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血, 滿天的血光。
年僅十歲的常晏清買完鹽回到家中,所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面, 她的母親, 手裏拿着一把刀,是往日切菜常用的那把,她的父親, 倒在血泊中, 身後是一攤漫開的血跡, 已沒了生息。
“清清, 不要怕。”
母親丢下手裏還淋着鮮血的菜刀,舉起袖子胡亂抹了一把濺滿血的臉, 拽着她的胳膊回了房間。
“好好呆在裏面,不要出來。”母親這樣對她叮囑, 伸出手想要去撫摸她,看到上面滿是血污卻又放下,最後只慈愛地看了她一眼, 走出去反手關上了門。
接着常晏清便聽到外面母親哭泣的聲音,許久, 才變成了說話聲。
母親在和別人打電話。
“警察同志,我殺人了。”
對方似乎是不信, 又問了一遍。
“我真的殺人了,是我的丈夫。”
“地址是×××,你們過來吧,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電話打完, 母親又開始哭,沒過多久,窗外便響起警車鳴笛聲,緊接着是開門聲,男人嚴厲的問詢聲,母親冷靜的回答聲,和身體與地板摩擦的聲音。
警車開過來又開走了。
街坊鄰居出來看熱鬧,常晏清透過窗戶聽見他們說道:
“造孽喲,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麽沒了。”
“殺人的瘋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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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家男人也真不是個東西,母女兩個人沒少遭罪。”
“晦氣!吵架歸吵架怎麽還動手把人殺了!”
看完了熱鬧,人群也就散了。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常晏清蜷縮在房間的小角落裏,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
她好像一夜之間沒了父親,又失去了母親。
原來母親支開她就是為了這件事。
她的腦袋還貼着紗布,是死掉的那個男人昨天晚上用酒瓶打的,如今哭起來牽動傷口,隐隐作痛。
出門的時候男人還在暴跳如雷,對兩人萬般斥責,現在已經化為冰冷的屍體,不會說話了。
他永遠的留在了今天。
年幼的常晏清對此沒有一絲憐憫,一切都是他罪有應得。
父親,在他開始沒日沒夜地賭博、酗酒之後,這個美好的詞彙已經不屬于他了。
家裏值錢的東西被他洗劫一空,稍有不順便對她們惡語相向、拳打腳踢,好似往日的溫情都是一場笑話,空蕩的屋裏除了橫陳的玻璃酒瓶,已經沒剩下其他的東西了。
還有欠下的那些債務,是她們家一輩子也還不清的。
那些放高利貸的,看起來如此兇神惡煞,每次來要債拿不到現錢都要打砸搶掉一些東西,每每如此,那個窩囊的男人便拿她們撒氣,鼻青臉腫是常有的事。
盡管母親竭力護着她,她的身上還是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護得越狠打得越重,沒人能承受他的怒火。
母親承受的傷害只會比她更重。
小常晏清是哭着睡着的,直到第二天大早,舅舅打開了封印她的房門。
客廳的屍體和血跡已經被清理幹淨了,仿佛昨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除了空氣中飄着的淡淡的血腥味,顯示這裏不久前發生的慘案。
舅舅把她帶回家,安置在了倉庫改造的小房間裏,屋裏昏暗潮濕,床是硬的,木板拼成,加一床綿薄的被子,就能撐過一整個四季。
從那之後,常晏清就在舅舅家住下來了,母親入獄的消息還是她從街坊鄰居嘴裏聽來的,期限是五年。
事件很複雜,經過幾次庭審才最終判刑,法律念在是那個男人有錯在先,母親是正當防衛,只判了五年。
宣判那天是舅舅去的,回來的時候看着她嘆了一晚上的氣。
因為小常晏清總是板着個臉,不哭也不鬧,對于入獄的母親沒有多過問一句,舅舅一家人視她為不詳的征兆。
一家人對她實在不太友好,舅舅每日見到她都愁眉苦臉,臉上寫滿了想要甩掉這個拖油瓶,舅媽總是對她惡語相向,說她“晦氣”,說她“天煞孤星”,卻又不得不暫時承接撫養她的義務。
小升初的時候,常晏清考了全校第一名,舅舅卻讓她辍學,因為這兩年他們生了孩子,已經沒有多餘的閑錢再支付她的學費,供她上完小學,已是仁至義盡。
也就是在那樣一個夜晚,十三歲的常晏清出逃了。
她蜷縮在天橋底下和流浪漢過了一夜,她想到了母親,不明白母親為什麽要不辭而別,臨走都沒有在同她多說兩句話,連一句“等我回來”都吝于開口。
夜裏風刮的很冷,常晏清打着哆嗦,一夜未睡,天一亮,她便開始找尋工作,她必須得找一份工來籌集自己的學費和支撐自己活下去。
尋訪多家店鋪,無一例外嫌她年紀太小拒絕了她,更有人向她投去白眼和冷嘲熱諷,畢竟雇傭童工是犯法的。
好在有一家小超市的老板娘看她可憐收留了她,包她吃住,并給她安排工作,雖然工資不多,但是對于當時的常晏清來說已是筆巨款。
多年以後她仍記得當年那位面善的老板娘,雖然超市早已經關門了,老板娘也去了另一個地方再沒有回來。
早上送牛奶,白天上學,晚上收銀,平時幫別人代寫作業積攢零錢,日複一日都是這樣的生活。
直到初三那一年母親出獄了,她才搬離了原來的居所,用幾年攢下來的錢租了個小平房同母親生活在一起。
接母親出獄的那天常晏清一句話沒有說,她心裏有怨,但她只剩這一個親人了。
獄中五年,母親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幹不了重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工資不高但清閑的工作,常晏清半工半讀,補貼家用,勉強支撐兩人度日。
也許命運就是愛同人開玩笑,不過幾年,母親就覺察身體不舒服,常晏清不放心送她去了趟醫院,竟查出乳腺癌,雖是早期,仍需要一大筆錢才能治愈。
她們已經沒有錢了,生活尚且難過,哪還有生病的資格。
還有亡人未還清的一大筆債務,生生壓彎了兩人的背脊。
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一次常晏清真的束手無策了。
那一日從醫院出來,母親一路上都在唉聲嘆氣,她送母親回家,又離開了那間空氣污濁令人窒息的小房間。
她沒有去上課,坐在廣場的長椅上情緒低迷,她想學校那種氛圍已經不不适合她了。
醫藥費,要去哪裏籌這天價的醫藥費,眼睜睜看着母親去死嗎?她做不到。
“這位小姐你好,請問有興趣當明星嗎?”
