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誤入女國
剛開始的時候, 有水的浮力在, 崔頌尚未感到多大的困難。當他離開水面,進一步往上爬的時候, 難以抓牢的岩石, 打滑的手,無從着力的腳下,都讓他舉步維艱。
“匕首給我。”郭嘉将手伸入崔頌前襟內部的囊袋,取出匕首, 按住刀柄底部的兩處突起,用力一掰。
如同被分開的七巧板, 這柄短小的神兵“锵”地一分為二, 變作兩只更薄的小刀。
郭嘉将其中一把遞過來,崔頌驚訝萬分地翻動手中的小刀, 毫無痕跡, 仿佛本身就是獨立的一把。
在郭嘉的協助下,崔頌将刀插入石壁,以刀開路。等到穩定身形,踩着底下被鑿開的刀痕向上,再由郭嘉出手,交替着重複同樣的動作。一開始仍是無比艱難, 等到上爬了一段距離, 兩人找到了默契與節奏, 開始穩定地向上攀爬。
然而這種開路方式非常的消耗體力, 尤其是位處下方的崔頌, 不但要多承受一個人的重量,且二人的重心與平衡點都由他掌控,需要付出十二分的力氣與精力。明明洞裏冷得砭骨,他卻一直在往下滴汗。
郭嘉隔着衣料也能明顯感受到灼熱的濕度,他低眸凝視,明若星辰的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擔憂。
這是崔頌第一次真正意義地體會“汗如雨下”這個詞的真正含義。即便是溫室效應的現代,最灼熱的夏季,在戶外打球也從未有過如此透不過氣的感覺。
前額的汗水順着眉骨劃下,在即将迷離視線的時候,旁邊伸出一只修長的手,替他拂去。
臉上溫涼的觸感讓他恢複少許清醒,咬咬牙,繼續往上爬。
待到距洞頂還有二米時,崔頌感覺左手已然失去知覺,青筋爆出,血跡斑斑,麻木地抓着硌人的刀柄,不時地痙攣顫抖,似乎随時都會無力地松開。
他的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不斷喘着粗氣,無法再踏出一步。
卻聽耳邊傳來似遠似近的聲音:“不若我先下來,你靠着我休息一會兒,然後我再以此地為着力點送你上去……”
“你閉嘴。”
崔頌想也不想地沉聲喝止。
雖然體力已經透支到極限,甚至透不過氣,崔頌的意識仍然十分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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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郭嘉如今的狀态,以右腳、雙臂為重心,确實能夠在山壁獨自堅持一段時間,甚至能夠幫他一把,助他再往上攀爬一截高度。
可是,那之後呢?
縱是他借郭嘉之力,勉強爬到洞頂的位置,也絕不會再有力氣回頭來救郭嘉。
而郭嘉左腿已折,根本不可能憑自己的力量爬上去。
哪怕為了喘一口氣,讓郭嘉下來,在這難以着力的半空,他們兩個傷患也沒法完成半空接力的動作。
如今之計,除了拼一把,一口氣登頂,再沒別的辦法。
崔頌繼續奮力向上,看上去不算太遠的終點宛如隔了一條天塹,仿佛永遠也無法抵達盡頭。
不知過了多久,天頂的裂縫終于距他只剩半米的高度,而他也終于瀕臨極限,連擡手這一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做到。
綁了死結的絹帶因為劇烈的拉扯而掙開,郭嘉見此,欲順勢解開繩結。
在這最後也是最艱難的關頭,他必須做點什麽。
但在他的手抓住絹帶的前一刻,快要散開的細絹邊緣被崔頌低頭咬住,無聲拒絕了他。
郭嘉不由睜大眼,耳邊急促的呼吸時強時弱,眼前少年幾近離散的瞳孔倏然聚焦,一股作氣,踩着凹痕往上一撐。
等到爬出洞口,放下郭嘉之後,崔頌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向旁邊栽倒。緊咬不放的絹帶亦無力地松開,翻了兩圈,松松垮垮地落在地上。
剛剛踏上石壁,還未穩定身形的郭嘉一驚,連忙去拉崔頌。然而他慢了一步,指尖劃過衣角,最終沒能撈到人。
“崔頌!”
