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衆叛親離(三)
董卓疑道:“清河崔頌?可你當時不是另寫一信, 說崔頌與你有隙……”
說完,驀地反應過來。
向他獻策的人是賀維,不是江遵,那麽那封另外附上的信應該也是賀維寫的。
江遵道:“與崔頌有隙的不是我,而是賀蕭圖(賀維)。”
說罷便把洛陽文會上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當時參加文會的士子都知道這件事。”
董卓點點頭。
如果賀維與崔頌有仇, 那就說得通了。
賀維知道崔頌認識江遵, 也讀過他的策文。所以,賀維在冒充江遵、獻上策論時, 故意附了那樣一條私信。
因為他冒用江遵的名義獻策, 所以讀過江遵策論的崔頌在聽到這是“江士子”獻上的策論時,并未發現不妥。同時,因為他明說二人之間有隙, 董卓不自覺間就對崔頌話語的可信度打了個折扣,也不會将他們二人放在一處, 避免了賀維穿幫的可能。
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 董卓差不多完全信了江遵,又想到自己當時問崔頌“此策如何”時, 崔頌直言不諱、認為“不妥”,他不由嘆道。
“只恨我當時沒聽崔頌的話,沒想到這篇策文是真的‘不妥’啊!”
江遵眸光一閃:“崔頌的才名享譽天下, 恩師生前便格外偏愛于他。以他的眼力, 自然能看出這篇策文的弊端。要是他當時能規勸太師, 分析這篇策文的利弊, 阻止策文的施行就好了。”
董卓聞言,眉頭一皺。
江遵的話倒是提醒了他:崔頌既然知道這個策論不妥,不合時宜,為什麽不當面指出利弊,勸他不要施行?
他卻只說了“覺得不妥”四個字,別的不說,也不解釋,如何能讓他信服?
就不知道他只說不妥,卻不解釋原因,到底是明哲保身,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還是故意不說,存了看熱鬧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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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的眼中蒙上了一層陰翳。
不管是哪個答案,都足以說明——那崔頌毫無替他謀劃的心思,無法重用。
蔡邕很是了解董卓,一聽江遵這話,覺得不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為崔頌辯道:
“我見過崔士子,對他甚有好感。崔士子玉潔松貞,文采玢璘。不直說原因,大約是他以為這策乃是江士子你本人所獻,挂念着同門之誼,不願陷你于不義罷了。然而他又不願欺騙太師,便只說‘不妥’,不說旁的。太師你且想想,如果崔頌當真存心隐瞞,或是懷有異心,又何必告訴你那篇策文不妥?推說自己不知,或是一個勁地吹捧就好,何苦直言不妥,引得太師不快?”
董卓一想,是啊。當時崔頌明明可以随大流,順水推舟,沒必要唱反調,這對他有什麽好處?
“伯喈說得有理。”
江遵見此,忙改口道:“遵只是一時有感,未有別的意思。”
呂布這時也開了口:“我瞧那崔士子談吐了得,不似尋常人,待人又實誠。義父你可不要冤枉了。”
董卓聞言瞪了呂布一眼。
呂布不爽地想,這又是怎麽了,他好像沒說錯什麽吧?
董卓則是心道:這兔崽子還有臉說?那劉曜的事不就是他攪和出來的?
董卓揚聲道:“既然如此,就叫那崔頌過來,看他如何說道。”
江遵好似不經意地開口:“聽說太師府上有一名戲姓幕僚,近日身患重病……”
董卓心中起疑,冷下臉:“你怎麽知道此事?”
江遵一頓:“大鴻胪卿曾與我說過此事。”
董卓一聽,劉曜如此關注他府裏的事,是何居心?
還說給自己的幕僚聽,這無恥的狗崽子,死得不冤。
江遵不甘寂寞:“敢問太師,是否真有此事?
董卓不快道:“是又如何?”
江遵道:“我認識一人,姓戲名煥。”
董卓非常驚訝:“你竟識得志才?”
江遵道:“不過是有幾面之緣,泛泛之交。倒是崔家頌郎與戲志才交情深厚,以兄弟相稱。”
崔頌?董卓想起上回劉曜向他舉薦崔頌的時候,他曾向戲志才征詢意見,戲志才說自己“沒有見到人,不好妄下論斷”,頓時又犯了疑心病。
依照江遵所言,戲志才與崔頌兩人不但認識,而且還交情深厚,那為什麽戲志才那時要裝作不認識的樣子?還有那個崔頌,對他并無效忠之心。今有荀公達(荀攸)的事在前,戲志才的事在後。根據太醫丞的回話,戲志才看起來是不太好了,崔頌是否會因此記恨上他?
