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龍椅】

我最後是被魏将軍給架出去的。一路上我鬼哭狼嚎,求爺爺告奶奶,卻終究沒能逃脫他那兩只跟鐵鉗子似的手。

群臣雄赳赳氣昂昂地押送我到了刑場...啊不是...是華光殿。我幾乎是被魏将軍拖着上了玉階,按在了龍椅上。我低頭一看那椅子扶手上嚴肅的龍頭,吓得我屁股底下仿佛着了火一般刺着疼。我滑下龍椅,魏叔就又提着我給我按回去。幾個回合之後我把那椅子都給擦亮了,群臣竊竊低笑,我顏面盡失,魏叔也終于沒了耐心。

“小五,你給先皇長點臉,成不成?”魏将軍吹胡子瞪眼地跟我咬耳朵:“老六捅簍子了!你要是不把這事兒解決了,跟着一起玩完吧!”

“那麽多皇兄皇弟呢!四哥,三哥,二哥呢?”我笑得比哭難看,上牙跟下牙打得難舍難分。

魏将軍翻了個大白眼:“你管他們作甚!皇都裏頭就剩了你一個!能不能拿出點氣勢來?!大丈夫生于亂世之間,當帶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叔又沒讓你騎馬打仗,你坐個龍椅罷了,瞅你吓得那樣!”

“輔國罷了,至于坐龍椅嗎!咱找個屋子瞎合計合計不就得了嗎!”我的聲音不算小,被殿中最前頭的幾位老臣給聽見了。他們立刻低頭捂嘴憋笑。更有甚者沖我投來了同情的目光。

“這椅子再沒人坐就生灰了!”魏将軍義正言辭。

我的叔啊!所以說您老人家是讓我來擦龍椅的嗎?!我苦兮兮地沖着魏将軍擠眉弄眼。魏将軍卻跟沒看見似的擰着我的耳朵又說了句話:“一會兒你看着鐘大人的臉色行事。那些個老家夥可能要給你下絆子,你把球往鐘伯琛身上踢就成。那小子有能耐。你別亂說話。”

“那你讓他當皇帝不就成了嗎!”我居高臨下地往下一看,也不知是恐高還是早上沒吃飽導致的低血糖,我眼前開始泛花。

魏将軍一巴掌呼在我後腦勺上,打得我眼冒金星:“糊塗!這話傳出去,鐘大人還活不活了!你父皇都得氣得打墳裏頭蹦出來!”

我倒希望父皇真能蹦出來,把他這受苦受難的孩子解救于水火之中。我哆哆嗦嗦得快冒眼淚了,然而魏叔并不鳥我,囑咐了幾句就下了玉階。

群臣們終于在魏将軍低沉的咳嗽聲中安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我。我如坐針氈,渾身大汗淋漓快要虛脫。我上一次在這麽多人面前亮相,還是我小學三年級參加的那個‘國旗下的演講’。在大家都念愛國詩,表達對未來的憧憬時,我勇氣可嘉地念了首:“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然後被罰站了一禮拜。

其實當時我真的不是在搞怪,只是單純地想向老師同學們分享一下我新背的古詩詞。誰料被我的班主任直接戴上了一個‘思想不端’的帽子。屁大點的孩子,能有什麽龌龊思想,還不是你們這群大人給搞複雜了。

可惜并沒有人聽我的申訴,都在背地裏嘲笑我;眼下這歷史重演了,我再一次成了大笑話。不學無術,當了五年質子,除了命又臭又硬之外沒有任何優點的黎王殿下坐龍椅了!這要是說錯話可就不是罰站的問題了,而是直接涼了。

我覺得我老娘得敲着木魚罵群臣不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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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鐘伯琛。然而這位丞相大人如今就跟隐居世外的得道高人似的,穿着一絲不茍的紫色官袍,垂着眼皮,挂着淡泊明志,淡而處之,熬清受淡的标志性‘三淡’表情,讓我一時間想起這些日子裏喝的清亮亮的白粥。看着鐘伯琛那一臉的‘關我屁事’的神情,我覺得這位大哥此時只想淡出熒幕當個殿柱子。

橫豎躲不過了,本着禍從口出的基本原則,我把嘴一閉,靜等群臣們先開腔。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明顯比群臣們更有耐心,一動不動地端坐在大殿之上,雖然小腿肚子在寬大的袍子裏頭悄悄哆嗦,但終歸比那些個直揉腰的老臣好。終于,我的等待有了回報。

