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俘虜】
我摟着昏迷的鐘伯琛,拍了拍他的後腦勺。又轉向徐長治,沖着他一腦袋磕在地上:“長治,本王求你,送他走。去找大哥。只要他跟大哥還在,咱的朝廷就還在。你懂嗎?”
徐長治當即跪下來喊出了聲:“殿下!我不走!”
“求你。”我又磕了個頭。徐長治不甘示弱,跟我對着開磕。我倆跟一個圈裏的倆公雞似的嗙嗙一起叨米,陸久安終于看不下去了,踹了徐長治一腳道:“你騎馬快些跑。把丞相放在安全地方再回來就是了!擱這兒磨蹭個什麽勁兒!”
徐長治咬了咬牙:“你來送丞相走!我得守城!”
“我胖成這樣,跑得動嗎我!”陸久安義正言辭地揉着早就扁平了的肚皮說道:“你趕緊的。殿下讓你幫個忙,你都不幫。哪兒有你這種的侍衛。可別忘了殿下是怎麽送走的上官太醫,“禮尚往來”你總該懂吧?”
徐長治憤憤然地瞪了陸久安一眼,伸手抓過鐘伯琛往自己肩膀上一搭,沖出營帳牽了匹馬跳上去吼道:“殿下!您務必得等我!”
“成!”我笑笑。徐長治猛地一抽馬,一路火花帶閃電地跑了出去。我扭頭看向陸久安,他跟我對視了一眼慌忙連連擺手:“殿下。您別看奴才我了。您身邊總得剩一個人,奴才是不會走的。您要是再攆,奴才我就跳城樓啦。”
“傻。”我無可奈何,身後則适時地響起了震天響的撞城門聲。我搖搖頭登上城樓,看着城樓上頭最後的士兵們正握着長矛排成了一列,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我,不由咧嘴笑了笑:“兄弟們,本王陪着你們。”
永興二十八年,秋。突厥破城,守城軍全部戰死,我殉城未遂,被俘。至此世間再無“北方軍”。
我本來應當死了的。當阿史那攻破城門,殺上城牆的時候,我跟着守城軍沖了一波,然後毫無懸念地被敵人當菜砍了。陸久安替我擋了一刀,死在了我面前。咽氣前他對我說:“殿下……您再努力一把……”
我就這麽活了下來。阿史那聽聞我是“殿下”,當即命人把我捆了。我怕他拿我當人質,掙紮着往刀尖上撞,結果被突厥人一腳踢在了肚子上,昏死了過去。
臨昏迷前我還在想,陸久安跟我可真是一對兒騙子。我跟鐘伯琛說好的死在一起,到頭來我還是舍不得,自私地放了手;陸久安說好的跟着我一輩子,結果他擅作主張,把他家的無能主子給留下了,末了還讓我再努力一把。就跟當年我背不過書,哭唧唧地說不想學了的時候一樣,他也是這麽勸的我。
只是我真的好累,不想再努力了。我背了那麽多的書,結果屁用沒有,還是參不透人心不古;我堅持了這麽久,依舊得涼得慘不忍睹。我在漆黑的世間喊父皇帶我走,卻猝不及防地被突厥人用一桶涼水給澆醒了。
再醒來時,我發覺自己跟只大閘蟹似的被捆了足足好幾斤的繩子,扔在了地上。阿史那站在我面前拿靴子踩我的臉,用突厥人中水準最高,一點都不打磕巴的中原話說道:“中原王,我們終于見面了。”
我的臉被踩得有點變形,但這不影響我扯皮:“乖兒,這麽想爹爹嗎?”
