囊,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唇角酒液,兀自道:“那九枝燈是什麽東西?!在那風陵山裏長大的,心思就是向着這所謂名門正派!逢年過節,這禮物流水似的送往四門去,跟他媽重孫子孝敬他太爺爺似的!他可還記得自己是魔道之人?啊?”

他罵得口幹,又灌了一口酒:“……父親也是個膽小怕事的!九枝燈殺了兩個前鋒将軍而已,便急吼吼地要降!我就不信這九枝燈膽氣壯到真敢殺了黑水堡堡主?!”

他邊罵邊馭劍前行,口中仍是喋喋不休,但少頃,他卻突地咳嗽了一聲。

伍湘并未把這咳嗽放在心上,然而,他的喉嚨間卻越來越多地冒出雪亮的白沫來,他只覺胸口劇痛,悶咳不止,伸手一抹嘴,竟抹了一手帶血的死魚泡沫,其中還夾雜着肺髒的碎塊。

他身形晃了兩晃,一頭自劍上栽了下去,跌入了深谷之間。

另一随行弟子本隸屬于黑水堡,眼見此景,驚得神魂倒錯,慘叫了一聲“公子”便直撲了下去,哪裏還顧得上與他同行的那位乖順異常的魔道總壇弟子。

總壇弟子望着二人消失在山間,笑而不語。

轉瞬間,他那張臉便徹底變了一副模樣。

九枝燈垂眸負手,立于雲頭,輕聲回答了他的問題:“……我不會殺了你父親的。”

“我需得留着他的性命,讓清涼谷為他獨子的死,做出一個解釋。”

作者有話要說: ——請用一種動物來形容你最親近的人。

北南:兔子吧,耳朵長長的,好拎。

小陸:……藏狐。

北南:藏狐是什麽?

小陸哄:一種很兇猛的動物,很像你。

北南:噢,那就好。

————————————

曲馳認真:嗯……小羊羔。

小陶臉紅;……大綿羊。

————————————

九妹:師兄就是師兄,不是什麽動物。

————————————

光妹:師兄什麽都很像。寵我的時候像一只很溫柔的狗,沖鋒陷陣的時候就像一頭狼;偶爾粘我的時候就像……

師兄:哦,泰迪。

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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