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埃爾隆德的長刀刺穿一只奧克的胸口，狠狠地一抽。任憑那鮮血一濺三尺高。他緩了一口氣，片刻閑暇之餘便不由自主地看向前方那個一身銀甲的高大身影。

他永遠是那樣耀眼的存在。顯眼的金發使他成了不少奧克圍攻的目标。這幫畜生喜歡一大群圍攻一名落單的精靈或人類。然而在他的面前它們顯然沒有讨到便宜。

他的箭術之高已經足夠讓人咂舌。然而那并不是他所最強的。敵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長劍仿佛就是他手臂的一部分，快得宛若虛幻的劍影之下都是奧克斯倒下的沉重身軀和粗重凄厲的呼嚎。

上方傳來凄厲的鳴叫，他下意識地仗劍防守，飛龍在低空中滑翔盤旋，幾乎從他的頭頂一掠而過。

披着黑色鬥篷的戒靈之王面無表情地環視着戰場，從帽檐看進去只能望進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他在空中沿着精靈們的戰線來回督戰。途經之處，濃重的黑暗之氣讓許多精靈戰士的攻勢都無可遏制的一緩，在這樣的戰場上，那幾乎就等同于送死。

然而此時埃爾隆德最驚懼的還不是這個，突然湧上心頭的莫名的不安攝住了他，使他無措地向前方更遠處望去。只見已經一眼望不到頭的奧克斯們身後，大地突現寬大的裂隙，更多的，他們的死敵湧上地面。

那是……

已經鏖戰了這麽久，為何還有這麽多？

即便到了這一刻大多精靈和人類都是孤身奮戰，然而他們仍然奮力斬殺了數倍于己的敵人。沒有人、精靈或者奧克被俘，要麽戰死，要麽厮殺。然而無法遏制的黑暗仍然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魔軍的數量是盟軍的好幾倍，毫無知覺，毫無意識，只知殺戮。在這樣的消耗戰之下，數不清的精靈和人類英勇戰死，将身體裏的最後一滴血都灑在了達哥拉平原之上。他們的屍體甚至都來不及被好好地移走，天空中漸漸傳來亡靈低低的抽泣。

這一切都沒有轉移埃爾隆德的注意力，這位體內流淌着高貴血液的半精靈不知疲倦地揮舞着長刀冷酷地收割着奧克的生命。

直至前方傳來的那道讓他心頭一震的他不能再熟悉的聲音。那是屬于他的老友，那位中洲傳奇的金發殿下的。而他此前從未聽過他如此驚懼，如此痛徹心扉的嘶吼。

“Ada!!!”

這不過是他們離開後的第一個冬天。

她覺得有些冷，怔怔地看着左手中指上的依特爾納，怎麽辦，她好像已經開始想念他了。

一陣寒風吹過，樹頂薄雪撲簌簌而下，落了她滿頭滿身。

身後傳來了兩道笑聲。

“露西？在這兒傻站着幹嘛？不冷嗎？”桃瑞絲的聲線依舊有着雪水般的清冷，她将一兜大耄披在了露辛達的身上。她在這裏待了一季，與露辛達的感情已經相當深厚。

露辛達轉身：“夫人，ada？”

“外面天兒冷，森林已經陷入沉睡了，你怎麽了？還是進屋去吧。”艾爾倫看着女兒眉宇間些許茫然，有些疑惑。

“Ada，我們會贏的,對吧？”她握住桃瑞絲的手，綠眸帶着些擔憂地看着她，“夫人？”

“是，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會贏的。”桃瑞絲夫人憐愛地捋好她被風吹得散亂的紅發，“你何時見到黑暗的力量勝過光明了。”

“沒錯。露辛達，不用擔心。”艾爾倫也低聲勸慰道。

露辛達心頭的不詳的陰影并未因此消散多少，她勉強對着兩位長輩笑了笑。

正在此時，細碎輕盈的腳步聲向這邊傳來。

有精靈在奔跑，還很快。

林中的三位精靈不約而同地擡頭望去。

一位身着緑褐獵裝的精靈戰士急行而至，在他們面前單膝跪了下來，呼吸急促不勻。

“大人！小姐！戰場上的消息來了。”

精靈的一雙眼紅紅的，臉色卻是慘白。

“國王陛下他……”

艾爾倫心頭一跳，不顧身後兩位女性瞬間變了的臉色，上前一步緊攥着那精靈的胳膊。

“你說……陛下他怎麽？”

“陛下他……他……”精靈的破碎的嗓音明顯帶了痛極的哭腔，“陛下他的靈魂去了曼督斯神殿……瑟蘭督伊殿下已經緊急繼位！”

