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留下】

所以說,我身不由己了兩輩子,最後終于有選擇權了?

我貪戀地看向幼年的“我”,發覺他正在一點點長大。玩耍,讀書,學騎射,逐漸由稚嫩的孩童到懵懂的少年。畫面不斷轉換着,終于有一天,“我”被加封為“黎王”,穿着嶄新的親王服站在華光殿中,擡頭仰望着父皇。父皇則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目光若有若無地看向我。那時我便在想:“父皇他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

我問仙女姐姐:“我是死了嗎?這怎麽跟跑馬燈一樣全是回溯的場景?”

仙女姐姐不置可否,只淡淡地又問了我一遍:“你想去往哪裏?你該走了。”

我又問:“我若想活着,該選擇哪一邊?”

仙女姐姐揮了揮衣袖,兩個世界突然猝不及防地破碎了一個。我看見我的“前世”如同被砸碎的一面水鏡,記憶的片段支離破碎地漂浮在空中。我的心登時沉了下去,只得扭頭看向現代的世界。

現代的“我”仍舊面對着電腦屏幕發呆,眼鏡片上反射着“全劇終”那三個大字,眉頭慢慢蹙起,最後突然莫名地流下了一行淚。

我苦澀一笑,覺得自己過得真是荒唐極了。我在這劇本一樣的人生裏渡過了這麽些個年頭,失去過,擁有過,拼搏過,也絕望過,到頭來卻依舊是個過客。不,應當說是“不速之客”,我确确實實不屬于這世間。我的所有“活過”,最後竟是一場虛妄嗎?

那鐘伯琛呢?我跟他之間,也只是一場夢?

我耿耿于懷,不忍割舍,向“岑越”道了句“後會無期”,毅然決然地背光而行,走向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的“前世”。

死了便死了吧,我不想承認這麽多刻骨銘心的歲月全是假的。算我自欺欺人也好,可悲至極也罷,我都認了。我遇見過那麽多有血有肉的人,怎麽可以就此化為泡影。我明白,一旦我選擇回到現代的世界,就再也回不來了。我可能會忘卻所有的一切,甚至忘掉鐘伯琛。又或者說,無關遺忘,只是一切重回正軌,然後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與鐘伯琛不曾相愛,不曾相守,中間隔着無法跨越的千年,比陌生人還不如。

不可以。

仙女姐姐一直在我背後凝視着我,我雖然沒回頭,但能感受到她的視線。我不知她是不是在為我難過,只覺得那目光帶着濃濃的溫柔。待我想要回過頭去感謝她一直以來的照顧時,愕然發現她已經消失了,連帶着通往現代世界的渠道。我腳下一空,身子向後搖晃了一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待我從天旋地轉中回過神來,周遭突然變成了光亮的世界。仿佛是那些碎片被拼起來了。

我環顧四周,認出這裏應當是鴻濛城中某個街道。周圍的小攤和鋪子都有點眼熟,只是街道上擦肩接踵的人們全變成了靜止的,保持着一個個不同的動作,如同凝固的陶俑略帶滑稽地站在地上。我格格不入地走在街上,心裏突然有了些許奇怪的沖動,驅使我快步跑了起來。我穿過人群,跑過小巷,最後停在了一個酒樓的後街中。

如我所料,我看見有一人,身着滿是補丁的布衣,抱着酒壺坐在地上,嘴裏念叨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繼而又幹笑了幾聲,仰頭灌下半壺的酒。

是鐘伯琛,少年時期的鐘伯琛,落魄得如同小叫花子。他是這世間中除了我之外,唯一一個鮮活的。是冥冥之中,還是上天給我的最後一次機遇?我不知,只是我必須要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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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過去,站在鐘伯琛的面前。那時的他應當只有十六七歲,俊朗的容顏多了些許的桀骜不馴以及玩世不恭。尚未被官場打磨徹底,依舊留着棱角在與這世事鬧別扭。他擡頭望向我,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轉瞬又晦暗了。我将脖子上的玉佩摘了下來,遞向他:

“若有朝一日你我重逢,請不要放棄我。”

