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折鬼手(七)
西蜀之地,向來天然俊秀。崇山峻嶺遍布,風景如畫,鬼斧神工。
道家門派青葉谷,更是人傑地靈的好地方。
巫雙走到記憶中熟悉的山林邊緣,當空的烈日被濃密的樹林遮去了嚣張的意味,她有些躊躇不前起來——沿着這條路上去,很快就能到青葉谷了。但是……卻是空無一人的青葉谷。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不僅僅是情怯,更多的是……她連個來人怕都是再也見不到了。還未去到谷裏,心裏湧上的沉沉悲傷就已經快把她淹沒。
馬匹緩緩走着,一步一步邁入她曾經最最熟悉的家。
轉過幾個彎,再翻過一座山,連綿的青綠樹木中,她一眼就瞧見了青葉谷的房子。
最高的那棟便是無葉樓,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安安靜靜的谷中,間或的鳥鳴聽起來多了幾分寂寥。東邊那些山坡本是種着不少果蔬,現下也都已經雜草叢生了吧。
巫雙下了馬,呆呆地看着腳下那些從石板縫中擠出的雜草。
記憶中通往谷外的這條路碼着整整齊齊的青灰石磚。每過上幾個月,範大娘就會提溜着他們這幫小子一起幫忙除草。石板路很長,從她腳下能一直通到青葉谷的最裏頭。所以,每次除草他們大夥兒都要花上一整天的功夫。
每到逢年過節的日子裏,乘着馬車經過,轱辘壓過石板路發出的聲音,總會讓喜愛出門的師兄妹們越發迫不及待。每一聲,他們都離谷外更加近了幾分;瘋玩過後,回到谷裏,也是這條石板路,馬車裏熟悉的颠簸會讓已經疲憊的他們莫名心安。
……
蹲下身,觸上那些雜草,帶着鋸齒的葉邊磨砺着巫雙的指尖,傳來澀澀的微痛——也許再過上一年,這路便再也瞧不清了。青葉谷遲早會被世人遺忘,而後徹徹底底地消失……
收緊手心,她用力拔下了一叢雜草扔到了路邊,淺淺的劃痕留在手心,淡淡泛着粉色。
以前的時候,每次拔草範大娘都會事先給他們每人準備一副麻布手套,裏頭用棉布縫了襯裏,戴在手上從來不會被草葉弄傷。
想起這些,她的目光又黯然了幾分,不聲不響地伸手抓住了下一叢雜草,微微的刺痛提醒着她青葉谷的一幕幕。沒有手套,手心很快就被深深淺淺的傷痕布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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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叢、一叢又一叢,她和小時候一樣,埋着頭一點一點地拔掉那些雜草。渾然不覺手上越來越多的傷口,她面無表情地低着頭。
身旁的馬兒似乎知道她要做什麽,也低着頭不緊不慢地嚼着那些草,算是幫忙。
“嘶——”
鋒利的草葉狠狠在巫雙的虎口劃成了一道,頓時紅色的血珠就湧了出來。
……
她稍稍停了一下,傷口的血很快凝住,顧不上太多,她再次伸出了手,繼續不知停頓地拔着草,一點一點沿着路往谷內走去。
一路走來,身後的路旁堆滿了拔下的雜草,石板路的原貌漸漸顯現,帶着她回憶裏家的味道。
從正午到黃昏,天色越來越暗,巫雙再努力只拔了二分之一不到的路程。
有些累了,盤腿坐在地上,她愣愣地看着那些還挂着血珠的雜草。
馬兒早已吃飽了草,站在一旁悠閑地搖着尾巴。
許久許久,巫雙站起了身,用滿是傷痕的手牽了馬繩走進了谷內——明日再來接着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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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谷內的景象展現在了眼前,夕陽浸潤了每一處角落,溫暖的餘晖顏色拉長了整個山谷的寂寞,直延到被層層大山遮住的遠方。栓了馬,巫雙漫無目的地在谷內游蕩起來,無葉樓,飯堂,練劍的無名小亭子……每一處都沒有變。
天色越來越暗,月亮已經挂上梢頭,巫雙擡起頭,入眼的是一輪滿月。
人都說,月圓人團圓,而今月圓之時,卻她只身一人……不過只是三年而已。
微風吹拂她額前的細發,讓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師父總喜歡摸着她的頭,笑着喚她“雙兒”。而今,這個稱呼,她也許再也聽不到了……
——師父,徒兒不孝,回來晚了。
夜色漸濃,該是華燈初上,寂靜的谷內越發變得冷清。
巫雙動了動被涼風吹得有些僵硬的胳膊,起身往寝間那邊走去——她的那間屋子應該還能睡人吧。
只要繞過一排高高的花籬笆,寝間就在不遠處。
突然,她停了步子,透過滿是綠葉的一人高的籬笆她似乎看到了光亮?
