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瑟蘭督伊，幽暗密林的陰霾，是不是再散不開？

甜蜜的一片黑暗裏似乎有誰在喃喃自語，将他從安谧的沉睡中生生喚醒。

睜開雙眼，窗外天已大亮。下意識伸手遮住眼睛，将刺眼的光線握在指縫裏，連同那句低語一并揉碎。

他覺得有些頭疼，更驚詫于自己這一覺竟然睡了這麽久。

有什麽東西在他身上蹭了蹭，吸了吸氣，瑟蘭督伊一愣，移開手背，就對上一雙圓溜溜的大眼。

萊戈拉斯穿戴整齊，趴在他的胸口，翹着兩只銀閃閃的小靴子，開開心心地沖着他笑：“Ada，你終于醒啦！”

那笑容與嗓音像是更為精純的陽光将那些并未褪得幹淨的灰霾一抹而盡，連頭疼也清減了幾分。這孩子今天怎麽這麽聽話？他思考了一秒，立馬找到了答案。

“嗯……”長臂一展便将小家夥撈進懷裏，宿醉初醒的國王未喚侍女便自顧自下了床榻。

“有沒有吃早餐？”

“香芋酥和牛奶還有草莓，我都吃光了的！”萊戈拉斯滿是期待地看着他，就像一只在讨主人骨頭的小狗。

他的小屁股後面應該加一根搖來搖去的尾巴。瑟蘭督伊憋着笑，若無其事地道了一聲“嗯。”

“所以ada，你要快點洗漱吃早餐呀……”小家夥不肯死心，猶自搖着他的袖子。

“哦，為什麽？我今天放假你不知道嗎？”

這倒是真的，國王的假期還得承這個小不點兒的情，他在心底無奈地嘆了口氣。

果不其然便見那張小嘴撅了起來。

“你怎麽能夠忘了呢，ada！你明明答應了會陪我去送伊凡的！”小精靈不依不撓地叫嚷，“好孩子不可以撒謊，ada這是你教過我的！”

瑟蘭督伊終究沒能忍住笑了出來：“放心吧，精靈寶寶，國王可是說到做到的。不過在那之前，還請王子殿下準許我先換掉睡衣吧……”

那小子可真應該感謝小王子殿下，能讓國王親自送行的囚犯，這可是獨一份兒，加裏安看着在那些整點裝備的商旅身旁擦拭古琴的伊凡，心想。

這些在精靈大牢裏呆了差不多兩季的囚犯們倒不見得有多瘦，也沒受到過于嚴厲的懲罰，只是有相當一部分的金銀和美酒被扣了下來，國王陛下并未要求他們留下些馬匹。這讓他有一丁點兒不爽。

清晨的號角聲不期然響起，松軟的林地中傳來陣陣整齊有序的踢踏之聲，加裏安微微向側一讓，恭謹地低下頭來。

“哎……伊凡！”

剛剛拭淨最後一根琴弦的人類擡頭，映入眼簾的首先是兩方張揚美麗的犄角。神鹿薩那諾斯邁着矜持而高傲的步子緩緩走近，背上坐着高大冷峻的密林之王。他正一手握着缰繩，一手小心護着他胸前的什麽東西。

伊凡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心中淌過陣陣暖流，他能從神鹿美麗的犄角間看到那淡金色的輝澤，他小小的朋友。

他在薩那諾斯的面前尊敬地低下頭去，行禮的姿勢優雅而熟稔：“日安，陛下。”

小王子似乎是想自己跳下來，但是密林之王猶豫了下，抱着兒子，從神鹿背上輕巧躍下，再将他放在了地上。

得到了ada的允許，萊戈拉斯蹦跶着幾步就跑到了伊凡跟前。

“吶，伊凡，我的金盞花真的開了，這是今年的第一朵喲，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一路……順……風。”他結結巴巴地說的，竟然是他教給他的東方語言。

伊凡不是不震撼的。他木木地看着萊戈拉斯。那雙永遠澄澈不染一線晦暗的冰藍色眼睛就那樣真誠地望着他，那頭金色的直發才剛剛垂至肩膀，兩邊的兩绺小辮子是艾科幫他仔細梳的……今天早餐的草莓則是他在果園裏幫他摘的，那些沾滿晨露的小果子，酸甜冰涼的口感，他記得小王子很喜歡。伊凡胸中突然湧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類似于當日皇城被付之一炬他策馬離開國都時的感覺。他不得不承認的是，他竟真的有些傷感，以及不舍了。