鐘伯琛猶豫了一瞬,終究顫巍巍地伸出手接過了玉佩。他的指尖與我相碰的一瞬間,帶着真切的濕潤又冰冷的觸感。鐘伯琛的表情由一開始的迷惑不解慢慢變為若有所思,我正想幫他把淩亂的額發理一理,一擡胳膊,發覺自己的軀體化為了蒲公英一般的光點,迅速消散了。

鐘伯琛頓時驚慌失措地站起身,張開雙臂想抱住我,只可惜撲了個空。我隐約聽見他趴在地上痛苦地哭了起來,心疼得快要抓狂卻無能為力。

我再度兩眼一抹黑啥都看不見了,只能聽見雜七雜八不知是鬼哭還是風嚎的聲音。我有點不敢睜眼,生怕一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被小鬼扔進盤子裏裹面包糠,等着下鍋油炸。然而我又心裏癢癢的慌,憋屈半天終究還是把眼睛睜開了一小條縫,結果發現自己回到了城門樓上,依舊被吊着看風景。日暮西風慘淡裏,依依猶欲送黃昏。看來我在輪回的交界處溜達了一大圈,其實只過去了不到一個時辰。

我勉強扭動着酸疼的脖子,用模模糊糊的視線看向挂在我身邊的,魏叔的頭顱。小聲說道:

“叔,我回來了。”

我活過來了,雖然是連半死不活都算不上的九成死一成活。我又合上了眼睛,裝成一具安詳的屍體,在心裏開始默背詩書。我有種強烈的預感,我還活着就一定是有意義的,保不齊我能看見阿史那的滅亡。

這是我頭一回在好事兒上預測正确。我又等了一天一宿,終于在還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等到了攻城戰。

此時的我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了,只能看見一團團虛影如波濤一般湧向城門樓,吶喊聲猶如黃河怒浪連天來,大響谹谹如雷,震山撼岳。道道黑影冰雹般在空中劃過,落地後綻出一片血花。我想知道究竟是哪一撥人來了,是阿蘭桑還是我的人,卻只能微微動一下眼皮,連眼珠都轉不動。我強迫自己找回些許的知覺,突然聽見腳底下好像有人在叫我,凄楚地喚我“殿下”。

我的瞳孔慢慢收斂回光芒,整個身子随着撞擊城門的聲音而微微搖晃。我看向腳下,隐隐看見一個長梯架在城牆上,一人瘋了似的沿着梯子向我爬來,帶着哭腔不停地喊着:“殿下!”

我打快要死機的大腦裏過篩了一遍這個輪廓應當是誰後,發覺他是徐長治,慌忙想喊他別上來,會被當成活靶子的。然而我好像失了聲,跟條擱淺的魚似的,雙唇僅張開一條縫,吧嗒吧嗒地開閉了一下,什麽動靜都沒發出來。

徐長治終于爬到了我腳底下,摸索着我的腿,跟猴兒似的盤身上來解我身上的繩子。我似乎看見他身上插着箭,想必是被射中了。我差點沒急抽過去,真想伸出手來一巴掌把他打回地面上,別跑來送死。這時我的身子往下一沉,繩子好像脫了扣,然而很快我的脖子上又多了根繩子,往上使勁地提着我,瞬間把我勒到窒息。

我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剎那,聽見了徐長治狼一般地咆哮:“放開!放開!”

我猜到怎麽回事了。應該是阿史那的人在上頭打算把我提上去,或者幹脆勒死我。而徐長治則跟對方打起了拉鋸戰,只是他進退兩難,爬不上去,又不能扯斷我的脖子把我搶走。

我放棄抵抗,想讓自己趕緊死透了,令徐長治知難而退,興許還能保住他的一條命。我痛痛快快地把胸腔裏的氣全吐了出去,打算翹辮子。誰知下一秒,我脖子上的窒息感突然消失了,我攸地從空中掉了下去,落地的一瞬間,震耳欲聾的城門坍塌聲擾得世間一片嗡鳴……

至今我都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但事實如此。本只想着搶屍體的徐長治,一臉懵逼地搶回來一只活着的攝政王。沒有人信我還活着,只有徐長治連哭帶叫地說看見我吐氣了。上官夏為了安撫快要發神經的徐長治,象征性地跑來搶救我。結果一翻眼皮一搭脈,登時嗷得一嗓子吓哭了在場所有人:

“真他娘的還活着!”

