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貂蟬之恨
托盤離手的那一剎那, 貂蟬的心也随着托盤直直下墜。
完了——
就在貂蟬被絕望感包圍之時,一只蒼勁有力的手驀地抓住托盤。
下墜的心與托盤一同停住。
“小心一些。”
低沉的嗓音從頭頂上方響起,貂蟬一怔。
那人越過她,頭也不回地走出花壇, 拾階而上,來到正門前。
“往裏通報一聲,呂布求見。”
站在竹簾外的侍者低聲應喏, 掀開竹簾進去。沒一會兒,侍者掀簾而出,請呂布進門。
直到呂布的身影消失在竹簾後頭,貂蟬才徹底緩過來, 胸膛裏的心髒撲通作響, 幾乎要跳出胸膛。
不多時,四處巡邏的衛兵見到她,與她招呼:“貂蟬姑娘, 你怎麽站在這?”
貂蟬驀地回神, 平複混亂的心跳,朝衛兵腼腆一笑。
“這是大管家要我交給太師的名冊,我正準備交予太師。”
“那你快些去吧, 別誤了太師的正事。”
貂蟬應諾,款款走上臺階, 将名冊交給門口的小侍, 托詞不敢打擾大師會客, 讓他代為遞送。
實則是不敢進入, 唯恐因為不平的心緒在董卓那兒露出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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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答應,掀開竹簾進門,
貂蟬攏袖站在竹簾下方,努力集中精神聆聽屋內的動靜。
她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攢着,沁出冷汗。
極度的恐慌讓她無法成功地聚集注意力,只得努力捕捉最關鍵的幾字。
“如那姓任的妖道性命還在,倒是可以好好利用。”
“也是我氣過頭了……誰叫那犢子神醫太過無能,連吾孫的小疾都治不了,留他何用?”董卓的聲音仿佛形成無數扭曲的漩渦,将貂蟬的心神吸入其中,碾成一塊塊碎片,“我一氣之下便·将·他·烹·了。”
“太師莫氣,此事尚有補救之法,儒需要的也僅僅是這妖道的一個名頭罷了。經儒打聽,這姓任的妖道似那張角、張寶之流,在民間頗有聲譽,尤其在賤民之中,竟有人奉他為神,若是利用的好,或許……”
竹簾發出響聲,侍者從房內而出,對貂蟬道:“東西已交給太師,貂蟬姑娘可還有其他吩咐?”
貂蟬似被驚醒,垂着頭,強行穩住聲調:“多謝小郎君。”
她急匆匆地離開,繞過九曲回廊,來到無人的湖邊茫然坐下,怔怔地盯着清澈的湖面。
湖中的倒影一圈圈地破碎,一并模糊了她的視線。貂蟬猛地睜大眼,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而那打碎湖面倒影的,是她的眼淚。
倉皇四顧,精致無俦的林園宛若世外桃源,她卻覺得渾身發冷。
茫然,無助,悲痛。這些脆弱的情感,漸漸被濃郁的仇恨取代。
她想不管不顧地沖進房董卓屋裏與他拼命,可她的腦中出現另一道人影,及時喚回她的理智。
幻象中的那人一如以往,告誡她要小心為上,不要沖動。
貂蟬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回應道:諾。
她擦幹眼淚,緩緩起身。
“你在這做什麽?”
貂蟬一驚,忙低下頭:“小婢……”
“是你?”
貂蟬驚訝擡頭,來人竟是呂布。
想到剛才還是呂布幫她接住托盤,使她偷聽的事沒有被人發現,忙傾身行了一禮,向呂布感謝道:“剛才多謝将軍了。”
呂布盯着她紅紅的眼眶,想問什麽,到底沒有說出口:“你送我出去吧。”
貂蟬依言照辦。
另一邊,驿舍裏,崔頌被從身後扯住了衣角,連忙回頭,猛的對上一張放大的臉。
那臉又大又白,兩個眼睛瞪得像銅鈴,鼻孔裏冒着熱氣,一頭白色的雜毛迎風招展。是的,白毛。拉住他不讓他走的正是“搦朽”,那匹性格獨特的馬。
崔頌這才想起自己因為忙碌,已經好幾天沒有見過“搦朽”了。
“隼——”馬從鼻子裏噴出熱氣,好似發出了不滿的聲音。
“你是自己自己跑出來的?”
本該在後院的“搦朽”竟然出現在前院,莫非是它自己掙斷缰繩過來找他?
“抱歉,這幾天忙着事,一直沒有去找你。”崔頌摸了摸馬的鬃毛,試圖安撫,卻被“搦朽”一口咬住了手。
崔頌:……
雖然“搦朽”咬得并不是很用力,但在大庭廣衆之下被一只馬咬住了手,這畫面怎麽看都有點……奇怪?
