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散宴
面對此次誅殺董卓的“頭號功臣”, 王允再氣也不能不管不問地把人一并拿下。
“你這是何意?”王允看似冷靜了下來,但只要他自己知道,他心中的怒火不降反升。
“今大事初定,若以言定罪,群臣心中難免惶惑不安, 此為其一;蔡書郎文才曠世, 素以忠孝聞名, 妄加處置必引人置喙,此為其二;司徒甫掌大權, 立足未穩, 如此大動幹戈,恐于司徒之名不利,此為其三。”戲志才淡淡地掃了呂布一眼, 朝王允作揖道,“因有如此三慮, 故請司徒——慎思之。”
王允心中一凜。
他知道自己因為驟然得到的功勳而志得意滿, 剛剛的決定有些沖動,但他并無後悔之意。如今正是立威之時, 他不殺蔡邕,卻不能将此事輕易揭過,否則他今後說話做事還能有多少分量?不若趁機懲罰蔡邕, 殺雞儆猴, 好讓其他人不敢輕易與他作對。
王允神色幾變, 最終仍是一派大義凜然:“我個人的名義算得了什麽?若能報效君王、濟國安邦, 縱是我王允遺臭萬年,又有何妨?”
此言頗有幾分真心,頓時令原本暗自皺眉的部分群臣動容。
“你說‘定蔡邕的罪’會讓群臣不安,我倒要問問——若蔡邕妖言惑衆,四處散播這‘可惜’之言,以他的曠世才名,将會有多少人信以為真,将漢室的罪人奉為英雄?你這般置無辜慘死的百姓與群臣于何地,置我等為匡正朝綱、誅殺奸佞而忍辱負重的群英于何地?”
這一層層帽子下來,蔡邕再遲鈍也知道自己這是無意中觸怒王允了,不管如何,這些無端的罪名他絕對不能承認的,承認了就完了。
遂立即道:“司徒何出此言?邕絕無此意,只一時有感而發,不曾想竟引起司徒的誤解。邕在此立誓:邕心向聖上,心系黎明,絕無異心。若行那鬼祟之事,便讓我受千萬人唾罵,不得好死。”
王允正想斥他一句“巧舌如簧”,卻聽一道清越的聲音含笑道:“司徒擔心蔡中郎胡言亂語、擾亂視聽,這簡單,讓蔡中郎當場寫一首賦作,明辯董卓功過是非,由司徒掌眼——若無異狀,既可示以天下。如此一來,世人皆知董卓惡行,蔡中郎若想‘妖言惑衆’,其言必會與此賦自相矛盾,令人生疑。而蔡中郎的‘妖言’,自是無人再信。”
這其實是胡扯。但是此言妙就妙在——正如王允對蔡邕的斷罪是“薛定谔的有罪”,崔頌此言,正是與王允之言相對應的“薛定谔的無罪”,是循着王允的邏輯來的。
王允若要駁斥他的提議,那王允先前的言論便會被他自己推翻。
王允此時心中有些後悔。早知崔頌對他不甚親近,就不該為了給自己增添羽翼,而去拉攏擡舉戲志才。這二人顯然是一夥的,且對他毫無依附之心。哪怕因為共同利益與他聯合起來抗董,在董卓死後卻不會為他所用。
心塞的王允尚未想到,眼前這局面還不是最讓他心塞的。
因為不久之前,他從旁人那知道崔頌與荀攸有交情,王允便心下尋思着,自己與荀攸也有個把子交情,且荀攸素來反感董卓,又被董卓關在監獄裏磋磨了好幾個月,對董卓自然恨之入骨。要論在座之人對董卓的恨意,恐怕誰都比不上荀攸。
自信判斷的王允立時定下計謀,轉而對荀攸道:
“公達以為如何?”
荀攸起身道:“不念舊惡,怨是用希[1]。”
這是論語中的一句話,意思是伯夷、叔齊兩個人不記仇,而仇敵對于他們的怨恨也就少了。
雖然用在此處并非完全适用,卻委婉而清楚地表達了荀攸的立場:勸君放下憎怨,息事寧人。
王允卻執着地認為荀攸的話應該另含深意:或許,荀攸是在勸自己顧全大局,不要因為蔡邕的不識擡舉而妄自動氣,與衆人争執……
與崔頌一同被安排在後席,只一味飲酒的郭嘉懶洋洋地打了個酒嗝,接口道:
“正巧,同篇還有一句話,‘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2]。’不知司徒以為如何?”
孔子說,花言巧語,腆着臉示好,跪舔一樣的恭敬,不僅左丘明覺得可恥,我也覺得可恥。心中藏着怨恨,表面上卻與對方十分友善,(這種人),左丘明覺得可恥,我也覺得可恥。
王允這回是真的繃不住臉色,仿佛被人當着臉狠踹了一腳,疼得直抽抽。
他之所以被蔡邕的話激怒,正是因為蔡邕的話戳中了他心中的隐秘之處——
他曾為了取信于董卓,百般讨好,曲意逢迎,甚至不惜違背原則與道義,終于獲得董卓的信任,将朝中之要事交由他處理。
他一度感到深恨,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是為了聖上,為了百姓,不得已的忍辱負重,并在暗地裏小心布局,與衆人商議誅殺董卓的計劃。
作為正義的一方,他應當是偉大的,是大義無私的,可其中藏着幾分私心,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蔡邕的話,仿佛一把鑿子,砸中了讓他不願正視的污穢。他惶恐且憤怒,這才好似昏了頭一般,要拉蔡邕锒铛下獄。
而此刻,郭嘉引用的孔子之語将暗藏于争權奪勢之下所有陰私扯開,直接暴露了他最在意的地方。
崔頌窺見王允臉色,再憑借他對郭嘉的了解,立時明白過來其中的關竅。
他不等王允做出反應,立即上前一步,走到堂中,朝座上的王允并袖一禮:
“昔日頌得罪大鴻胪卿,是蔡中郎不辭辛苦,趕至劉府為頌說項。此等恩情,被蔡中郎視為舉手之勞,頌卻不能忘。故今日與好友貿然進言,有言語得罪之處,望司徒海涵。”
王允聽聞“說項之情”,不禁想到先帝之時,自己曾得罪張讓,險些喪命,是當時的大将軍何進、太尉袁隗,以及司徒楊賜向聖上求情,這才得以免罪。
然而,當太尉袁隗全家蒙獲滅頂之災時,他卻沒能站出來,在董卓面前替袁隗說上一句好話……
再多的不得已,終究還不是辜負。
王允嘆息了一聲,擺袖散宴。
※※※※※※※※※※※※※※※※※※※※
[1],[2]出自論語。注釋見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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