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陛下，萊戈拉斯王子的事，我們還是先進去再說吧。”淡淡的血腥味兒襲上鼻端，歐內斯特第一個反應過來。

國王的身體在剎那間搖搖欲墜，幸得有權杖支撐未能倒下，而宰相及時向前，以半邊身體接住了他。

一看到幼子驚慌的眼神，瑟蘭督伊便開始後悔了，面具之下傳來與記憶中相同的烈火焚燒般的痛楚，他欲轉身離開已經根本來不及。

“Ada！你怎麽了ada！”

小精靈驚恐地抱住國王的腿，擡起滿是淚痕的小臉看着他。與先前的悲傷和委屈不一樣，那雙霧蒙蒙的冰藍眼中此刻充斥着徹徹底底的驚恐和懼怕。

“你怎麽了！”

瑟蘭督伊很想開口安慰一下幼子，但是剛一張口喉嚨裏便往上泛起陣陣甜腥，他抿緊了薄唇，只對着自己的兒子扯出一個蒼白微弱的笑。

萊戈拉斯，放手。

小精靈不依不撓地順着國王的雙腿往上爬，霧氣氤氲成水澤濡濕了他的長袍。

“讓我看看你怎麽樣了……讓我看看，求求你……ada，埃隆叔叔……不是最好的醫生嗎，為什麽，為什麽……”

瑟蘭督伊的臉色已變得十分難看，他靠着歐內斯特，睫毛顫了顫，什麽也沒說。

“Ada……”那孩子便爬邊哭，明明沒什麽重量卻扯得他的心揪痛。

“你們還愣着幹什麽，還不把殿下帶回去！”歐內斯特頭疼地看着哭得狼狽至極的小精靈，邊朝還怔愣着的幾個侍衛侍女喊，邊扶着國王慢慢轉身。

艾科如夢初醒，急忙伸手抱過小精靈，而眼看着就要與父親分開，萊戈拉斯哭得更兇了。

“不要，不要！我要與我ada待在一塊兒！你放手！Ada！”他在侍女的懷裏掙紮，拼命伸出手想要夠到近在咫尺的父親。

艾科沒想到小精靈驚痛之下竟然有這麽大的力量，一不留神萊戈拉斯半個身子已經懸空探了出去，她險些就沒抱住。

萊戈拉斯很努力，他的小指頭已經摸到了那垂散的金發，而艾科順從國王和宰相的意志往門外走，萊戈拉斯更加危險地往前傾了一下身子，他的小手便與國王的金發擦肩而過，驟然将國王戴的并不嚴實的面具刷地撥了下來！

面上一涼，銀質的面具掉在地上發出啪嗒一聲，瑟蘭督伊驚愕地轉身，

時間仿佛一滴蠟油，就此被凝固住了。

艾科的手一頓，萊戈拉斯順着她的手臂滑落下來，冰藍色的雙眼呆呆地瞪着靠着歐內斯特的怔住的國王，細小如針的瞳孔一點一點地，驚懼地放大。

那恐怖至極的半張臉與嬰兒時期的哪個噩夢重合起來，會一寸一寸地，猙獰地朝他逼近。

萊戈拉斯的身體開始發抖了，他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轉身便磕磕絆絆地朝外跑去。

像是見到了鬼!

“殿下！”艾科回過神來，眼眶裏倏然含了淚，轉身追了出去。

在場唯一的人類，一直像根木頭一樣杵在那兒，然而此刻清楚地看到精靈王那完美與殘缺對立到極致的一張臉，他的心底驟然鈍痛了起來。他不知道何處來的勇氣，當着所有精靈的面，上前了一步，将那掉落在地的，內裏還凝固着黑紫色幹涸血跡的面具拾了起來，緩緩地伸出手，毫無驚懼地，交至精靈王的面前。

唯一想要在他面前隐藏的……

終究還是被看到了……

瑟蘭督伊苦笑，即使已經乏痛到了極點，他還是伸出手去，從東方人手中接過面具，微微颔首算是答謝。

“陛下，”伊凡猶豫了下，輕輕開口道，“小殿下他……他只是還太小……請陛下……”

瑟蘭督伊往臉上扣面具的手頓了一下，他的眼睛埋在面具下的陰影裏，看不出多少情緒。歐內斯特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個人類，目光中第一次沒有了敵意。

萊戈拉斯從未如那一刻一般期盼着黑暗能夠降臨。

這樣他就看不到那張扭曲可怖的……怪物般的臉……

它确然曾出現在他嬰孩時期最深沉的夢境，而今它猝不及防重現在他的眼前，以他父親的形式。

這怎能叫他不驚慌。

他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跑去，看到來往的侍女驚詫的臉。然而此刻每一張都只能讓他想到那張駭異的，被燒壞的臉。他怕。

他看到光明，沐浴着日光，幼小的身軀卻仍然顫抖不已。

艾科在身後，他能聽到她低聲的啜泣聲。

他的小鼻子也酸酸的，他感到委屈和孤獨，到最後，卻分不清楚那到底是艾科在哭還是他自己在哭了。

“可那是國王陛下啊……”