崔頌露出帥氣的笑,試圖繼續溝通:“這位仁兄,我知道錯了,你先把我的手放開好不好?”他想抽出手,然而,那馬嘴雖然咬得不痛,卻如同焊死了一般,任他怎麽努力都抽不出。
“搦朽”一直拿眼白對着他,時不時地鳴叫兩聲,似在控訴。一人一馬僵持了許久,直到崔頌說破了嘴皮子,與它約法三章,保證不會再犯,它才不情不願地松開尊貴的馬口,表示暫且放他一碼。
崔頌把“搦朽”哄回馬廄,回到二樓房間。房間內,甘姬正拿着抹布打掃衛生。
崔頌看着甘姬姣好的側臉,故意放重腳步。
甘姬連忙轉身朝他行禮。
崔頌問:“你可認識那位叫江遵的士子?”
甘姬動作一頓:“江士子?”她恭謹地道,“那位江姓士子曾找我打聽公子的事,似乎對您別有企圖,我躲避不過,就胡言亂語地打發了他幾句。”
聽起來毫無破綻,卻與喬姬說的截然不同。
光憑二人的說辭,不免讓人覺得甘姬更加可信。她被江遵攔下詢問的時候恰好被喬姬看見,并添油加醋地說與他聽。
崔頌沒有再說什麽,但對某些事,他已了然于心。
午飯過後,崔頌收到一個布囊。
打開一看,裏面躺着一只竹片。
竹片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個像是樹葉的圖案,這是他的校徽,同樣也是他與貂蟬約好的暗號。
崔頌匆忙趕到落腳點,推門而入,貂蟬已在裏面等候多時。
望着少女臉上的木然,崔頌若有所覺:“……抱歉。”
貂蟬搖頭:“我要董卓死。請公子助我。”
“任姑娘……”
“不是公子托付于我,而是我求助于公子,還請公子勿要顧慮,”貂蟬咬牙,“公子做得,妾如何做不得?只要公子教我,我就能為公子分憂解難。請公子助我。”
看着貂蟬眼中不容動搖的決心與仇恨,崔頌深吸了一口氣:“頌明白了。”
“是妾讓公子為難了。”貂蟬深深一拜,“我與呂将軍有過幾面之緣,公子若要從呂将軍處着手,興許能用上妾。”
“呂奉先的事現在還不急。”呂布那邊已被董卓的人密切關注,近期不宜再做接觸。何況荀攸的事是個局,他需得更改計劃,從另一邊入手。
他與貂蟬講述他的想法,這也是他向王允提出的離間計。
要知道董卓此人生性多疑,自他奪得大權以來,表面上禮賢下士,實則暴躁剛愎,哪怕有幾次從善如流,亦要按照自己風格行事,硬生生地把一手好牌打爛。
自古以來,人性的弱點從未更改:一旦有了懷疑的種子,只需要一點點火苗,就能讓其茁壯生長。所以,以董卓的性格,要讓董卓對他身邊的人産生疑心并不再信任其實很簡單,一個小小的引子就已足夠。
貂蟬曾經說過:自從鸩殺少帝,仿佛是怕自己遭遇同樣的暗殺,董卓每次用餐前都會用銀針試毒。
然而銀針變黑的原理是氧化或者硫化。古代沒有提純技術,制毒過程中往往摻入少量的硫化物,這些硫與銀發生化學反應,産生硫化銀,從而使銀針變黑。所以,要讓銀針變黑,根本不需要任何毒,只需要一些含硫的物品,比如雞蛋黃之類的,就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試想一下,如果董卓所信任的謀士親手奉上湯水,那湯水被銀針試出“毒”來,董卓會有怎樣的感想?
這是整個計謀的出發點,但要成功地實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具體細節上,他與王允探讨了許久,确定了最終方案。
貂蟬仔細聽着崔頌的叮囑,将每一個要點牢記于心。
分別之際,崔頌忽然叫住貂蟬。
“萬事小心,一切以你的安全為前提,”崔頌将手探入袖中,取下袖囊遞交給她,“還有……外面風大,帶上這個吧。”
貂蟬打開袖囊,只見裏面藏着一塊質地上佳、極輕極薄的白色絲絹。
今日無風。然她神色憔悴,形容狼狽,一路上不知收了多少異樣的注視,心中的悲恸與被指指點點的難堪令她仿佛置于寒風之中。這塊昂貴的絲絹,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貂蟬低聲道謝,取出絲絹,欲将袖囊還給崔頌,被他制止。
“此囊夾層還有幾封尺書,如有難處,可打開一觀。”
貂蟬應聲,戴上絲絹,從後門離開。
她牢牢抓着那只小巧的布囊,走出數十步,回首而望。
被淚水侵蝕的臉頰被柔軟的白絹包裹,似乎減輕了少許疼痛。
“妾與君……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重新邁開腳步,這次再沒有回頭。
別人都認為董卓最器重、最重要的謀士是李儒,但她知道,對董卓影響最大的,是那個灰衣文士。
貂蟬轉眼便做了決定,往太師府最偏僻的小道走去。
雖然這灰衣文士平日神出鬼沒,幾乎不曾在人前現身,但今日董卓在府中會宴親信,她偷偷看過名冊,謀士名單上多了一個陌生的名字,說不定就是那個灰衣文士。
因為還未完全确定,她不曾告訴崔頌,只暗暗将名字記在心中。
——戲煥,字志才。
她要對付的,就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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