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初一十五

“先生姓戲,名煥, 字志才。颍川定陵人士。”

好的不靈壞的靈, 未想到這戲姓之人, 竟真的是戲志才。

崔頌內心奔湧着一萬條河流,面上還要做出些許驚喜之色。

甘姬等人同樣欣喜異常,喬姬曼聲道:“公子可要在此等候戲郎?”

崔頌佯作意動,繼而, 微微皺眉,搖頭道:“尚不是時候, 我們先離開此地。”

他勸小童去門邊等候, 在喬姬等人不解的注視中, 鎮定自若地撤離。

回到驿舍,喬姬猶豫再三,盡職地詢問:“戲郎那……公子是否要修書一封?”

崔頌搖頭:“先待我解決了‘大虎’一事……在塵埃落定之前, 還是莫讓志才兄擔心了。”

雖然知道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但他現在還未做好萬全的準備, 只得用刺客的事做文章,能拖一刻是一刻。

崔頌不想聯系戲志才,喬姬等人也只能聽從。喬姬見崔頌神色倦憊,臉上失了血色,關切地道:“公子可有哪裏不适?”

“許是累了。不礙。”趕路了幾個月,怕是再強壯的人也有點吃不消。何況一路上見了諸多觸目驚心的景象, 身體與精神都時刻緊繃着, 實在疲憊至極。

喬姬聞言, 立即讓家仆布置卧室,伺候主人洗漱。

等到崔頌上了榻,喬姬掩了房門,在快要完全阖上時又止住:“公子可有覺得吐納困難?”

已經有了睡意的崔頌驀地睜開眼,神色莫名地看向喬姬:“……未曾。”

喬姬避開他的目光,屈頸行了一禮,阖上門。

等到腳步聲遠去,崔頌支起身,思索喬姬臨去前的那一問到底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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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實不曾感到呼吸困難,但這幾日疲于趕路,偶爾會覺得有些胸悶。

喬姬那一問,究竟是出于醫者的敏銳,還是……

想到剛剛那一眼的躲閃,崔頌的腦中不由響起了兩個截然不同、卻表達着相同寓意的聲音。

“記得防備你身邊的人。”

“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

郭嘉與另一個崔頌,或直白或隐晦地讓他提防身邊的人……這個需要防備的對象,是否就是喬姬?

同一時刻,隔了三條大道的深巷,鐘繇正與戲煥作揖告別。

二人同出颍川,作為鄉黨,自有一層親近在;鐘繇又見對方見識不俗、談吐雅致,頓生相見恨晚的感覺。怎奈戲志才與人有約,自己又牽挂書道,只得互通了住址,就此別過。

臨走前,戲志才懇切道:“鐘兄若是尋着崔郎的下落,還望告知在下。”

鐘繇稍覺意外:“志才這是……”

戲志才笑道:“煥,久慕崔郎之名,只盼能見上一見,不虛此行。”

百米外的崔頌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披上外套,放下支着窗的叉杆,回到榻上休息。

且不說鐘繇回到宅府,得知自己與某崔姓“名士”失之交臂後是如何的捶胸頓足。戲志才返回居所,從小童口述中得知白日發生的事,若有所思。

溫聲讓小童先回屋去,略作整頓,戲志才再次出門,行止間不見猶豫,徑直走往驿舍的所在。

小憩片刻的崔頌眼見天色已黑,腹中空空如也,決定爬起來覓食。

往外繞了一圈,不見喬姬的蹤影。

這時甘姬上樓而來,手中端着一只食盤。

“此處飲食簡陋,公子且将就着用些。”

以往為他準備吃食的多是喬姬,如今見不着人,崔頌不免多問了句:“喬姬在何處?”

甘姬眼中閃過一絲茫然之色,将餔食擺好:“未曾見到,應是有事出去了吧。”

崔頌心下生疑,一語不發地用完晚餐,準備在宵禁前出去看看。

豈料他剛走到樓下,就見門邊站着兩人,正在有禮地交談。

其中一人乃是驿舍的官員,而另一人,頭戴雪青色綸巾,長身而立,只是一個側影,便叫人覺得文雅清爽,忍不住升起結交之心。

然而崔頌卻一點也不想上前,甚至有了逃跑的念頭。

原因無他,只因為驿舍的丞官,對那文士稱的是“志才”。

志才,還能有哪個志才?

崔頌恨不得在腳底抹一層油,可門邊的二人顯然已發現他的存在。

丞官往前一步:“臨近宵禁,崔郎是要外出?”

崔頌的視線略過後方的戲志才,後者笑意融融,仿若能夠看透人心的眼眸平正地直視他,竟讓人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緒。

崔頌的心如同雲霄飛車一般轉了一圈。他将一切忐忑壓下,回了一個笑,自然道:“舊友來此,頌自是要下樓迎接的。”

丞官恍然大悟,識趣地執禮道:“敝人正要四下巡視,就不打擾二位了。”

不管崔頌內心是如何的爾康手,他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丞官從後門跑路。

有時候,過于“善解人意”也不是一件好事……

事到如今,崔頌只能硬着頭皮,努力回憶另一個自己所傳授的《戲志才-攻略全集》,噙笑上前。

“原想等收拾妥當再尋志才,未曾想,倒讓志才先找着了?”