然後我差點沒被踹出蟹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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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料,阿史那發覺我們并不是主力軍,而是跟他對打了小半輩子的北方軍殘軍後,氣得又扔桌子又打人。我見幾個突厥将領被他打成了陀螺,在地上滴溜溜地亂轉,不由躺在地上哼小曲兒,又引來一頓拳打腳踢。阿史那命屬下不許要了我的命,拿刀比着我的脖子道:“中原王。你還有一個活命的機會,只要你……”
“謝謝,我沒打算活。”我閉上眼開始打瞌睡。阿史那僵了一下,把刀往我脖子上一劃,拉出了一道血印子,冷呵道:“向朕磕頭認罪!” 我不耐煩了,眯眼看向他:“你還自稱朕?真特娘的與時俱進……好,認罪。”
阿史那輕蔑地勾起嘴角,伸手将我提了起來,我看着他紅棕的毛發以及寬得不像話的身材,突然想起了笨重的狗熊。不等阿史那說話,我率先表達了自己的誠意:“乖兒,爹不該把你生得這麽醜,又生得這麽蠢。爹錯了。”
阿史那在我的挑釁下氣出一聲熊叫,跟舉重一樣把我舉過頭頂然後摔了出去。我砸在堅硬的石板上,登時一抻腿兒再度昏了過去。這回阿史那可能潑了一缸水也沒把我給潑回來,只能忍住吐血的沖動叫了個突厥庸醫給我療傷。
我被突厥庸醫以跳大神一般的手法給搶救了回來,一睜眼便看見阿史那在打來福……不,是在打他的屬下。那人被打飛了門牙,一轉身發現我醒了,慌忙指着我哇啦哇啦地喊了起來,試圖轉移視線。阿史那推開他,徑直走了過來,低吼道:“中原王,叫你們的人退兵。不然朕殺光他們。”
“瞅給你能耐的。你先說說讓哪撥兵退啊?”我饒有興趣地揉着肚子看向他。
阿史那強忍怒火,整理了一下中原詞彙後說道:“女将軍的兵!”
看來第一波來的是西北軍。我對安将軍的戰鬥力甚是滿意,同時心裏一陣歡喜。西北軍能來到此地,那代表着阻斷他們道路的三哥已經敗了。由此可見,大哥已經沖出了包圍圈,東部戰場開始逆轉。再往更好了想,保不齊祁國國君的援兵也到了,不然西北軍應當先去救大哥而不是來我這裏
我笑出了聲,賤兮兮地問道:“你是指我們中原的女将軍,還是你們突厥的女将軍?”
阿史那頓時臉色漲青:“兩個!”
我差點沒笑出個屁來。我在試探阿史那,他這回答代表着阿蘭桑也來了,估計就在他屁股後頭攆了一路。這下好玩了,叱詫風雲的狗熊阿史那被倆女獵人給困在這裏了,看他這模樣估計是這輩子沒受過這麽大的委屈,氣得要脫毛。
阿史那發覺我在耍他,擡手又要打我。我連忙表演了一個“原地崩殂”,一翻白眼裝死。阿史那一拳砸到了我身邊,頓了一下後,狐疑地用手拍了拍我的臉。我趁其不備,一張嘴咬住了他的中指。阿史那痛呼,下意識地擡起了胳膊往上抽手,我學着紅薯咬烤雞洩憤時的場景,飛速搖頭,整個身子懸在空中一陣撲騰。随着阿史那的一聲慘叫,我成功地把他的中指給齊根咬了下來,又以一個優美的弧度,噗地吐進了不遠處的炭火盆裏。
事發突然,連阿史那本人都沒想到他的熊掌居然跟雞爪子似的這麽脆生。其實我也沒想到,我本只想着咬他一口解恨,誰知我這牙口這麽狠,倒不枉魏叔誇我。我倆對站着愣了一瞬,他看了看自己那鮮血淋漓的斷指處,頓時嘶吼一聲拔出刀砍了過來。我眼都沒眨,輕松愉悅地等待着腦袋分家。只可惜大刀貼着我的腦門還剩不足半寸,幾個突厥人撲過來把我跟阿史那分開了,抱着阿史那的腰眼子說了些什麽,然後賞了我一頓暴打。
我被單獨關在了某個營帳裏,耳邊全是隔壁阿史那或憤怒或痛苦的叫喊。我伴着他的咆哮聲香甜地睡了一覺,唯一有些不甘的是,我若是能跟鱷魚似的把他的腦袋咬下來就好了。一想到魏叔的頭還在他手上,而他的腦袋在自己脖子上,我就氣不打一出來。
我突然有點想活下去的沖動了。我得親眼看着阿史那的腦袋被我們的人當球兒踢才行。我覺得我可以随了陸久安的遺願,再努力一把,多活幾天看阿史那是怎麽沒的。于是我又強迫自己睡着,用昏睡抵擋着饑餓與疼痛。
一連兩天,阿史那的吼叫聲終于消停了,我再度被扯到了他面前。阿史那坐在營帳正中央,警惕地瞅着我,手上一大堆繃帶格外紮眼。我見手指頭果然沒被接上去,舒坦了不知多少,趴在地上開始咒他破傷風。阿史那命人例行打了我一頓,發覺我有點太抗揍了,都不帶哼一聲的,便很是憤懑地揮退了他的屬下,上前一步說道:“看來你是一心求死?朕偏不給你機會。你若不讓你的人退兵,朕就砍了你的手腳,把你做成人彘。”
