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塵埃落定(上)
白榮回來得早,帶回來的消息卻不盡人意。
“那人倒是嘴硬, 撐到現在還不肯說。”
崔頌隐約意識到白榮的審訊不是他所理解的審訊, 必然帶上了陰私的手段。他覺得有些不适, 但也沒那個閑情對一個想要自己命的人發善心, 只能努力忽略這種感覺。
郭嘉看向白榮:“莫非連你都拿此人毫無辦法?”
白榮朗笑一聲:“先生不必激我, 此人雖犟, 亦不過是忍耐一時罷了。最遲明晚, 定叫此人吐露真言。”
“如此, 靜候佳音。”
白榮鬥志昂揚地離帳而去,才掀了帳子, 就見一人站在帳前,正好堵了他的去路。
“你是……袁公子的家侍?”
崔頌聞聲擡頭, 看見甘姬一身藕色襦裙, 俏生生地立在那。
“妾甘氏。”甘姬手中捧着一只瓦罐,低頭致禮, “來為公子送藥。”
一聽到送藥二字,崔頌臉都青了。
自和家仆失散,待在外族部落的這幾個月裏,除了折了手的那一次, 他再沒喝過湯藥。本以為喝苦汁的日子已經到了頭,沒想到喬姬一回來, 最先問的不是別的, 竟是他的身體狀況。在他明确地表示除了手傷自己沒其他任何不适後, 喬姬還是押着他灌了一大堆藥汁……除了治手傷的藥, 還有那劑自他穿越最初就一直喝個沒停的“強身健體湯”。
崔頌不能理解——這具身體他也讓藥師檢查過了,不說強壯如虎也是健康如牛的吧,哪怕因為守孝,這幾年來吃得不好又傷了心神,慢慢用飲食調補就是了,有必要一直喝這些苦汁嗎?
何況是藥三分毒,再這麽喝下去,他怕沒病都能喝出病了。
他便将自己的疑惑說與喬姬聽,然而喬姬只是搖頭,說這是崔頌老爹的意思,她不能擅自違背。
因為這事,略通醫理的郭嘉還特地取了藥渣,仔細分辨成分,又在崔頌喝藥的時候跟着嘗了一口,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這确實只是普通的安神健體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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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崔頌曾經咨詢的藥師意見一致。
崔頌沒了辦法,繼續跟喬姬協商,喬姬一開始死咬着不松口,等到崔頌耍賴把藥全部倒了,她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将服藥的周期從三天一次改為十天一次。
可即便如此,在半年來的味蕾摧殘下,崔頌還是聞“藥”色變。
如今見來送藥的是甘姬而不是喬姬,崔頌不免有些奇怪:“今日怎是你來送藥?”
甘姬濾好藥汁,送至崔頌跟前。
“今日衛郎等人不适,喬姬正在為他們診脈,就讓我送了藥來。”
崔頌道:“既如此,先擱那吧。”
甘姬一雙杏眼目不轉睛地盯着崔頌。
崔頌投降:“算了,拿來吧。”
他苦大仇深地喝完堪比劇毒的藥汁,捂着嘴慢吞吞地往外挪。
郭嘉忍俊不禁,款款跟上。
“那藥嘉也嘗過,确實難喝得緊。”
可惜這表示共鳴的言論不但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在此刻說來還有一種“風涼話”的感覺。
崔頌回頭瞪了他一眼,然後別過頭去,捂着嘴繼續走。
因為藥的味道實在刺激,他的眼部腺體被嗆得發酸,竟是在陽光的照射下生出了少許水光。
郭嘉忽然停下腳步,困惑地蹙眉。
崔頌走着走着,發現身邊少了個人,回頭一看,見郭嘉像掉落的錢包一樣一動不動地杵在路中間:“怎麽了?”
郭嘉回過神,壓住剛剛一瞬間萌發的奇異感覺,幾步上前:“無事。子琮接下來有何打算?”
崔頌不知他問的是哪一方面:“先四處逛逛吧。”
郭嘉知他想岔了,直白道:“等此間事了,子琮欲往何方?”
今後要去哪裏?
崔頌有些迷茫。
天下擾攘,四海崩裂,亂世之中,要如何選擇栖身之地?
郭嘉見他沉默,上前一步,低聲道:“子琮若是抉擇不定,不如……”
話未說完,身後忽然傳來嘹亮的啼哭聲。
崔頌二人尋聲望去,只見一個半大少年慌亂地抱着另一個兩三歲大的嬰孩,手忙腳亂地哄着。
少年臉上刺着黑色文字,縱是隔了一段距離,崔頌也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的名字好像是……
“馬……于榔?”
正是被一部分女羌族人視作邪祟,前段時間一直跟着他與郭嘉的黥面少年。
沒想到崔頌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馬于榔大吃一驚,飛快地擡頭瞄了他們一眼,伸出手掩住懷中嬰孩的口,試圖蓋住他的哭聲。
或許是察覺到了馬于榔的慌張,或許是被堵住口,難以啼哭,嬰孩停止哭鬧,睜大一雙宛若清洗過的、琉璃似的眼,怯怯地看向崔頌與郭嘉二人。
崔頌從沒見過這個嬰孩:“這孩子是……?”