戲志才似乎沒有發現他的異狀,熟絡地拍了拍他的背:“荀氏一族回返颍川,我從荀文若口中得知你中道離開,料想你必會來長安一趟。恰好我也有事需來長安,就來此截人了。”

崔頌很是不解,不明白戲志才認定他“中道離開必定回來長安一趟”的依據是什麽。可他擔心露餡,不敢試探,只得無奈一笑,暧昧不明地說道:“當真瞞不過志才。”

戲志才正了神色:“聽聞去歲你家在洛陽的宅子進了盜賊,怎麽回事?”

崔頌不想節外生枝,加上他剛對喬姬等人說“自己是為了不讓志才白白擔心才不去找他的”,做戲須得全套,于是輕描淡寫地道:“小小內賊罷了,志才無需挂心。”

見崔頌無意多談,戲志才不再深究,看了眼牆角的漏壺,眼見宵禁将至,自然而然地提出留下與崔頌共度一晚的要求。

以戲志才與“崔頌”的交情,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榻上睡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然而這個“尋常”,對于崔頌而言無異是可怕的。

崔頌正絞盡腦汁尋找規避的方案,忽聽窗外一聲驚雷,繼而風聲大作,雨水如金玉之石一般落下,僻遠靜谧的驿舍頓時被紛雜的雨聲包圍,變得嘈雜起來。

狂亂的雨點敲在窗棂上,濺起一束束水花。屋內的地面被這突如其來的驟雨打濕,更多的雨水意欲侵略內部,借着狂風的勢頭飛進屋內。

崔頌連忙迎身向前,假借關窗的動作,暫時避開戲志才丢給他的難題。

所謂“及時雨”,大約便是這般及時吧?

或許是崔頌的動作太過順暢,戲志才不作他想,到另一邊關閉窗屜。

等窗屜合上,所有支窗用的棍子被取下,二人的外衫皆被沾濕了少許。

崔頌正想提議到樓上去換件衣服,忽然,門外傳來大力的拍門聲,一陣高過一陣,連吵嚷的雨聲都被完全蓋過了。

“開門!開門!快點!”

戲志才輕輕皺眉,拉住準備去開門的崔頌,大步向前,拉開門栓。

站在門外砸門的是一個身強體壯的年輕大漢,一身游俠裝扮,背後背着一把長刀,燕颔虎須,眼睛大如銅鈴,好似無時無刻不在瞪人。整張臉都寫滿了兇悍二字。

這個一看就很不好惹,很有惡賊面相的游俠一見門開,立即擠進屋內。

縱然戲志才很有預見性地退後了兩步,還是被對方粗莽的動作推攘了一把,險些撞到門邊的牆。

不知是因為飄雨的夜風太冷,還是剛剛的那一推撞,戲志才拾袖低咳了兩聲,面上的血色少了幾分。

崔頌臉色微沉。那游俠進到屋內,大咧咧地搶了最中央的主座,仿佛他才是這裏的主人,搶了垆上溫着的一壺酒往口裏灌,一邊用挑剔的目光掃視崔頌與戲志才。

崔頌見戲志才咳得厲害,急忙去關大門,不料,又有兩人踏門而入,撈着被打濕的寬大衣袍,另一手護着文人的竹箱,急匆匆地進來。

眼力極佳的崔頌憑着一照面的功夫就看清了兩人的面容。

巧得是,這兩人,他都認識。

“真是山村匹夫,官設的驿所,豈是你放肆的地(方)——”其中一身淺黃長裾,方臉平眉的士人一進屋就憤憤不平地指着游俠譴責,結果視線不經意地與崔頌對上,頓時像被填了一嘴米糠的鴨子,狠狠地噎在原地。

他手上猶抱着竹箱,提着濕噠噠的衣擺,仿若癡傻地瞪着崔頌,半天說不出話。

另一個士人見他停下,不解地上前。

“蕭圖兄,發生何事了——”

那布衣士人繞過方臉士人,同樣看見了前方的崔頌,頓時也默了。

兩次戛然而止,讓整個驿舍變得安靜而詭異起來。

唯有游俠一無所覺地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喝酒,對那方臉士子的斥責毫不在意。

進來的兩個士人,正是崔頌在洛陽文會上見過的寒門文士——賀維與江遵。

前者攔路與他較量了一番數學,後者曾在祢衡踏火盆時出聲阻止,還向他請教“踏火而不傷(萊頓弗羅斯效應)”的出處。

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二人。

崔頌忍不住用指腹磨了磨下巴。

這……算不算是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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