董卓自認為——他之所以能磋磨呂布、戲志才等人,不用有太多的顧忌,是因為他掌握了他們的弱點。只要針對他們的弱點,滿足他們的“渴求”,就能将人牢牢掌控。至于打壓與磋磨?那不過是為了更好控制下屬的一種手段罷了。
崔頌的情況則不一樣。一來崔頌并未向他表過忠心,二來董卓對他缺乏了解,未探知他的“渴求”,更沒有捉住他的錯處與弱點。這樣的人,他不能用,也不敢用。
為此,董卓歇了招攬崔頌的心思。在他看來,崔頌雖頗有名聲,到底只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小士子,對他幫助有限,且毫無威脅,有則錦上添花,沒有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便決定将他放置一旁,做冷處理。董卓原來還想把崔頌叫過來,與江遵對峙一番,現在卻覺得沒那個必要了。
又想到戲志才身體情況日漸糟糕,恐怕沒有心力繼續替他謀劃,他必須找一個新的謀士,替代戲志才的位置。
董卓第一時間想到前段時間被他提拔的無名謀士。想到他一力支持自己變革,思考看不出那篇策論的弊端,董卓心下暗恨:那個不中用的東西,還以為他是被埋沒了的良玉美珠,沒想到就是個草包貨!
至于李儒……李儒雖有大才,終究心狠了些。董卓自己心狠,并得意于自己的心狠,卻不希望自己的下屬是個六親不認的人。對于李儒,他始終存着一分戒備,且下意識地想要找個人與李儒相互制衡。
氣憤憂慮之餘,董卓将目光投落在眼前的江遵身上。
無論是處變不驚的儀态,還是被蔡邕肯定的能力,都能展露此人的不簡單。
若是為他所用……
想到此,他對江遵的态度頓時轉了個大彎兒,親切而豪爽。
“不說這些了……今天江士子遭此橫禍,某心甚愧,幸好伯喈及時趕到,避免大錯的鑄成。此乃某之幸也。來人!擺上幾桌上好的筵席,我要親自為江士子壓驚。”
江遵一見董卓這模樣,便知他的目的已經達成,榮辱不驚地道:“謝太師,太師喚我守之便好。”
侍從早已麻利地搬來桌案,奉上美酒。
董卓親自用酒器替江遵勺了一盞佳釀,笑聲幾欲震頂:“哈哈哈——守之,來,我敬你一杯。”
蔡邕早就從江遵之前的言論中察覺到少許不妥,但他未有實質證據,不好名言,只得裝作不知。但他對江遵的印象一路下滑,開始懷疑他的人品,再不複原先的激賞。
見董卓與江遵把盞共談,相處甚歡,蔡邕推說自己身體不适,辭了酒宴,匆匆離開。
呂布見蔡邕病遁,只剩董卓與江遵二人你來我往,心中頗覺無趣。
他正想請辭,忽見董卓把頭扭了過來,指着他的鼻子大罵:
“你這逆子,傻站着幹什麽!還不快過來給江士子謝罪!”
呂布眸光一寒:“布何錯之有?江遵又何德何能,當得起布的謝罪?”
“逆子,還敢狡賴!你先是出言挑撥,害我未問清緣由就處置守之(江遵),險失伊尹之才,後又喋喋不休、不依不饒地與守之別鋒芒,當我不知你的心思!還不速速認錯,以守之的磊落,定不會與你計較。”
呂布聽罷氣得瞪圓了眼。
他如何不知道董卓的心思?董卓想拉攏江遵為他效命,他呂布管不着,但憑什麽拿他呂布作筏子,來讨好一個什麽也不是的庶人?把他呂布當成什麽了?
呂布心緒不平,與他長久忍耐,按壓在胸中的憤懑一同爆發了出來。
他倔然道:
“布無過錯,無需向一小兒謝罪。”
董卓上前兩步蹬翻了為呂布準備的食案:
“逆子,連我的話也不聽,反了不成!”
呂布将淩厲的目光投向董卓,唬得董卓忘了喝罵。
呂布聲若洪鐘:“不——敢——,我看義父今日許是喝得多了,竟胡亂予人罪名,布不敢頂撞,先行告辭。”
說罷,昂首挺胸,邁着大步離開廳堂。
董卓倒抽了口冷氣:“這混賬——”
一直冷眼旁觀的江遵此時連忙上前:“都是我之過錯,太師切莫動氣,氣急傷身。”
“這哪裏是你的錯!”江遵這一勸,反而讓董卓更加惱怒,“這混賬,仗着我的寵愛,愈加不把我放在眼裏——”
江遵不再多言,看向敞開的大門,平靜一笑。
他能将輕視他、譏笑他的官員,表面上贊許他的才華、實則鄙夷他的出身的許攸送入監獄;将把他利用完後就當玩意兒養着解悶的劉曜、平日裏只會聒噪惹人心煩的賀維送入地獄;将不搭理他示好的戲志才、崔頌二人一個氣得病發,一個斷絕仕途;自然也能整治這不識好歹的呂奉先。
怒氣沖沖離開的呂布不知江遵的想法,一腔怒火全數噴在董卓的身上。
“董卓狗賊,竟敢如此欺辱于我——”
同一時刻,與戲志才開誠布公失敗的崔頌離開草廬,走到郭嘉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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