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反戈

“原是何子高徒, 清河名士。久仰, 久仰。在下大行令丞盧雲, 且敬崔部丞一杯。”

附近一些本摸不着頭腦的文人官吏瞬時恍然大悟。

“竟是清河崔家。既師從何邵公, 莫非是前大司農崔複覺之子?”

“崔氏世有美才, 兼以沉淪典籍,乃儒家文林[1]。未想到這個小小的雲宴竟然能請到弘農楊氏與清河崔氏, 此間主人當真不一般。”

“只不知那果丞散吏是何想法,竟仗着自己年長,妄圖強按頭, 讓一個世家名士、比六百石的部丞向他們行起迎大禮?”

“這等無禮要求, 自然是非拒絕不可, 否則豈不辱沒家門, 引人笑柄?連帶着曹司空也沒了臉?可崔部丞拒絕後, 這二人竟還不依不饒, 以此為由死命往崔部丞身上潑髒水……”

頓時, 衆位官員看向郭瀚二人的目光無比微妙:

這二人腦子沒事吧?還是說欺辱寒士欺辱得慣了,把這新出爐的崔部丞當成普通白身欺辱, 結果時運不濟,踢到了一塊堅硬厚實的鐵板?

另有些半信半疑,謹慎中立的普通士人也對郭瀚二人送去懷疑的凝視。

根據楊觀的說法, 崔頌的罪名是“無禮”、“狂妄”、“信口污蔑命官”。可現在的情況十分清楚:崔頌并非楊觀以為的白身,甚至比二人的官職要高出許多。那麽楊觀口中的“無禮”是怎麽一回事?又是以哪種立場提出的指責?

楊觀口口聲聲“一屆白身如何如何”,明顯将崔頌當成了普通學子,言辭間頗有輕視, 讓在座學子多多少少有些不快。且紛争興起的時候,衆人只看到楊觀上蹿下跳,言辭中多有捧高貶低之意,而崔頌從頭到尾閑适雅然,從無倨傲之色——到底是崔頌真的傲慢無禮,還是楊觀郭瀚二人借機發作,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一句話說謊,剩下的幾句話不免也讓人懷疑起其中的可信度。兼之崔頌素有名流雅士之名,從未有狂妄的傳言,除非他摔壞了頭,不然為什麽要給果丞散吏眼神,留下狂妄、污蔑之名,白白為了兩個無名之士損害自己的名聲?

衆人心中有了天平,當即便有一年少輕狂的學子笑道:“楊佐史,你可要想好了,到底是誰‘信口污蔑朝廷命官’,你要不能說個明白,就去司空那兒掰扯個清楚?”

楊觀擠出一個難看的笑:“這都是誤會,誤會。怪我眼神兒不好,有眼不識崔部丞這座泰山,我在這給崔部丞賠罪……”

崔頌捏着酒盞,避開這一禮。

“楊佐史,都說不知者不罪……”

正當楊觀聞言暗自松了口氣的時候,崔頌話鋒一轉,

“你不知我的身份,怪我沒有對你行大禮,這本算不得什麽。可楊佐史為何要颠倒黑白,平白抹黑我的聲譽?”

楊觀有苦難言,既不敢再推鍋,也不敢接下這話,承認自己的确在蓄意污蔑崔頌。

他還在絞盡腦汁地想着解決之法,便聽崔頌郎朗續道,

“頌扪心自問,從未對二位做過逾禮之事。楊佐史卻在頌見禮後突然發難,橫加指責;又因一言不合,便羅列了多數罪名,盡數扣在頌的頭上,意欲宣傳得人盡皆知。而今,我僥幸得任部丞一職,這才茍全聲節,免于诘難。若頌并未出仕,今日豈非平白受楊佐史的構陷,落下一個狂妄自大之名?”

一語驚醒四座。衆人這才知道事情的真正起因。又有之前全程見證了三人之間官司、秉着明哲保身心思不敢發言的白身文士,此刻順着風向道出始末,佐證了崔頌所言的真實性,頓時,滿座嘩然。

多數人不知道崔頌與郭嘉的關系,在他們看來,崔頌這次純屬無妄之災。

“起身相迎”這一項大禮,是為了表達對長者、尊者的敬重之意,并非強制性的禮節,一般只在正式場合或是私下會見的時候使用。像這種規模宏大的群宴,除了部分幾個官位特別高、名望特別深、身份特別尊貴的人,其餘人只要基本禮節到了便可。要不然,這近百號人,見到一個官職高的就站起來迎接,不說大部分中低層官員都要忙活得累死,會場的秩序也會被這地鼠似的場景弄得亂七八糟。

是以,一般人都不會在群宴上特意計較這方面的禮節。楊觀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擺明了就是想要刻意為難崔頌。

這讓緩過神來的普通學子感到非常憤怒。

正如崔頌說的那樣,如果今天崔頌只是一個沒官職、沒背景的普通人,或者今天坐在楊觀、郭瀚旁邊的是在場任意一個白身學子——面對楊觀言辭鑿鑿的指責,豈不是有口難辯,平白被潑一身髒水,壞了名聲?

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沒有主人一方的介入,旁邊的人極有可能聽信楊觀的一面之詞。在這個做官靠察舉,名聲大于天的時代,那個被天降橫禍的普通學子算是被毀了。

想通了這一關節,普通學子對楊觀頓時咬牙切齒,對楊觀旁邊還坐着端身價的郭瀚亦是無比憤恨。

不管是哪種見義勇為,都遠抵不上對利益侵害者的憎恨。

眼見火侯差不多了,崔頌接着道:“楊佐史此番言行實在讓我困惑而忿然。左思右想,卻不知我何時得罪楊佐史,招來這場幹戈。莫非,是因為楊佐史诋毀郭祭酒,欲求我認同之際,我并未如楊佐史之意加以附和,讓楊佐史心生不快?”

郭瀚驀地擡首,目如惡狼。

他隐約摸到了崔頌的意圖。

“楊佐史大約不知道——我與郭敬酒相交甚篤,對于他的為人,總歸有着幾分了解。楊左使盡說些莫須有的折辱之詞,我如何能認同?”崔頌緩緩起身,抽出藏在寬袍底下的佩劍。

郭瀚俄然變色,按住腰間劍柄,起身厲喝:“你欲作甚!縱使我二人惹惱了崔部丞,這也是我等私底下的恩怨。崔部丞如何能在此發作,擾了諸位的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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