當然,這些場景都是後來岑蠻大侄子跟我口述的。大侄子告訴我,搶“屍體”的時候,突厥人打算把我抓上去,還是阿蘭桑一箭定乾坤,射死了上頭的敵人,将我成功地打繩索裏頭解救了出來。

大侄子還告訴我,我錯過了好多精彩的戲份。阿蘭桑跟西北軍以及崇王軍聯手圍毆了阿史那,把這只“草原熊王”給生擒了,還把本就少了根指頭的熊掌給砍了下來。現如今阿史那被關押起來了,阿蘭桑要他的腦袋,崇王也要他的腦袋,我的代言人徐長治同志腆着臉摻和進去還是要他的腦袋。他們三人為阿史那的腦袋歸屬權展開了激烈讨論,還當着阿史那的面兒,真真一點熊權都沒有。

我渾身上下全是繃帶,昏昏沉沉地咧着嘴聽岑蠻絮叨,沒法說話,只能微微動一下手指表示自己還活着。岑蠻說着說着就握着我的手開始哭,說他想我這個五叔快點好起來,以後天天孝順着我。但我又聽見有個老太醫讓他節哀,因為我被打壞了內髒,撐不住多久了。上官夏便讓這個不知姓名的太醫滾出去,說他會把我治好的。

很快,屋子裏吵成了一團。一人要岑蠻趁着我還有一口氣,讓我趕緊立個遺囑出來。又一人要去喚我大哥,說我橫豎是要死了,起碼臨嗝屁了得把玉玺給他。我大哥很應景地踹門入屋,嗷嗚一嗓子:“拖出去打死!”

然後院子裏就響起了啪啪打屁股的聲音。衆人有的在求情有的在指責大哥,還有人在問:“丞相何在?”

這可問到點子上了,我特麽也想知道我家大寶貝哪兒去了,可千萬別是已經殉情成功了。幸好大哥沉聲道:“丞相刺殺了祁國大皇子,受了些傷,一會兒就過來。”

群臣們驚呼,尼瑪丞相還有這本事呢?!我一激動嘎巴咽了氣,就聽見上官夏急頭白臉地一通狂吼:“繃帶!熱水……”我大哥跟着瞎吵吵:“老五!你他媽要是死了!老子殺光你的朝臣!”

我又把這半口氣給提了回來。

折騰到了晚上,我終于能看清楚人了。岑蠻還有大哥都離開了,只剩下上官夏和徐長治在守着。我的眼珠滴溜溜轉了半天,引來了上官夏的注意。他掰着我的嘴灌了點藥,小聲囑托道:“萬不可動氣,一切有崇王坐鎮……”

我勾了勾手指算作點頭。這時徐長治突然跳起來低喊道:“丞相……”

我的鐘大丞相總算是來了。上官夏跟徐長治暫且退到了屋外,給我們二人獨處的機會。我勉強把眼睛挪向外邊,卻只能看見他的一點衣袖。鐘伯琛站在屋子中央跟傻了似的,不說話,也不過來。我急了,使出吃奶的勁兒哼唧了一聲。鐘伯琛登時呼地飛身而來,趴在了床榻邊上,雙膝咕咚跪在地上,砸出一聲回音。我替他疼得慌,眨了眨眼睛努力望向他。

鐘伯琛的腦袋上纏着繃帶,胳膊吊在脖子上,面容憔悴到讓我差點沒認出來他是誰。看來這老哥打了場惡戰,畢竟刺殺這行當挺難做的。鐘伯琛愣愣地瞅着我,睫毛飛速抖動着,半晌才說出一句話:“小五……?”

我跟耗子似的吱了一聲,微微勾了勾嘴角。鐘伯琛伸出手輕輕撫摸着我的面頰,又喚道:“小五?”

我繼續吱,并成功地把手挪到了他身邊。鐘伯琛慌忙攥住了我的手,往自己臉上貼:“小五……小五……”

他喊着喊着就哭了起來,與之前那幾次幹下雨不打雷不一樣,鐘伯琛這回哭得毫無保留,一邊吼一邊哭,近乎嚎啕。我聽着他口齒不清地說:“我以為你死了……我救不出來你……我以為你死了……小五我錯了我錯了……”

這可怎麽辦。我這副模樣,連個擁抱都給不了你。要不你就多哭會兒,把這輩子的份兒全哭出去,以後咱就不會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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