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節

正好卡在胯骨上才沒掉海裏去。他急着去幫周凱的忙,忘了過幾秒鐘得停一下的事,電絞直接推到最大檔,滋滋嗡嗡地不停往上卷線,兩手握緊了竿就能感覺到魚線那頭為了活命的垂死掙紮。周凱緊靠在船舷上,比他先看見海面下翻騰的紡錘型魚身和标志性的黃線,瞪圓了眼睛喊人來幫忙:“黃鳍!!來個人搭把手!”

一嗓子呼啦啦叫來了三四個人,最後大副——也是船老大的兒子——親自上陣把連頭帶尾将近一臂長的魚穩穩抄到網裏,起碼有四五十斤。黃鳍金槍魚當然比藍鳍金槍還是差點意思,不過也不是次次出海都能釣到的,而且這魚抱群,能釣到一條就意味着海裏還有一群等着他們,故此人人都很興奮。金槍魚提到甲板上之後本來應該馬上放血,但賀涵釣上來這條連放血都不管用——魚嘴裏翻出條血淋淋的白色物事,奇形怪狀的半鼓着。大副從褲兜裏掏出折疊刀來直接把那玩意兒齊着魚嘴割掉,然後從中間劃開,露出幾條一指來長裹着黏液的小魚,和賀涵剛才抛出去的路亞餌。

“你收太快了,魚胃,直接扯出來,”大副做了個從喉嚨裏往外掏的動作,“腸子斷在肚子裏會出血,必須馬上切開,不然魚血淤在裏面就不能吃。”

他臺州口音挺重的,且有點大舌頭,賀涵聽得似懂非懂,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到底怎麽回事,全程沒回頭的周凱已經替他做了決定:“切吧!船上有好醬油沒有?芥末呢?”賀涵秒懂,笑道:“對,這是咱們這次的第一條金槍,我請大家吃生魚片,多有紀念意義是吧!”

大副點點頭,折疊刀從魚頭後方垂直豎切斬首,溫熱的魚血和着內髒流出來,又順着甲板略微傾斜的角度淌進海裏,仔細看的話還能看見切面上深紅色的魚肉微微抽動。

賀涵邁過流向船舷的魚血,趴在周凱旁邊的欄杆上往下看,手裏拎着剛才大副用的那根抄網。周凱想開口說話,剛分心又被扯的往前趔趄了一下,賀涵趕緊摟住他的腰幫着往後使勁:“下回釣魚得往你身上挂十個秤砣,二十個也行。”

剛才接話的時候不是話音聽得比誰都明白嗎,怎麽轉眼的功夫又占上便宜了?周凱本來想甩開他,不過一來賀涵抱得緊,跟尾生抱柱似的,他就是那根倒黴催的柱子;二來呢,這麽一抱确實挺管用的——賀涵的份量總不止二十個秤砣吧。他稍微松了口氣,低聲道:“別撒手,讓我緩緩。”

環在他腰裏的手緊了緊:“是不是剛才勁使猛了?要不我來吧,你歇會兒。”

“電絞你都玩廢一條小的了,浪費。”周凱斜眼看他,嘴角輕輕一撇,“這條可是肯定過百的,說不定有一百五,不能讓你糟蹋。”

“一百五十斤?我看沒有。”賀涵心說你這小身板兒還不知道到不到一百五十斤呢,又算算老卓那兒三片魚肉的價錢,突然覺得釣魚也是個暴利行業,很值得投資,嘴裏笑道:“要不咱倆打賭,我賭不到一百五十斤。”

“不跟你賭,沒意思。”說話間周凱又搖了十來圈,收了将近一米的線,“勝之不武,輸了更丢人。”

賀涵假模假式地嘆氣:“周老大,其實你這人才是真沒意思。”

周凱沒回頭,從側面看只能看見他眉梢略微一動,口氣其實挺和軟的,賀涵偏偏從裏邊聽出冰碴兒來:“是嘛,那你還不趕緊……卧槽!”魚竿上下彈動了兩下,魚線在導環內側磨出一道淺淺的白痕,周凱咬着牙向後退,賀涵扣在他腰上的手死死箍住了不放,倆人一起和這條魚拔河。賀涵只覺得懷裏的人要被扯出去似的,心想說不定真有一百五十斤,不然哪來的這麽大勁,周凱卻明白這是最後的掙紮,從深海到淺海到海平面的水壓變化足以讓深水魚半死不活,只要堅持住這一兩分鐘就好了。

魚竿很快重新平靜下來,周凱側身把竿交給賀涵,自己靈活地從他胳膊底下鑽出來拿了船上最大的抄網,就這樣小半截魚身子還在網外邊斜着,又叫了兩個人來幫忙才算完整無損地撈上甲板,果然要比賀涵那條大得多,圓滾滾将近一人高的身子像個魚雷似的。船老大親自動手用繩子拴了魚尾稱重,70公斤的黃鳍金槍魚都夠上本地新聞的了,船員們幫着按住放血,又往魚眼上方的頭頂心敲釘子破壞腦組織,然後是有條不紊的破腹,去內髒和腹壁膜,去腮,沖洗,最後往特制的長箱子裏墊上三十厘米的碎冰,請菩薩一樣把魚請了進去,再用碎冰填滿。