噗通一聲,是重物落水的聲音。
郭嘉丢開手中的匕首,想也未想地跳了下去。
崔頌做了個夢,夢見大象變成一輛戰車,在他身上碾來碾去。
後來大象又吸了一鼻子水,噴了他滿臉滿身。
崔頌動彈不得,任憑大象對它動手動腳,舔了舔幹燥的唇,虛弱地吐出一個音節:“渴……”
別光顧着噴啊,好歹給我喝點。
而後大象的動作驀地溫柔了下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只象腿小心翼翼的墊起他的頭,象鼻子卷過一片巨大的荷葉,裏面盛着甘甜的露水,輕輕地湊到他的唇邊。
崔頌無力地喝着荷葉中的甘露,慢慢的,幹渴的感覺減弱,被另外一股強烈的沖動取代。
仿佛所有的水流都在往丹田沉積。
崔頌面色一變,掙紮着從夢裏爬了起來。
随着他的動作,大象、荷葉、潭水都消失了,變成一道明亮的光——
崔頌睜開眼,被迎面而來的強光刺得暫時性失明,連忙擡起胳膊抵擋,卻發現胳膊又疼又麻,動作遲鈍,簡直不像自己的。
他的腦中一片漿糊,發現手臂的異常,他不覺想到:大象踩過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直到現在還如此酸爽……
不對,哪來的大象。
崔頌狠狠晃了晃頭,昏迷前的記憶漸漸回籠。
“怎麽樣,有哪裏不舒服?”
熟悉的聲音透着關懷,崔頌擡眼一瞧,果然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他正要回答,突然感到丹田一沉,霍地變了臉色。
郭嘉被他難看的表情吓了一跳,聲音裏亦透出幾分焦急:“到底哪裏不舒服?”
崔頌搖頭,掀開被子就往外沖。然而郭嘉堅定地将他按回床榻,他只能咬牙擠出四個字:“我去如廁。”
郭嘉一句“你受傷頗重,體力透支”就這麽不上不下地擠在喉嚨口。
他掩袖咳了一聲:“大門外出左轉五丈……”
有什麽東西嗖地飛出大門,只一眨眼的功夫,床上已經沒了人影。
過了一會兒,崔頌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地挪了回來。
“現在感覺如何?”
“頭疼。”崔頌實話實說。不只是頭,他的身上也像被拖拉機碾過一般,“餓。”
郭嘉掀開帳篷招呼了一聲,立即有白淨文弱的侍童端着熱騰騰的肉湯與羊奶進來。
崔頌這才有心思注意周圍的環境。
氈毛帳篷,竹制床榻,塌邊鋪着厚厚的野獸皮毛,帳角挂着弓。
這是……哪?
崔頌看向郭嘉,郭嘉看懂他眼中的詢問,示意他先坐下吃飯。而後,等侍童告罪離帳,郭嘉坐在崔頌對面,神色頗有些奇妙地說道:“這裏是母日麥族。”
崔頌夾了一塊肉,一邊咀嚼,一邊模糊不清地反問:“哞沈麽族?
郭嘉看着他鼓起的腮幫,忍住想戳一下的沖動,給自己倒了杯水:“母日麥族,說得通俗一些,就是女羌。”
……然而他并沒有覺得哪裏通俗。
同樣沒聽過女羌這一說法的崔頌不再糾結稱呼,反正是某個游牧民族的代指,叫A還是叫B并不重要。
見他心平神靜,郭嘉不知想到了什麽,出聲提醒道:“這個族有些……不一般,你注意些。”
崔頌有些奇怪:“‘不一般’?”
若單純是字面上的意思——這個部族的某些事物與其他部落不一樣,郭嘉必定不會特意提出。
這個不同……或許指的是一些聞所未聞,令人難以接受的習俗?