他從小王子的手中接過那朵花。那孱弱的枝幹，細瘦的莖葉，金色的太陽似的花朵，原本随處可見的，從不在意的東西被他小心地收起來，放進随身的盒子裏。

“謝謝您的花，小殿下，我也願你的生命永遠為星辰之光普照。”他低下身去，平視着這位實際年齡大了不知他多少的小精靈，在離別之際，他能做的只能是給予他最真摯的祝福。

同伴們在前方已經整理好了裝備，他知道他不能耽擱太久。

低身拉起小精靈的手，他要将他的小朋友送回到他父親身邊。

身材高大的王者手握權杖站在他的衛隊之前，靜靜地看着他們，面沉如水。

伊凡将小精靈的小手交到他的手裏，微微鞠了個躬，便反手将背負的東西取了下來，送到他的面前。

“多謝陛下。承蒙國王陛下與小殿下的信任與款待，伊凡孑然一身，無以為報。如若陛下不棄，我的焦尾，就将它贈予陛下吧。”

國王的視線掠過他的焦尾，落在了他的臉上。他并沒有說話，似乎是在安靜地等待着他的下文，他的理由。

他擡起頭來，直視着那雙淡然冷清卻讓人目眩的藍眼，覺得自己的頭腦從未如此清晰。

“焦尾，應該待在适合它的地方，在能懂它的主人身邊。陛下，現如今的我，并不适合做它的主人。”

瑟蘭督伊看着這個東方人，唇角微微一挑，如他所料，這個人類資質并不差。

他伸手接過那具古琴，交至一旁護衛的手裏，也是極淡的語氣：“多謝。”

伊凡心下一輕，竟像是有什麽大石從心口卸下一樣松了一口氣。向這位密林的王者最後深深地鞠了一躬，在獲得對方的點頭肯定之後，他轉身而去。

馬鈴聲悠悠響起在幽暗密林的邊界小徑之上，被禁足已久的馬兒們輕快地行走在冷冬之後的春天裏，那份不為人知的快意好像都能感染到背上的商旅。

他們的歌聲回響在這片郁郁蔥蔥的林中，連回音也不曾傳出。

薩那諾斯步履悠閑地踩着那些馬蹄印記，時不時從小徑兩旁的草叢中尋找美味的漿果。精靈王懷抱他心愛的幼子，在這難得的休息日淡定地巡視他的疆土。衛隊們策馬緊随其後，長箭與彎刀上的寒芒令蠢蠢欲動的力量畏懼地縮回更深處的黑暗裏去。

當薩那諾斯的前蹄觸及到最外圍的一片黑松林時，瑟蘭督伊輕輕拉住了缰繩。

小精靈從他的懷裏爬下來，溜到薩那諾斯的犄角之上，使勁兒沖他的人類朋友搖晃手臂，這是最後一次了。

“再見了，伊凡。再見！”

已漸行漸遠的東方人回過頭來，揚了揚什麽東西，好像是那個裝着金盞花的盒子。

會再見嗎？壽命長度如此懸殊的兩個種族，落魄的人族皇子，流浪詩人，幽暗密林最珍貴的希望，成長緩慢的小精靈？瑟蘭督伊靜靜地想。

“他們要去哪裏呢？ada？”萊戈拉斯喊累了，又爬回他的懷裏，依依不舍地問道，“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他望着前方廣袤的土地，那裏就是幽暗密林之外的大千世界了。光與暗的力量角逐，善與惡的争鬥交鋒無時無刻不在上演，成功的甘露要和着流幹的鮮血才能在那裏流淌，勝利的歡呼要與撕心裂肺的痛楚一起被泣出胸膛，而萊戈拉斯尚且如此年幼，他怎麽可能随便放任他離開他的蔭庇之下？

他摸摸幼子柔軟的金發，并未答話。

我大概會用一生的時間記得這些光陰，伊凡想。他能聽到身後小精靈清脆柔軟的呼喚，他的心裏好像也變得亮堂起來。

他回頭，那匹優雅的神鹿就在方才經過的松林中靜靜地目送他們遠去。他最後沖小精靈和他的ada揮揮手。他們的金發在風中微微揚起，像是些許久未見的光線。

他當初怎麽會認為這是一片黑暗陰郁的林子呢。他望着灰白色的天空，有那些永生的光輝存在，這些陰霾又怎麽可能永遠地籠罩下去？

他忍不住再次回頭，那神鹿仍然站在那裏，犄角像某種奇異的枝幹一樣延伸綻放。只是背上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都已經變得模糊不清起來。他又沖那方向揮了揮手。而馬兒正在這時轉過遍布鮮花的小徑。當他最後一次忍不住回首的時候，那片漆黑如墨的松林已經被遠遠地抛在後面，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