國王陛下……

那可是……

那可是ada 啊……

他睜着一雙迷離的淚眼，突然就停了下來。

他怎麽能把ada與怪物混為一談？

可那張臉……那張臉……他們不是說過ada是這世界上最好看的精靈嗎？

為什麽……

他從沒有想過ada隐藏在面具下的半邊臉竟是這般模樣。

他只是知道，ada受過很嚴重的傷。

他想到那刺眼的鮮血和ada慘白如紙的面容，心裏難受得像針紮一樣，又驚又怕。

他會不會死掉？

像那個戰士的姑娘？像……已經沒有種子的金盞花？

不……他被這個猜測吓住了，開始拼命否定，ada可是很厲害的，他是國王！是最強的！他不會的！

“只要不是被殺害或是被悲傷控制全部的靈魂，我們便不會死去。”

可他猛然又想到ada曾經這樣說過，還有他驚慌轉身之時那冰藍色眼底無邊的疲憊和絕望。

他是不是讓ada傷心了？他是不是讓ada失望了？

那麽他會不會……

從未有過的恐懼深深地攫住了小精靈的心髒，他捂着嘴，遏制住突如其來的痛苦悲鳴。

不，不要……ada我求你不要……

“殿下……”艾科終于追上他，心碎地蹲下去，低聲哄着他，“殿下，不要再傷心了，不要再傷心了……陛下會好起來的，會的。”

“艾科姐姐，我錯了……都是我錯了”小精靈邊抹眼淚邊搖頭，嗚咽，“不，我ada不是怪物……他不是怪物。他是最好看的，我要陪着他，我想陪着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的小殿下是最心疼陛下的，來擦擦眼淚，不要讓陛下看到你還在哭，咱們回去，回去好嗎？”

萊戈拉斯點點頭，拉着侍女的手抽抽噎噎地往回走。

伊凡看着去而複返的小精靈，眼中的神色是驚異，也是了然。

“ada，是我錯了……我錯了……”看着那扇再度阖上的大門，萊戈拉斯知道他一定在裏面，他很想像艾科說的一樣擦幹眼淚，不讓別人看到他還在哭，可是剛一張口卻已經成了嗚咽的哭腔，他控制不住。

“我不怕你了……ada，我真的不怕了，我求你了……”

“求求你別死……”他完全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傷裏，被他臆想出來的可能的結果吓壞了，“ada，求求你……別丢下我一個人……”

他畢竟還只是個孩子，伊凡心酸地想。他上前一步，想要扶起趴在門前哭泣的小精靈，那個懶洋洋的，似笑非笑的聲音就是在這時傳了過來。

“喲喲喲，這又是怎麽啦？是誰敢欺負我們可愛的小綠葉？”

他從未在精靈王宮中聽過的這樣膽大包天的，戲谑的聲音。伊凡愣住了。

清脆平穩的馬靴聲由遠及近，節奏不緊不慢，可想那主人步履何等從容。

他詫異地轉過頭去。回廊的盡頭，兩簇靜止的火苗憑空映入眼簾。

那是閃爍在夕陽閃爍餘晖之中的兩顆琥珀，包裹着停止的烈焰的，棕色的。

像是蜜，卻暗藏了鋒芒與殺機。

那身影漸漸從微光裏走出，現出挺拔的輪廓。那是一位伊凡從未見過的精靈。棕眼棕發，修長高挑。與這些在王宮裏工作的精靈們不同，他穿着一身冷硬的盔甲，腰間別着帶有紋章的長彎刀。眉眼恣意飛揚，微帶了凜冽森寒，然而唇邊卻有笑，眼中也是笑，有點，有點像……伊凡想了很久才找到他覺得合适的形容。

一只漂亮的，狡猾的，兇殘的……狐貍。

兩邊的精靈們俱都微微含胸，各自後退了一步，向來者行禮，伊凡猜測他應該是森林王國中地位很高的一位精靈。

“将軍。”

他聽到他們這樣尊敬地道。

那精靈只略略向諸位見了個禮，便非常，非常自然地，抓着還趴在地上嗚咽的小精靈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

沒錯，提了起來。

伊凡傻眼了。

“小葉子，是不是你ada不給你糖吃了？”将軍看着小精靈，飛揚的眉憂郁地擰到一起，“你守着他書房哭有什麽用，啊？他又不吃糖。”

“将軍……”

“去找加裏安要嘛……聽說他平日很閑……”

小精靈這才反應過來，抽噎着移開手臂，滿臉眼淚，懵懵懂懂地看着這張許久不見的俊臉，愣了愣。

“亞……亞爾……維斯……叔叔？”

精靈不高興地地撇撇嘴：“叫哥哥。”看着小家夥紅腫的眼眶和滿是淚痕的小臉，又伸出手指揩幹淨他的眼淚，方才笑眯眯地問道，“小葉子，你怎麽啦？”

“我ada……”小精靈癟着小嘴，抽噎了幾下，說了兩個字就說不下去，眼淚又開始流。

一旁的侍衛上前對他耳語了幾句。

将軍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他安撫性地摸摸萊戈拉斯的金發，将小精靈交給侍女，轉身對着國王書房的大門，狡猾戲谑的笑已化成一派冷靜凝重。

“臣，東南将軍，亞爾維斯，奉召求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