這一套流程看得所有人眼花缭亂,很快有人圍過來問周凱肯不肯出手,最財大氣粗的已經出價三萬塊。周凱笑道:“不好意思,我有固定下家,事先說好了的,實在抱歉。”賀涵趁機給老卓打了個廣告:“那家店叫‘醬子’,我們已經合作好幾年了。”

圍着的人漸漸散了,一個個咬牙瞪眼地盯着自己的竿,摩拳擦掌等着釣更大的。周凱轉了兩下有些酸疼的肩關節,心情很好地叫賀涵:“走,弄夜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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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有生魚片?還是我釣的呢。”賀涵回頭看看已經見了底的兩三個小盆,“好歹嘗一口勞動果實啊。”

“生魚片,和野生石斑一魚兩吃,你選哪個?”周凱笑,“一半清蒸一半魚片粥。”

賀涵果斷撸起袖子,見風轉舵之快也是少有的:“來我給你打下手!”

十八

清蒸魚也分怎麽蒸,要是富貴着做呢,必得有香菇火腿玉蘭片配色,魚身上要擺頭發那麽細的蔥絲,起鍋澆油也要卡着秒表來,周凱蒸得就非常随意了,随意到有點湊合,統籌規劃倒是做得不錯:這邊燒着水,那邊把整條魚洗剝幹淨再順着魚脊一破兩爿,帶着魚骨那爿剞兩道花刀,拿姜片來回擦遍魚身,正好水也開了,裝盤上鍋蒸就是了。

賀涵下意識看了眼表:“蒸幾分鐘?”

周凱埋頭切魚片,一片片薄得半透明,花瓣兒似的:“不用你看表,去把電飯鍋裏的粥攪一攪就行。”

賀涵掀開電飯鍋看了一眼,果然有小半鍋白粥咕嘟嘟地冒着泡。蒸鍋密封不好,旺火一催,屋裏很快彌漫開稀薄的水汽,周凱的臉模模糊糊若隐若現,好像随時都會在水汽裏消散不見似的。他有點莫名的心慌,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麽,只好沒話找話:“周老大這麽會做菜,是不是上過新東方啊?”

刀尖剁着案板的聲音停了下來,周凱的語氣淡淡的:“我不會做菜,就會做魚,紅燒清蒸糖醋水煮都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賣魚的可不就得吃魚?”他放下刀把,勻稱修長的食指慢慢攤平最後一片魚片,動作輕柔得像是撫過蝴蝶的翅膀,說着說着聲音就低下去,賀涵聽出來一點同樣淡淡的惆悵,“我有個弟弟,他吧,從小不愛吃魚。天生的,沒轍。”

賀涵嗯了一聲:“是小時候吃傷了吧,也可能讓魚刺卡過,有心理陰影什麽的……”

“唔,蒸好了,賀……你趁熱嘗嘗。”

周凱打斷他,轉身揭開鍋蓋把盤底的水倒了,又往魚身上淋了些許醬油,濕熱的空氣裏便慢慢沁出一縷悠長的鮮。賀涵還不确定那句話是周凱終于向自己露出了更為私人所以也更加脆弱的一面,或者僅僅是種試探,但如果說平時的周凱一直像把難掩鋒芒的寶刀,那點難得的惆悵就像刀尖上的雪,即便脆弱也是驚鴻一現,如果打算趁機伸手就得做好被割傷的準備,不光是出點血那麽簡單,可能還得傷筋動骨,賀涵也是剛剛才意識到這一點的——他的心和胃都已經躍躍欲試地準備好了。

魚肉細嫩鮮甜,皮肉之間夾着薄薄一層膠質又十分肥腴,賀涵生平吃過的清蒸魚沒有一千條也有八百條,頂數這半條魚最好,他猜可能是因為魚确實是野生的,不過也可能是出鍋就上桌的關系。周凱略嘗兩口就放了筷,把切好的魚片滑進滾粥裏,随手捏一撮鹽調味,盛了八分滿的一碗遞給賀涵:“嫌腥可以自己加胡椒粉。”

魚片粥也是他吃過最好的,魚片被滾粥的餘溫燙到剛斷生,邊緣微微卷起且毫無腥氣。賀涵就着碗沿兒吸溜一口,想誇又琢磨不出什麽掏心窩子的硬詞兒,最後感慨了兩句大實話:“要飽還是家常飯,要暖還是粗布衣啊!”

周凱把魚眼下邊那塊肉挑出來吃了,笑道:“拉倒吧,誰家能富貴到拿石斑當家常飯,再說要暖和得穿羽絨服,你那老黃歷是大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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