寒意徹骨的風自覆雪枞樹上方碾過，一大團積雪噗突掉下來，摔成無數碎瓊亂玉。

“梵拉啊！”

艾爾倫的嗓音驀然全部低啞。

“歐洛費爾陛下——”方才還在安慰露辛達的高貴夫人捂住嘴唇，頃刻便發出一聲無法自持的悲泣。

那個溫和爽朗的陛下，真的就這樣不在了麽？

忍住胸口撕心裂肺般的痛，她緊閉雙眼，拼命拼命地忍耐，然而一滴晶瑩的眼淚還是潤濕了睫毛，順着她光潔的面龐滑落下來。

這個冬日，真的是很冷啊。

戰争，殺戮，鮮血，生命,哭泣的亡魂。

一切都是如此真實，如此地冰冷。

沒有什麽真正的勝利與失敗。哪怕你是真正活下來的那一個，當你沉睡的時候，他們會悄然浸入你的夢境，以氣流的形式，以水滴的形式……噓……你不知道他們是誰，你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你看不到他們的動作……

這夜裏只有猩紅的，猩紅的夢魇，猩紅的饑渴的詛咒……

你在迷霧裏，絕望地呼喊，可是沒用……因為冥冥之中，你知道，你一直知道……有一個聲音在你的耳邊輕輕地說……

沒有誰是最後的贏家……當你沐浴在陽光之下，星光之下，月光之下，你便忘了我們……

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呢？在你的夢裏呢？你是否能記起我們的溫度……聽到我們的哭泣……

他的靈魂去了曼督斯……殿下……瑟蘭督伊殿下已經緊急繼位！

幽靈般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回響在一片灰暗的天空裏，扭曲的，尖銳的，一遍又一遍地貫穿她的耳膜，她無措地倒在原地，拼命地捂住耳朵，語無倫次地尖叫起來。

你們誰都躲不過……躲不過……哪怕瑟蘭督伊也不行……

瑟蘭督伊也不行！

“瑟蘭督伊！”

露辛達猛然睜開雙眼，坐直身子，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擰住左手中指上的依特爾納，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

“瑟蘭督伊……瑟蘭督伊……”她喘着氣，一點點平複自己的心緒。

瑟蘭督伊……他會是什麽樣子？

她想着他陽光似的金發，深海般的眼睛，那樣驕傲固執的精靈，是不是親眼看着唯一的親人在眼前倒下，再也不會睜開那雙柔和的雙眼？他能否大聲地哭泣，将所有的悲傷凄楚泣出胸膛？如她幾百年前親眼目睹兄長慘死所做的一樣？

他能嗎？他可以嗎？他會不會崩潰掉？她一點點蜷縮在床上，心疼得像要揪起來，努力咬緊了棉被一角，遏制住渾身的顫抖。

窗外，是依舊肆虐的風雪。

她的擔心完全多餘。

那日混亂的戰局終究以同盟軍将奧克斯趕進了黑城門和巴拉德裏為結局，雖然盟軍傷亡慘重，但畢竟還是贏得了統治權。戰場上的瑟蘭督伊一言不發地接替過父親的位置，最短的時間內重整了因國王身死而陷入一片混亂的綠林軍隊，做了許多精靈和人類都自問做不到的事情。

他一切正常，只除了一樣。

像瘋了一樣奪回了歐洛費爾王的屍體，為此他連殺一百三十八個奧克。

埃爾隆德看着他渾身浴血地抱着歐洛費爾王的屍首回來，知道那些鮮血并無一分是他自己的，全部是命喪他劍下的圍攻歐洛費爾陛下的奧克斯的血。

而那位陛下……他痛心地看着那張平滑俊美的臉面目全非，被猩紅色所覆蓋，有部分甚至蔓延至他月光般的銀發。

瑟蘭督伊面無表情地抱着父親的屍首進入自己的營帳。所經之處所有精靈和人類戰士敬畏地俯首。包括吉爾加拉德和努美諾爾王，沒人敢出聲，大營中一片肅穆的寂靜。

連星光也是冰冷的。

“陛下……”

漸漸地有痛苦至極的低泣聲抑制不住地逸散出來，自戰場上歸來的森林精靈們跪倒在他的營帳之外，手中的弓箭掉落在地。他們中的很多精靈在今天失去了自己的同袍兄弟，朋友家人，可這一切都不如親眼見看到國王陛下的辭世來得令人痛苦。

“是我們的失職，沒能保護好陛下……”