難道還有人……
腦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荒唐到讓她心驚。巫雙一下就加快了步子,匆匆向着火光而去。
那是!
繞過籬笆,她看清了亮着的那間屋子,竟然是……
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前,伸手就要推門。可是臨了,卻有些害怕地停在了半空——會不會只是她的錯覺,這裏頭會不會有人……
思緒還在翻湧,耳邊卻忽然傳來了人聲。
“誰在外頭?”
只一聲就讓巫雙立時紅了眼睛。
她不言不語地站在門口,喉頭仿佛哽住了一般,就怕發出聲音打碎眼前的美夢。
她聽了……那個聲音是不是……
她看着門板,一動不動。
“咯吱——”
門從裏頭打開了,挺拔的人影籠罩着她,帶着一如既往的冷然。
那人身子僵了一下,而後聲音帶着淡淡的笑意,瞬間點亮了巫雙的整個世界,“你回來了。”
巫雙猛地伸出了手,緊緊環住了面前人,埋在他的懷裏瑟瑟發顫,淚水斷了線一般流了下來,哽咽的聲音滿是失而複得的喜悅。
“師兄……”
還活着!莊師兄他還活着!
他好好地就在自己面前!他還活着!
她哭得更厲害了,仿佛一個孩子般抱着他不肯撒手,眼淚盡數擦在了他的衣衫上頭。
“師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斷重複着這三個字,歉疚、難過、悲傷、難以置信的狂喜……一時間,無數的感情混雜在一起,除了放肆流淚再也找不到其他出口。
——巫雙,你終于回來了。
輕拍着她的背,他的嘴角緩緩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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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亮着的油燈便是這青葉谷中唯一的光亮。
晃晃悠悠的燈火在他的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高挺的鼻子,長眉入鬓,一雙半垂着的眼睛細長俊美,微微抿起的薄唇顯出此時的他有些不虞。
這是師兄的屋子,小時候巫雙來過很多趟,這麽多年,看上去都是一個模樣。
巫雙坐在桌邊,任由着莊千樓低着頭幫自己一根根挑去手心的草刺。她一直看着他,幾乎都不怎麽眨眼。剛才的狂喜到這會兒卻有了些不敢相信的意味,生怕眨了下眼睛這一切便會煙消雲散。
“我不是在做夢吧……”
巫雙呆呆地嘀咕着,伸手想要觸觸他的臉頰,卻直接被眼前人給拉住了手腕。
“還沒好,別亂動。”板起臉來的師兄,和記憶裏分毫不差。
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嗯,師兄說什麽就是什麽!”
三年不見,師兄長高了也更俊了。要是谷外那些個姑娘見到了,還不得成群結隊地往這兒跑啊。想當初,每次出門,都有好多姑娘家偷看師兄呢。想着想着,她傻笑起來。
“嘶——”
虎口那處的傷崩開了好幾回,裏頭還卡着一截斷草,被挑出的瞬間,巫雙疼得直咧咧。
“沒個輕重。光手拔草也好意思喊疼。”莊千樓皺着眉頭開始幫她撒藥,訓斥的話在巫雙聽來都好似天籁。
“疼疼疼——”
藥一進入傷口,巫雙一下就哭喪了臉,哀嚎了起來。人都說十指連心,誠不我欺。
“忍着!”話雖這麽說,但莊千樓卻低頭在她的傷口輕吹起來,涼涼的微風很是奏效。
她笑着笑着,眼圈又禁不住紅了——怎麽回事,怎麽今兒個這麽想哭。
其實,并沒有那麽疼,和之前自己挖斷魂釘比起來差遠了。但是在師兄面前,巫雙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想叫疼。聽他說話、訓自己都是從來沒有過的開心。
抹好藥,莊千樓用繃帶将她整個手都纏了起來。
巫雙看着胖了一圈的雙手,有些無語,“這會不會太過了……”
“全是傷口,只能這般包着。”他理好藥箱,擡頭看她,“吃過飯沒?”