“臣...禮部尚書潘樂興...有事相奏...”我剛悄悄挪了挪屁股,找到了一個合适的角度讓自己坐得舒服點,大殿之上忽然響起一位大臣戰戰兢兢的聲音。

我擡眼望去,見是一位站得蠻靠前的大臣。只是這位大臣雖然站在最前端,整個人卻縮在了殿柱子的陰影範圍內。跟我那虎背熊腰的魏大将軍一比,他整個人跟小蝦米似的蜷縮成一團。

我看了看他的官袍,雖然不認識他,但‘尚書’級別的肯定是重臣。于是我一揮手表示讓他有話就說。

誰知陸久安這二百五理解錯了我的手勢,嗷地喊了一嗓子:“退朝!”

舉座皆驚,我是最驚的那個。我雖然打心底裏想遁地而溜,但這早朝就算再敷衍也不能這麽散夥兒啊!那可憐的禮部尚書舉着本兒哆哆嗦嗦地站在大殿正中央,無助地四下環視一周,不知是該退回去還是跪地上。

我瞪了一眼陸久安,正巧陸久安也在看我。于是他谄媚地跑了過來,伸出胖乎乎的肉手:“殿下,來,奴才扶着您...”

扶你大爺啊扶!你把我的早朝一嗓子嚎沒了好麽!魏叔已經對我投來了死亡射線了!

我正琢摸着把陸久安拉到身前擋一擋魏大将軍的砍馬刀,目光再度顫巍巍地飄向鐘伯琛。鐘伯琛還是置身事外,仿佛是一面無風時挂在旗杆上的破布。

不知為何,見此情景,我卻反而放心了。既然鐘大人這面旗子沒飄,那我就不用慌。我無視陸久安的手,巋然不動地坐在龍椅上。

陸久安見我沒正眼瞧他,又扭頭看了看舉着本子凝固成雕像的禮部尚書,這才意識到好像哪裏不對。于是陸久安連忙跪在地上一點點搓了回去。

大殿之上,從後方傳來一陣淅淅索索的腳步聲。幾位官員聽聞退朝便走出了大殿。後方一松動,中部也開始搖晃。緊接着蔓延到前邊,一路擴散到鐘伯琛以及魏承大将軍的腳底下。

而那處于大殿正前方的‘中央集團’,以鐘伯琛為中心,魏承為半徑的圓形範圍內,所有老臣一動不動,波瀾不驚,保持沉默。與他們身後那群松松垮垮的大臣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還是沒說話,胳膊肘拄在龍椅扶手上,單手撐着下巴開始瞎琢磨。

我看了看鐘伯琛附近的那圈人,基本上都是重臣,年紀也不小了,胡子拉碴一大把。只有鐘伯琛自己一個人白白淨淨地戳在正中央顯得有點不搭。從他們的站位上來看,我覺得他們倒是跟鐘伯琛和魏将軍是一夥兒的,也就是說,不是憋着要我小命的那群人。

殿上之人越走越多,魏将軍回頭看了一眼,臉都青了,再扭頭看向我的時候,多了幾分警告。我微微搖頭,手指點在龍椅扶手上忽然不緊張了,而是覺得挺好玩的。

我沒當過皇帝,眼下雖然還是個‘黎王’,但這龍椅起碼是坐過了。若有朝一日能再穿出劇本,可以喝着小酒就着花生米跟人吹上半輩子。今兒這麽一出我算是整明白了。國不可一日無君,我老爹含笑九泉了,六弟不知道犯了啥事反正不得人心,大哥夾包跑了,中間那一溜煙的皇子都是爛柿子,而我羞愧地成為了其中爛得不是很明顯的那個。讓魏叔他們抓到根救命稻草,把這‘岑氏皇朝’給延續下去。

忠臣啊,我替我那‘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老爹感激涕零,抹了把辛酸淚後,我見大殿已經光溜溜了,只剩下最前頭這一小撮人,終于拍着椅子扶手喊了一嗓子:“我讓你們走了嗎?!”

一言既出,魏将軍咯啷一聲擡起了頭,眼神灼灼差點沒燒穿我。走得較慢的幾位大臣愣了一下,一扭頭發覺我還穩穩當當地坐着,頓時老臉一白,跑回大殿跪地告罪。

走得較快的那些,明顯沒聽見我在說什麽。于是魏将軍氣運丹田,仰天吼了一聲:“殿下未走,爾等竟敢先行?!”