見郭嘉話說一半,提點也點得十分隐晦,崔頌想起剛剛出去解決生理問題時在門外看見的守衛人員,終是放棄了尋根問底的沖動,
就在崔頌腦洞大開、胡亂猜測其中隐秘的時候,帳外傳來一陣高昂的歡呼聲。
崔頌掀開帳子,發現門外的人員都沖到栅欄外,似在迎接一支騎兵。
那支騎兵身穿藏紅色的兩檔铠,頭戴同色羽翎兜鍪,背挎長弓,手執馬鞭,一個塞一個的英姿飒爽。
最重要的是……這隊帥得叫守衛們臉紅心跳的騎兵,全部都是女人。
走在騎兵最前列的那名女子大約雙十風華,背着最大、最精美的長弓,蛾眉入鬓,懸鼻櫻口,顧盼生輝,每走一步,綁在腦後的兩根長辮便随之左右搖擺,英武生風,叫人挪不開目光。
她正與後方衆人說着什麽,忽然有人往這邊指了指。她就勢往這邊一看,視線落在崔頌身上,登時眼中一亮。
這名疑似首領的女子踏着馬靴大步走了過來。
“郎君,你醒了?”
崔頌拱手一禮:“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雖然郭嘉未及提起,但崔頌清楚地記得他昏迷前是落了水的,而郭嘉與他一樣不通水性,又折了腿,無法在水中暢游。救了他們二人的,必然是這個部族的人。
這個女子看上去是首領,不論如何,謝她總歸沒錯。
首領姑娘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舉手之勞,何足挂齒。”
還未等崔頌再加幾句感激的寒暄,首領姑娘突然話鋒一轉,有些突兀地道:“小郎君不必客氣,叫我元娘就好。”
崔頌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話,卻聽元娘姑娘灑脫地笑道:“睜開眼來,倒比睡着的時候還要俊美,”她折下路邊的鮮花,遞到崔頌面前,“若真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不若以身相許?”
崔頌呆滞地頓了頓,只半秒的工夫,便收起臉上的一切異常,學荀彧的君子之儀溫雅地笑道:“姑娘心善幽默,常人不及之。”
元娘搖了搖頭:“我不是在開玩笑。”她拉過崔頌的手,輕輕地将鮮花放在他的手心,“自我見着你,就決定将你搶來做我的壓寨相公。”
崔頌:……
元娘推着他的手,讓手指慢慢合攏,将嬌嫩花瓣關在掌心:“鮮花贈美人。請收下我對你的欽慕。”
崔頌哭笑不得,終于明白郭嘉的那句“不一般”是怎麽個“不一般”法了。
“元娘姑娘……”崔頌斟酌用詞,“你的救命之恩,頌定會銜環以報。但是婚姻之事并非兒戲……”
元娘嘆了口氣:“替你接骨的時候,我不慎看了你的下腋……如此,我若不對你負責,你的名節豈不毀了?”
好像有哪裏不對?
崔頌腦中有無數字母亂飛,最終留下三個字母:W,T,F。
男人被看個咯吱窩就要結婚不然就毀名節……什麽鬼?
崔頌嘴角抽搐,偷眼看向郭嘉,但見郭嘉一臉正色,然而眉梢微擰,顯然憋笑憋得辛苦。
因着崔頌久久不言,兼之面部繃緊,看起來有些“憂愁”,元娘心中憐惜大起,低聲寬慰道:“別怕,我會好好待你的。”
“噗……”郭嘉終是沒忍住笑出來。雖然他很快就收斂了面上的表情,但那一瞬眉眼舒展,星眸落銀輝的笑貌,仍叫不少人看個正着。
紅妝如火的騎者們紛紛露出欣賞與迷戀的目光,元娘亦被這道美麗的風景吸引,盯了郭嘉的眼睛許久,喃喃贊道:“真漂亮……”
想到“崔小郎”的“憂愁”,元娘心中一動,對郭嘉說道:“我也很喜歡你——看你照顧崔郎的模樣,你們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崔郎憂郁難解,一定是不願與你分開的緣故,不如你和他一起嫁給我,怎樣?”
郭嘉的笑還未完全收回,就和臉上的肌肉一塊僵住。
崔頌從未見過郭嘉如此尴尬的表情,不由心中一樂。
元娘見崔頌的眼中有了笑意,更覺自己的決定無比英明。
“崔郎笑了,可是想通了,願意嫁給我了?”
……
崔頌:……對不起郭嘉兄弟,我要向你真誠地忏悔。
※※※※※※※※※※※※※※※※※※※※
崔頌:讓你笑我:-D
郭嘉:讓你笑我:-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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