巫雙抱着手,支支吾吾,“早上吃了的……”
“早上?”他看着她,再次板起了臉,蹙起的眉頭中間有一道淺淺的痕印。
“呵呵。”巫雙有些讪讪地幹笑道。
看着師兄點了燈籠要往外走,她忙伸手拉住他,“我包裏有些幹糧,随便吃點就行了。天都黑了,別忙活了。”
反手牽住她,莊千樓邁了步子繼續往前走,“回到家裏,怎麽能吃幹糧呢?”
“回到家裏”四個字立時軟軟戳到了巫雙心底,暖暖得冒着幸福的小泡泡。跟着他,依着燈籠那方寸之地的小小光亮一路走去了廚間。
剛才一個人游蕩的時候,若是她來了這廚間,怕是能更早幾分發現師兄的存在。三年沒人的地方怎麽可能有折好的菜放着呢!還有養在水缸裏的那幾尾活魚,看着就眼饞。看樣子,師兄他已經在這裏住了一段時間了。
巫雙有些懊惱地撅了撅嘴——如果她能早些來青葉谷看看就好了。
“一邊等着。”莊千樓将她領到角落安置着,便去了竈臺。
巫雙舉着饅頭般的雙手眼巴巴站在一邊,看着師兄生火燒水,很是娴熟。
這麽晚了,最快的自然是下面吃。
當那一晚熱騰騰的青菜荷包蛋面擺上桌時,巫雙不覺咽了咽口水,眼睛盯着那面移不開。
“吃吧。”
接過筷子,她用有些不靈活的手夾着面條急急吃了一口——燙!……好吃!
呼嚕呼嚕又是幾大口下肚,她吃得很香,感覺許久沒吃過這麽香了。
“沒人和你搶。”一杯溫開水放在了她的手邊,“慢慢吃。”
她喝了一口水,邊點頭邊繼續呼呼吃着,眨眼間那碗面就見了底。最後最後,只留了那個荷包蛋,她美滋滋地小口咬着,有一些些焦脆的蛋皮好吃到她眼睛都眯了起來。
好東西留到最後吃,是最幸福的事情!
莊千樓一直坐在邊上,靜靜看她吃完,起身收了碗筷洗了。
吃飽飯,巫雙被送回了自己的屋子,莊千樓幫她抱出了鎖在櫃子裏幹淨的被褥攤好。
“有事叫我。”他關門出去了。
她走到窗子邊上,巴着窗框,看着師兄轉過彎進了房間,還有些回不過神,總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三年沒見的師兄,好端端地在這裏!
躺回床上,看着房梁,巫雙腦海裏閃過了許許多多念頭。
——明天早上醒來不會都是夢吧……
——師兄還活着,真好。
——可是,他為什麽沒有來紫雲山找自己?
——這三年,他都去了哪裏?
無數的疑問此時都抵不過滿滿的歡喜和濃濃的睡意,沾着枕頭,巫雙終是會了周公。
——明天,明天她要好好問問師兄。
滿月當空,谷裏的亮光都滅了,一片安寧靜好。
此夜,她睡得分外香甜,一宿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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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習慣早起的巫雙自然醒了過來。稍稍洗漱了一下,就沖去了師兄的房門口。
還沒等敲門,恰好門就從裏頭開了。對着來人,她趕忙咧開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師兄早!”——昨天果然不是夢!
“早。”看到她在門口,莊千樓有些詫異,而後了然地笑了。
去竈間吃早飯的路上,巫雙拉着莊千樓就問了開來。
“師兄,這三年多,你都去哪兒了?怎麽不來找我?”
“我去找過你。”他站定步子。
“真的?什麽時候?我怎麽……”
接下來的話,被巫雙自己狠狠咽了回去。
兩人之間本來還很輕松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之前被見到師兄的喜悅沖昏頭的她這才想起了自己尴尬的身份。
紫雲山趕她出來都已經一年多了。就算師兄去過紫雲山,自己也不一定在了。而且,既然他去找過自己,那麽紫雲山的人應該什麽都告訴他了。
其實,這一次來青葉谷的路上,她也有看到過自己的畫像,紫雲山那邊一直都在通緝她。
江湖上已經傳遍了,她這個堂堂的青葉谷正派弟子,與墨月宮為伍,危害人間。她不折不扣地,算是百姓心中的頭號妖女。
“師父不是我殺的。”面對他的背影,她脫口而出
“我知道。”
“我……”還想再解釋些什麽,可卻發現無從開口了。
那一天,莊千樓是與她一同離開了青葉谷的,自然知道華一宮不會是她殺的。可是通緝令上不僅僅只有這一條。那些事或多或少都和她有關。現在,就算她實話實說,聽起來也根本不像是解釋。如果,只是如果,師兄他信了那些,會不會覺得她是壞人,會不會……
猛然打斷自己的思路,她臉色蒼白地看着腳下——想什麽呢!師兄怎麽會抓自己!
