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改變

崔頌想到的人是蹇碩。

畢竟要說得罪誰,挨最近的就是他。暖呼呼熱騰騰,想忽略都不行。

至于其他人,他沒有本尊的記憶,就是有舊仇也無從得知。

只是,這刺客真的是蹇碩派來的嗎?

崔頌不知道,也不能肯定。

畢竟要說得罪,他其實并未和蹇碩結下死仇,僅因為昨日的事而痛下殺手,未免也太荒謬了些。可這裏是古代,他不敢拿現代人的觀念去衡量這些權貴的想法。更何況人性本就複雜,就是在法治教育的現代,不一樣有喪心病狂、自私狠毒的人?

崔頌躺在硬邦邦的塌上,仰頭虛視青紗布幔,腦中近乎沸騰的聲音漸漸停歇。

怕嗎?

當然怕。

真刀真槍的比拼,險些被一劍對穿的險境,說沒有感覺是不可能的。

從知曉自己穿越到亂世的那天他就有了覺悟,現下看來,這覺悟大概還不太夠。

這個時代的人命,比他想的還要不值錢。

崔頌伸手擋在前方,盯着白皙完美,一看便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手,一點一點地将五指收緊。

他驀地從塌上翻身而起。

“霁明。”來不及穿衣,他扯過衣架上的檀色綢袍,随手披在肩上。

打開門,守在外頭的劍客朝他低頭行禮。

“随我出去看看。”

“是。”

崔頌扯着外袍的襟口,不讓袍子滑落。他的手上帶着一層薄薄的冷汗,被風一吹,透着一股直入心底的寒。

因為刺客的事,他多少有些心亂,以至于忘了府裏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且不說家仆與侍女,這個宅子裏,可還有另一個姓崔的主人。

徐濯一言不發。

他的職責是保護崔頌,以他的安全為第一守則。若非崔頌的命令,他絕不會做多餘的事。

是以,不管是崔頌剛剛疏忽了其他人也好,現在急匆匆地出門也好,他都沒有半分質疑——更确切的說,連“稍覺奇怪”的心思都不曾有。

崔頌剛走出自己的小院,就碰上了巡夜守更的家仆。

“公子,徐先生?”

對着驚訝的家仆,崔頌講述了剛才的事。眼見這仆從露出驚慌恐懼之色,崔頌沉聲吩咐道:“不用驚慌,去看看其他人是否安好。”

崔頌大步向前,在轉口略一頓步,

“若無事,也不必大動幹戈,各自警醒着些。”

除去傭作,宿在府裏的家仆不過寥寥數人,能自保已是萬幸,并不做旁的指望。

拐過九曲廊,第一個院落便是崔季珪的住所。

制止了守夜侍從想要喚醒崔琰的打算,在确認後者平安無事後,崔頌叫來崔琰的護衛,讓他在此守着,自己則與徐濯繼續巡視。

崔頌與徐濯幾乎将宅子走了一圈,一切正常,亦無人受傷。

最後來到前門所在,與睡眼惺忪的兩個門房問了幾句話,便回了自己的卧室。

跨進院落,揮退迎上來伺候的侍女,崔頌一個人走進房間。

檢查了一遍屋內的擺設,有輕微的被翻找過的痕跡,但沒有丢失任何東西。

視線在房間各處掃蕩,在經過一個角落的時候,不受控制地一頓。

那裏擺着一只雕飾精美的琴匣。

崔頌注視着匣木,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打開箱笥,将琴抱出,擱在旁邊的琴案上。

他定定盯着古樸雅致的七弦琴,左手大拇指輕壓劍鞘。

手起,刀落。

囚牛紋飾滾落在地,千金難換的瑤琴從頸部斷作兩截,發出一聲悲鳴。

“主君?”

門外傳來徐濯疑惑的詢問,崔頌應了一句“無事”,收劍入鞘,走到外室打開房門。

“夜風寒冽,先生快進屋吧。”

他真是被今晚的事給弄傻了。別人要為他的安全守夜,一夜不眠,他還差點把人關在外面凍一晚,人幹事?

盡管這是對方提出來的,卻也不是他疏忽的理由。

“不可。”徐濯拱手一禮,“怎敢驚擾主君休息。”

“怎能說是驚擾。”崔頌回以一禮,“霁明救我于絕境,又為我勞心勞力,讓君長伺寒風,如何使得?”

“護衛主君乃職責所在,且濯今晚大意,險叫主君身陷囹圄,”徐濯長嘆一聲,“若再擅行闖入,冒犯主君,濯有何臉面立于此?”

崔頌:……不是很懂你們古代人。我都同意了,你還顧忌什麽?

徐濯的堅定反叫崔頌開始懷疑自己讓對方進來的想法有沒有問題。

可是這個時代關系好的同性都能同塌而眠,和自己的護衛共處一室應該沒毛病?崔琰那邊不也這樣嗎?

再說徐濯是食客又不是家奴,更談不上忌諱。

“先生多慮。”崔頌重新換上敬稱,以示鄭重,“于頌而言,先生是僚客,亦是友人。若為了虛禮慢待先生,頌于心何安?”