她聽見有人這麽問道。
“當明星?”常晏清擡起了頭,“你能給我二十萬嗎?”
來人有些驚訝:“你要二十萬做什麽?”
“治病。”
那人這才恍然大悟,随後又說:“冒昧問一句,是誰生病了?”
“我媽。”
那人思索了一番,萬萬不能放過這一個好苗子,當即拍板決定:“好,只要你簽了我們公司,我們可以給你二十萬,而且将來你還能賺更多的二十萬。”
他的眼光一向很毒辣,簽下她,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騙不騙子已經不重要了,只有能給她二十萬,讓她做什麽也願意。
當時常晏清便跟他去了,還算幸運的是,對方真的是一家正經的娛樂公司,只是規模尚小,還不夠有名氣,雙方愉快地簽了合同,她正式把自己賣給了這家公司。
常晏清拿到錢,把母親安排進了醫院,便辍學開始了自己的明星生涯,好在她雖急用錢,但還不算太傻,當初簽訂合同時為自己争取了“不想接的工作可以不接”這一保留條款,而公司看好她的發展,想到日後可能的收益,咬咬牙答應了。
起初常晏清只是任勞任怨地聽從公司的安排,練習演技,認真接觸戲劇,一夜爆紅後,她并沒有體驗到常人會有的那樣的喜悅,每日工作更加忙碌,她變成了沒有感情的賺錢機器,往返于各大片場,生為演員,卻一點也不喜歡演員這份職業。
直到她遇到了小月亮,那是她黑暗裏的唯一一點光亮,她生命的救贖。
認識小月亮之前,常晏清并不知道生活還能如此的富有趣味,她變得開始熱愛生活,開始期待明天,開始真正喜歡上拍戲。
她愛上一個人,一個同她完全不一樣的人。
這是老天同她開的第三個玩笑,莫名其妙地被深深吸引,她都不知道這愛意從何而來。
常晏清也想過為什麽偏偏是小月亮,偏偏是她,而不是別的什麽人,後來她便明白了,換成別的人都不合适,只有這麽一個人,打開了她心裏的窗,給她一點光亮。
愛一個人本就是卑微的,她常晏清不是什麽聖人,也會有為情所困的一天。
不安的情緒慢慢開始滋生,她開始害怕,開始猶豫不決,開始胡思亂想,若那人要是轉身離開,她該怎麽辦?
她嘗試說服自己,離開她,越遠越好,最後結局卻是越陷越深。
她敗了,敗給了對方同樣沉甸甸的喜歡。
如果注定要有此劫,她寧願化作飛蛾奮不顧身撲上去,即使前路未蔔。
“你們打算什麽時候公開?”
常母的問話打斷了常晏清的思緒。
她收回那些不算怎麽好的回憶,認真回答母親的問題:“我想的,她不願意。”
常母聽聞忍不住的嘆氣“我知道公開這事對你的事業有影響,但八年了,人家對我們這麽好,我們虧欠的實在太多……”
不是她對女兒的事業不上心,而是因為秦家一家人對她們極好,不嫌棄女兒的家庭和過往,也不曾嫌棄自己不光彩的經歷——雖說是正當防衛,但總算是殺了人,只要她活着的一天,便要背負殺人犯的罵名,擺脫不了。
伍月嫁給她女兒,生了孩子,沒名沒分的,秦家還對她們友善有加,她一直心懷愧疚。
起初女兒告訴她,說自己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了,她是堅決不同意的,但是女兒的态度也十分的堅定,永遠不會提分手。
後來她想明白了,她又有什麽資格阻止她的感情?她活着就一直是女兒的累贅,沒有盡到當母親的職責,現在又有什麽臉皮來管教她。
兩家結親後,見秦家待她們母女這麽好,她更是心頭有愧,那壓在她心頭的愧疚沉重地讓她喘不過氣來。
常母想到此喘起了粗氣,想必是情緒波動太大,又引發了舊疾。
“嗯,我知道。”常晏清順着她的背安撫道,随即又喂了她一口水,“我會再和她好好談談的。”
常母:“好,好,你有分寸,自己做決定。”
常晏清慢慢她放倒,躺回床上,蓋好空調被:“媽,我先回去了。”
常母閉眼無聲點了點頭,她便離開了房間,還不忘關掉燈,帶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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