“不是你的錯,巫雙。”前方傳來他的聲音,巫雙擡頭時才發現他已經進了竈間。
——剛才那句話,算是師兄的結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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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承青葉谷傳統,“食不言、寝不語”,兩人不言不語地吃好早食。
巫雙收起碗就要去洗。手上的繃帶她一大早就解了,只是劃傷而已,好得很快。
“放下。”?
“師兄,我來吧。”
“傷口不宜碰水。”冷着臉的莊千樓很有威懾力,輕而易舉就拿走了碗。
巫雙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已經結痂的手悶聲不語,橫七豎八的傷摸上去和麻布一樣。
洗好碗,莊千樓拿來了一只籃子,裏頭裝上黃紙、蠟燭、水果,和一小壺酒。
“一起去看看師父他們吧。”
提到師父,巫雙眼眸暗了暗,“好。”
青葉谷的後山,三個稍新的墳頭微微隆起,墓碑上的字剛描過,顏色很鮮豔。這塊地方,以前師父最喜歡飯後來散步。他說這兒景致好,看着心情舒暢。
放上水果,點了蠟燭,巫雙不言不語地磕了幾個響頭。
她不知道該和師父說些什麽,現在的她天下皆知地有辱師門。師父如果還活着,說不定還不肯受她這幾個頭呢。而且,如果知道她以後要做的事情,師父怕是會更生氣吧。
這般想着,她又磕了幾個頭——師父,徒兒不孝,您別生氣。
……
“師父的死因很蹊跷,死時沒有任何魂魄離體的跡象,像是……鬼妖所為。”
“嗯?”剛磕好頭的巫雙詫異地回過頭。
莊千樓正站在邊上,邊往地上倒酒邊緩緩說道,“那個時候,這一帶的鬼妖……應該正好就是我們當初遇到那一只。紅骨,好似是這個名字。”
什麽!!!
紅骨!!!
這麽巧?那豈不是……自己前幾天就殺了的?
“師兄……”她拿捏着該怎麽說,“那個,紅骨的話。前些個日子,我來的路上恰好遇到了,然後……她死了。”
灑酒的手停在半空,莊千樓執着空酒杯目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半響說了四個字。
“那是好事。”
巫雙總覺得師兄剛才看自己的那一眼很奇怪。
不過,如果真是他說的那樣,師父的仇就算是報了,她也可以安心地去找紫雲山算賬了。就算是死在那裏,也無什牽挂了。過段時間,等谷裏都妥當了,她就告辭。紫雲山的事情,決不能把師兄牽扯進去。不過,現下能開開心心在這裏一天,就好好過一天平常的日子。
夜裏,忙活了一天的巫雙早早睡了。
今兒個她和師兄把能除的雜草都除了一遍,累得她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倒頭就睡,她都忘了要關窗,涼涼的夜風灌進來,已經睡着的巫雙下意識往被子裏縮了縮。
……
夜半時分,早已熟睡的巫雙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一個人影憑空出現在了她的床邊,衣袖微微一掃,巫雙的手背立時顯出了墨黑顏色,而後漸漸淡了下去。
——看來用得不錯。
他靜靜站了一會,伸手幫她關了窗戶,而後一轉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此時,莊千樓的屋子空無一人。
……
轉瞬之間,已是千裏之外。
亂葬墳崗。
他緩步走過每一處墓碑,一個個黑色鬼影開始從地下掙紮而出,漸漸地,這亂墳之地已被鬼影站滿。
來人牽了嘴角很是滿意,指尖一轉,無數鬼影凝成氣絲被他盡數納入手心,眼角一抹紅痣越發鮮豔,仿若即将要滴下的血珠懸在那處,詭異妖魅。
——答應過她的事情,他應該很快就可以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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