徐濯擡眸看了他一眼,客套刻板的面龐略微動容。

“如此,濯便打擾了。”

“先生請。”

徐濯進了屋,卻怎麽也不肯進最裏間,連副間的塌也不肯躺,執意留在外屋。

崔頌知他行事謹慎,不肯逾越,為人又固執少言,遂不再勉強。好歹人進來了,無需吹外面的冷風,他也不用過意不去。

崔頌進入裏室,将長劍解下擱在床邊,腦袋一碰上枕頭就睡着了。

第二天,得知前晚有刺客侵入的崔琰,再次被激發教導處主任之魂,在他的耳邊念了一個時辰的“安全教育”。

崔頌聽得頭大,偏偏崔琰雖是比自己輩分低,年紀卻足足大了一圈,且他說的都是關懷之語,有理有據,實在拒絕不得。

當仆從彙報“左輔都尉登門”的時候,崔頌的靈魂已經從口裏飄出去了一半。

聽到請示,他連忙叫門房把人請進來。

左輔都尉是京官,三輔都尉之一,隸屬執金吾——也就是京畿的治安官。

還是抓盜賊的那種。

……

洛陽畢竟是都城,在治安方面比地縣級要規範,重視度也不可同日而語。

這不,家仆剛在京畿府報備不久,左輔都尉就登門了。

自黃巾之亂伊始,京畿地區便已嚴格加強內城的管理,不僅嚴格把控王城的流動人口,城內住民也梳洗過一次。

可以說,類似身份信息不全、信用值不足夠(有犯罪風險)的平民都被遷到外城,一到夜晚,城門垂下,禁止人員流通,內城竟被圈出一個相對安全的領域。

官宦、世家、富紳。環繞王城的內城僅僅住着這三類人,在被治安軍保衛的同時,亦拱衛着皇城。

因而,洛陽內城的夜晚是十分安全的。在洛陽城內出現亡命之徒,對三輔都尉而言是難以想象的事。

“足下可有看清刺客的面貌?”

“天色太暗,且對方有意遮飾,故不曾看清。”

三輔都尉又問了幾個問題,再看崔頌的目光變得複雜起來。

“未曾驚擾他人,諸舍一切正常,無失盜之物?”

“貴宅門房亦無發現可疑的行跡嗎?”

這是懷疑門房私通外賊,故意把刺客放進來了。

崔頌雖覺得有這個可能,但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也不能主觀地“有罪推斷”。高門大院雖然難爬,翻牆而入也是有可能的。再者門房所在素來由兩人巡守。兩名門房同時叛變的可能性不大吧?

崔頌實事求是、十分配合地與左輔都尉交代細節,徐濯在旁補充,可他也只是看到刺客的一個側影而已。由于沒有造成實質傷害,對刺客的描述僅是崔頌的一面之詞,原本對這件事十分重視的左輔都尉态度開始變得敷衍起來。

“君昨日乍逢變故,或對此事耿耿于心,實則賊人潛入貴府,只為謀財也未定?許是不能得手,便心生怯意,假意要傷小郎性命,實則聲東擊西,方便自己逃走罷了。”

聽左輔都尉的意思,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奪命殺手一辭僅是他的片面之言,現在既沒傷到人又沒有造成損失,世家子第一次遇到這種事誇大其辭也是有可能的。

崔頌還未聽出其中的弦音,崔琰就已被對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惹怒了。

“依君所言,只要無甚惡果,這阿法亂紀之事便可不追究了?”

“下官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只覺本案未必有足下說得這般眼中。崔仕子何故斷章取義,将某的推言曲解至此?”

被崔琰直面一頂,左輔都尉也沒了好臉色,冷笑一聲,言中帶針地刺了回來。

崔琰忿然斥道:“便是謀財,其後也動了害人之心!大人意圖淡化其罪,将此案定性為‘偷盜未遂’,莫不是聽了些捕風捉影的流言,害怕上頭怪罪?”

“大膽。”左輔都尉重重甩袖,被長袖罩着的手擡起又放下,似乎想指着他的鼻子大罵,又被君子之儀生生止住,“一介白身,安敢诽議朝廷命官?”

崔頌直起身,朝左輔都尉的方向行了一禮:“舍侄剛直魯鈍,快言快語,絕非對大人有不敬之意,還望大人海涵。”

左輔都尉的臉色好看了些。他雖不太想插手這件事,但崔家是清河數一數二的望族,到底不想将人得罪狠了。

他便接下了這個臺階:“郎君客氣,奕亦有不周到之處,多有得罪。”

最後這個案件被定位盜賊入室,損失財物是一把琴,在南部尉府做了登記。

崔琰痛心疾首:“百年桐木琴心折,鑄琴大師業已仙去,此間再無瓊音也。”

崔琰在為那把折斷的瑤琴痛惜、惋惜、憾惜,身為罪魁禍首的崔頌看起來比崔琰還要傷感,可他實際上暗暗松了口氣。

虧得昨晚靈光一現,他在回房的時候想起這危險的琴,一劍把琴劈了,借機把鍋甩到刺客身上。

雖然有點對不住原主……至少短時間內是不用再擔心被逼着彈琴,從而被人發現不是原裝甚至當成妖怪架起來燒。畢竟文人雅士都有些左性,昔年伯牙因知音身故而絕弦,今時大概有一個姓崔名頌,據說很擅長彈琴的名士要開始戒琴了。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這個“一流的琴客(僞)”表示:自己就認準了這把,彈其他的琴?沒可能的。

他把斷琴的琴匣束之高閣,名為懷念,實為解脫。

崔頌就這樣維持着“低落”的心情,每天在房裏看書,直到三天後。

在太學院舉辦的洛陽文會,聚集太學學子、名士,以君子六藝,辨經論經為主,不分經派,不拘閱識,廣延群生。

蘇東坡曾大贊東漢學風:“學莫盛于東漢,士數萬人,噓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節下之。”足見此時學風之勝。

事實上崔琰一點也不想參加這所謂的洛陽文會。他有幾斤幾兩,自己心知肚明,不說那君子六藝,光“辨經”就夠他頭大如鬥的。至于作詩作賦……嗯,他覺得還是“一星期內練成神射手”更現實些。

然而想歸想,這場文會他還是得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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