亞爾維斯嗓音低啞而冷僵，全身硬得像石頭，棕色馬尾散亂下來，遮住滿臉的髒污和血口。

掉落在地的銀白彎刀已經成了血刀，有奧克的，也有他自己的。

森林精靈們絕望的悲泣感染到了許多人。這些聽從國王的號令自遠得八竿子打不着的家鄉奔赴這裏用自己的性命去戰鬥，無非是因為國王讓他們篤信，黑暗，絕對不能戰勝光明。

這生死攸關的一戰，他們的确是贏了，卻失去了他們所信仰着的國王陛下。那些努美諾爾戰士，自家鄉遠赴戰場的精靈們，最終都流下無言的淚水。

他們在夜色中相互擁抱，相互扶持，咒罵黑魁首和他的爪牙，希冀着能夠早日返回家園。

連吉爾加拉德與伊倫迪爾最終都紅了眼眶。

一片悲傷的氛圍之中，埃爾隆德眉關緊鎖，擔憂地望着那緊閉的營帳，那裏面始終沒有任何動靜傳出來。

他最終還是越過森林精靈們掀簾進去了，出于吉爾加拉德的指令，和他自己的心念。

帳內陳設簡單，桌上一燈如豆，晃得精靈垂在臉側的金發影影綽綽如鬼魅。

這裏安靜得連呼吸都聽不到。

國王平靜地躺在氈毯之上，面目安詳。臉上的鮮血都已經被清理幹淨。只能看到那張冰冷臉上的十數道傷口。

金發的殿下跪坐在屍身面前，沒有看掀簾進來的他，也沒有看地上的國王。

他臉色慘白如紙，雙眼卻無波無瀾，望着虛空之中的某一處，像是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

“瑟蘭督伊。”埃爾隆德嘆息一聲，在他的對面也跪坐了下來，“請節哀……歐洛費爾王的身體，怎麽處理……”

而他的聲音是如此的平靜，如此的理智，鎮定到黑發領主幾乎覺得殘忍的地步。

“燒掉。”

埃爾隆德不可置信地，慢慢地擡頭看着他。

“你去告訴吉爾加拉德，不必擔心我大綠林會因此退兵。”他垂眸看着國王緊閉的雙眼，蒼白的嘴唇，濃密眼睫幾不可查地一顫。他低頭吻上父親早已冰冷的額，然後立直了身子，瞥了一眼全身僵住的黑發領主，“不過若他給我的子民多配置些盔甲兵器，我倒是願意感謝他。”

精靈掀開營帳，依然跪在地上的森林精靈茫然無措地擡起頭來，看見了他們的殿下。

他一身染血銀甲，漠然看着星空之下他的子民，簡單額飾下冰藍雙眼平靜若不起漣漪的一汪海。

“擦幹你們的眼淚，成什麽樣子？”

“殿下……”精靈們仍然跪在地上，止住了低咽，茫然看着金發王子。

“森林精靈們，我知道，你們今天很不痛快。”王子的嗓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微磁，沒有一點帶着哭腔的沙啞，沉靜地仿佛在下一條不甚重要的指令。

“你們失去了同伴，失去了國王。而這場戰争還遠遠沒有結束。我懂得你們的害怕，也理解你們的悲傷。”

亞爾維斯茫然地看着他垂下的左手，瞳孔突然微微一縮。

那手心裏，從側面看去，那掌心指縫間都凝固着幹涸的血跡，還有一些未曾愈合的細小創口緩慢地流着小注的血液，竟像是剛剛被割開！

他在營帳裏……

他就是這樣來折磨自己保持冷靜的？亞爾維斯險些驚叫出聲，望着他平靜蒼白的容顏，喉頭發緊。

“因為我失去的不僅是我的子民，我的國王，還有我的ada，我唯一的親人……非以“戰士”之名踏上這片土地的綠林子民，現在你們要回家。我不攔你們。”

“因為我理解，因為我同樣地害怕。”

精靈們一愣，看着他們的殿下，而那雙眼睛只淡淡地看着遠方的高格羅斯平原。

他如此平靜地将心緒展露在他們面前，他如此坦誠地說。

“是，我害怕。”

輕得仿若白霧瞬間消融在清晨的陽光裏的低喃消散在混沌的空氣裏，望着那已能看到淡影的吞吐着熱浪的末日火山，冰藍雙眼掀起狂暴的驚濤駭浪。

沾滿鮮血的手拔出了長劍，狠狠地插進堅硬的地面，陷入數尺，銳器沒入石中發出的尖銳刺耳的聲音不僅讓森林精靈們渾身震顫，也讓帳中的埃爾隆德悚然一驚。

“可那又如何！”

“魔之暗影屠我子民，戮我血親，我必與他拔劍相對，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