馬于榔局促地低頭:“這個孩子被放在廚房的草籠子裏,聽說是原來紮格斯人的……”
馬于榔不忍說出口,但崔頌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紮格斯人向來仇視漢人,不但肆意殺害,還有吃人之舉。
這孩子被放在那種地方,恐怕……
“我與元首領說了……她同意讓我照顧這個孩子……”馬于榔埋着頭,聲若蚊蚋,“但是我好像照顧不好。”
此時的馬于榔絲毫沒有當初被人孤立質疑時的漠然與倔強,仿佛一個普普通通,有些內向又有些自卑的少年。
崔頌見他踧踖不安,安慰道:“你一個半大的孩子,哪裏知道怎麽照顧小嬰兒,多向元娘他們取取經,很快就能上手了。”缺乏論據,他就地取材,毫不客氣地“賣”了郭嘉,“別看郭兄運籌帷幄,仿佛什麽事都難不倒的模樣,還不是第一天就把郭奕弄哭了。”
郭嘉嘴角一抽。
如果他沒記錯,當時弄哭郭奕也有子琮的一份吧……
見馬于榔驚訝好奇地望了過來,郭嘉沒有去拆崔頌的臺,繃着臉道:“凡事都有一個從不熟悉到熟悉的過程,無需沮喪,吸取教訓便好。”
崔頌假裝沒聽懂郭嘉話中的深意,贊成地點頭:“正是如此。”
馬于榔受到鼓舞,抱着小嬰孩上前:“能請二位先生為他起個名字嗎?”
起名廢崔頌将目光轉向郭嘉。
郭嘉思忖了片刻,想起剛剛嬰孩嘹亮的哭聲:“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1]。就起名馬鈞吧。”
沒什麽文學細胞,對詩詞一竅不通的崔頌:“……嗯。好名字。”
事實上他壓根不知道郭嘉說的那句是什麽意思,卻面不改色地稱贊,毫無節操。
古人不管給什麽起名都要寓意、意象、立志、引經據典……他這個僞古人簡直心累。
不過話說回來……馬鈞這個名字,好像有點耳熟?
馬于榔同樣沒聽懂郭嘉的前半句,他的關注點在另一樣事上:“随我姓?”
他無比驚訝,甚至有些惶恐。
郭嘉道:“有何不可?”
“可我,我是罪人之後……”馬于榔壓下聲,艱難地擠出後半句話,“若要他跟從我的賤姓……”
“何為賤?”郭嘉肅容,“天不罪人,而由人定。這天下從來沒有天生的罪人,哪怕被定了重罪,也未必真的有罪。”
“販夫走卒,納鞋織席之徒,為生計憂;倡伶優人,樂工百師,各傳其技,莫非賤乎?縱被千萬人輕蔑,難以昂首,亦可堅守本心,振其衣,濯其足,又與他人何幹?世上未有賤者,不過自我輕賤罷了。”
這不是崔頌第一次覺得郭嘉的三觀與現代相合了。他在心中給郭嘉點了32個贊。
誰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呢?難道出生在貧困的家庭,或者家裏長輩坐了牢,就要被一棍子打死,活該接受別人的白眼嗎?
郭嘉的這番觀點,別說在階級嚴苛的古代要被當做異端,就是在現代也十分難得。
要知道在講究(相對)平等的現代,尚有不少人仗着自己有錢,不把窮人當人,視人命為玩笑。
打罵流浪漢,對服務員頤指氣使,瞧不起環衛工人,自視高貴……這些還算輕的。我爸爸是某剛,我爸爸是某江,小心我葉良辰讓你混不下去……每年都有同等腦缺鈣的大爺成為熱門話題,登上各版頭條。
崔頌絞盡腦汁從高中語文課本上扒拉下一句古文:“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漢朝開國皇帝劉邦年輕時還是窮得叮當響的小混混,黥布也被刺過面,後來做了異姓王,要不是因為叛亂被殺,也算是一躍成為人上人,當得勵志的典範了。
聽了郭嘉與崔頌的話,馬于榔大受觸動,再三向二人道謝。
入夜,崔頌正在夢中睡得香甜,忽聽外面一陣喧嘩,旁邊有一只手搖着他肩,生生把他晃醒了。
“奉孝……?”他眯縫着眼,還未完全清醒,“天亮了……?”
崔頌仍有些迷糊,郭嘉已從枕邊取過外衣給他套上。
“出事了,我們出去看下。”
崔頌慢半拍地閉上眼,等到“出事了”三個字在他腦中走了一圈,又猛地睜開。
“出了什麽事?”
郭嘉給他罩上鬥篷:“邊走邊說。”
崔頌與郭嘉來到帳外,一直到營寨的東北角。
郭嘉一邊走一邊解釋:被白榮關在柴房的刺客不知怎的逃了出來,正好被巡夜的人發現,引起了整個營寨的騷動。
抵達出事現場,崔頌見到前方的情形,不由睜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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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出自漢·賈誼《鵩鳥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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