魏将軍的嗓門是大,戰場之上能當戰鼓用。我撓了撓被他震的直顫悠的耳朵,幸災樂禍地瞅着那群竄得比兔子還快的大臣們又開始往回蹿。魏将軍的聲音傳出大殿,繞梁三周,剛剛蹦蹦噠噠往外走的大臣們如今連滾帶爬,有些還跑成了同手同腳,更有一人左腳踩右腳摔了個嘴啃泥。

當所有人都蹿了回來,跪地一片不敢吭聲之際,鐘伯琛身邊的一位大臣閉着眼睛說了句:“爾等平日裏懶懶散散,不思進取。如今連老祖宗的規矩都忘了。這大殿之上所坐之人不管是‘殿下’還是‘陛下’。坐在龍椅上了,那就是‘天子’。”

我在心裏直鼓掌,這補刀補得好。轉而一吧唧嘴,瞬間覺得不對勁。怎麽着?他們這真想推我當皇帝啊!

叔!您不能急病亂投醫,死馬當活馬醫啊!我急得直瞪眼,魏叔的眼神卻往旁邊不停地撇。我順着他那快要飛出去大眼珠子看去,這才想起剛剛那位‘有本’的禮部尚書還跟個泥塑似的,僵在原地無依無靠呢。

我裝腔作勢地指着他,盡最大努力壓低聲音顯得威嚴些:“呈上來”。

已經風幹成泥塑的禮部尚書瞬間回了魂,嘎拉拉抖落掉一身的老泥,抖擻精神将折子遞給了腳下發軟的陸久安。

陸久安把折子遞給我的時候手都在哆嗦,想必是在忍着不敢哭。

我故作漠然将折子打開看了兩眼,耳畔響起了禮部尚書的解說:“殿下,先帝的皇陵雖然确實應當好好修繕一番,但如今前線吃緊,國庫空虛;再加上崧州,珉州,潞州接連發生旱災。一時間拿不出足數的錢財去...”

“潘大人此言差矣。”另一大臣上前一步開始拆臺:“雖然崧州等地收成不佳,但我徇州等江北流域地區并未遭難。先帝殡于疆場,當時時間倉促又加上內賊作亂,連風光大葬都沒能實現。如今修繕皇陵,不為過吧?潘大人如此鄙吝,朝廷萬難措手,大事必不可為矣!”

“臣不是說不修皇陵,而是得...”禮部尚書的急得又往前挪了半步,剛要開口又被另一人給截胡。

“殿下,先帝的皇陵修繕一事拖不得。臣知曉殿下一向有扇枕溫被之心,奈何身陷異國無暇分身。先前亂黨以先帝之死大做文章,污蔑殿下不孝。如今正是一個好機會狠狠地打他們的顏面。”

“你可知修皇陵需要多少錢?!”禮部尚書急了,踮起腳看向那人:“你們這個說一句,那個加一筆的,搞了那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微臣...”

“大膽!你居然說先帝的皇陵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又一人見縫插針地開始擠兌禮部尚書:“你怎能對先帝如此大不敬!”

禮部尚書本就膽小,哪兒經得起一驚一乍。此言一出,吓得他立刻栽在地上聽候發落。

我蹙眉,一時間覺得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老爹的皇陵,我确實有點想修。不是因為聽他們說,好像有人拿我這未能盡孝的質子皇子說事。而是因為先帝畢竟我老爹。雖然模樣我都記不住了,也是我的爹。但是禮部尚書如此阻攔,應當有他的道理。

懷着好奇之心,我一目三行地将那滿是恭敬話、客套話的折子舉了舉,從最後頭幾行裏找到底需要多少錢。

還挺好找,白紙黑字,寫得方方正正漂漂亮亮幾個數字跳入了我的眼中。

五千萬兩...

吧嗒,我手中的折子砸在了地上。

聲音不大,但群臣的神經此時可緊繃着呢。折子落地的一瞬間,所有唇槍舌劍,質疑警告,全部停了下來。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看向我。

我在大家的目光如炬之下無地自容。老子這輩子沒見過這麽大的錢數!或許這錢數對于修繕皇陵來說,不算過分。然而對于我這個在電腦前頭碼字碼一天,分文換不回來的苦逼編劇來說。

這夠我花到下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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