沒想到這阿史那還挺有文化。我想象了一下當瓦罐焖雞的樣子,确實有點慘,別的還好說,就怕鐘伯琛看見後再瘋魔。于是我緩和了一下語氣後開始糊弄他:“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問題是我的人早就放棄我了。不然我守這麽久的城怎麽沒人來支援我?我死了,自然有崇王當皇帝。兩個女将軍一個是突厥人,本就不會聽我的;另一個跟我不熟,也沒必要救我。你是皇帝我是王,她擺着你這個皇帝不殺反而救我這個王,任誰不會做這種賠本買賣。”
“中原王,你信口雌黃。”阿史那憋出了一個成語,還有點押韻。他明擺着不信我的說辭,兇狠的眼神裏帶着一抹狡詐說道:“你是中原地位最高的人,他們不會不救你。”
“那咱打賭呗。看看到底有沒有人來救我。”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回道。
阿史那的眼神刮在我的臉上,狠狠地剜着,似是恨不得把我當成糯米雞用勺挖着吃。別問我為啥老想起菜名來,我都餓了這麽久了,現在看着阿史那這一身紅皮裘紅頭發紅皮膚,仿佛看見了行走的紅燒豬蹄。于是在阿史那正瞪我瞪得開心時,我毫不客氣地當着他的面流了一長串哈喇子。阿史那被吓得一激靈,慌忙喊了一嗓子讓人把我帶下去了。緊接着突厥庸醫變身成突厥巫醫,舉着火把啊啦拉地繞着我來回轉,給我驅邪。可能是以為我被“狗神”附體了。
我成功地又茍了幾日的命,沒進瓦罐也沒掉腦袋,還久違地喝上了羊湯。我也不拿自己當外人,反正不吃白不吃,每每喝了一碗我就要第二碗。突厥庸醫也不敢拒絕,怕我再度瘋狗上身把他給咬了。我約莫着阿史那暫時不會殺我,不然也不至于我啃了他的熊掌他卻忍氣吞聲。阿史那是山窮水盡了,只能把我當擋箭牌攥手裏。
我果然成了人質,這讓我不得不有點擔憂。按照我的推測,大哥不至于分不清輕重地來救我,魏雲朗也不至于。安将軍明事理,阿蘭桑也聰明着呢。我唯獨怕鐘伯琛這家夥忍不住來救我。因為我寧可鐘伯琛自刎殉情,也不願意看見他死在阿史那手裏。
于是我閉上眼睛禱告,希望父皇給鐘伯琛托個夢,千萬別讓他想不開。我念叨了好幾天,結果真聽說北朝廷來人贖我了,正跟阿史那談條件。我被拖去了主營帳,一路上欲哭無淚,暗道自己是烏鴉嘴。誰知來者并不是鐘伯琛,而是另外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人。
是禮部尚書,潘樂興潘大人。
我盤坐在營帳中央,腳上手上帶着栓狗用的鐵鏈子,愕然地看着他。只見潘大人款步走來,無視阿史那的問話,直挺挺地面對着我仔細辨認了一陣子,旋即恭恭敬敬地跪下來行叩首禮道:“臣,禮部尚書,潘樂興,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阿史那咳嗽了一聲,似是有點納悶他在叫哪個“陛下”。潘大人鳥都沒鳥他一眼,伸手幫我理了理頭發,低聲道:“陛下受苦了……臣等無能。”
我看着波瀾不驚的潘大人,心裏除了惶恐再無別他。我很詫異,我的禮部尚書在我印象中是個怯懦膽小的人,平日裏規規矩矩,走道都是貼邊走,怎麽今日好像有些不一樣了?他跟阿史那談了什麽條件?難不成要放棄圍剿換我一條命?
我急得差點跳起來,腿卻發軟根本動不了。潘大人理順了我的頭發又正了正自己的發冠,笑容哀凄地說道:“陛下啊,老臣救不出您了。就此別過,望陛下珍重。”
我尚未反應過來,只見潘大人突然跳了起來,打袖子裏掏出匕首,風一般地撲向了阿史那。阿史那一驚,一腳踹翻面前的案幾,把潘大人給蹬了出去。潘大人躺在地上扭頭又看了我一眼,一閉眼,揮起匕首紮入了自己的脖頸。血液噌地竄了出來,猶如一道紅绫飛灑了我一身。我傻愣愣地看着他在地上一動不動地失去了聲息,突然覺得有一雙無形的手卡住了我的喉嚨,讓我呼不出來吸不進去,只能從嗓子眼裏憋出一個無助的音節:
“別……”
原來會為我殉葬的不僅僅是鐘伯琛嗎?
你們這些個老頭兒,怎麽都這麽傻。
真的。
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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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