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荔枝的皮

康闵陶，年方十九，待字閨中，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據說那張美麗的面孔，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上地下僅此一人。更何況，她還有令人羨慕的家世。

康闵陶出身洵都康氏，就是神煊時代崛起的那一支。這一支脈因為與桓氏的恩怨，失去北遷的權力，只好留在洵都稱霸一方。作為歷史悠久的勳舊之族，又是地方領袖，自然帶着天生的傲氣。

這種傲氣在康闵陶身上體現出來，她在洵都，可謂睥睨一切，只對遠在神都的神尊存了些興趣。所以，神煚來到洵都祭祀，她便存了見一面的心思。只是，南北貴族間的态度，讓康闵陶沒辦法主動請求觐見，眼看神煚就要離開，未免留下遺憾。

懷着一絲遺憾的康闵陶不大開心，她決定去水裏洗洗近日來的煩悶，小鳶、小鵲兩個侍女侍奉着。因為荔枝熟了，她便打發侍女去摘荔枝，自己在水裏泡着，适才聽到腳步聲，以為是侍女回來了，便探出個頭來，誰知正對上一個陌生人。

好美的人！

那不是個二八年華的少女，盡管一張臉看上去甚為年輕，以康闵陶的眼光看，總是三十好幾的人。這個年紀的女子，若還帶着一點少女的樣子，便是令人驚嘆了。

那是個美人，還不是絕美，從五官上來說，還不是完美，只是那通身的氣派，舉手投足間的優雅，眉目間挂着的淡淡笑意，讓同為女子的康闵陶忘了什麽是嫉妒。

這樣的美人，不會出自普通人家。康闵陶這才注意到那女子身後的一男一女，那恭謹的姿态，是發自內心的。

“大小姐，我們回來了。”

這時候，小鳶小鵲兩個死丫頭竄了出來，她們手裏拿着荔枝，荔枝拿芭蕉葉包着。看到陌生人，她們立刻變得警惕。

“不得無禮，”康闵陶先喝住了侍女，又沖那女子笑道：“小女子正要穿衣裳，勞煩貴客回避。”

神煚聞言，只覺得面頰微燙，忙轉過身去，沿着小道，頭也不回地走到僻靜處。她是怎麽了？活了三十幾年，還能被小姑娘說得臉紅？

康闵陶麻利地穿上衣裳，把濕漉漉的頭發擦了擦，認真收拾一番。她不急不忙，心中料定那女子不會走遠了。

“臣女康闵陶，拜見主上。”

康闵陶拜伏在地，行的是宮中之禮，兩個侍女跟着跪拜在地。

等待的過程看似遙遙無期，心跳飛快的神煚看到穿好衣裳的人兒，吃了一驚，聽了那話，又吃了一驚，兩驚之下，便恢複了平日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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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怎麽說？”

不得不說，從水裏出來的康闵陶更美些，未幹的長發攏在身後，垂得長長的，上天造物，多少年才出這麽一個人。

康闵陶說她是根據神煚的舉止和左右的神态判斷的，因為神煚在洵都，所以就大膽猜測。

“禮儀是什麽？”神煚忽然一笑，輕輕道：“是等級，是尊卑，是秩序。”

最後三個字，輕飄飄地鑽進風裏，“別跪着，起來吧。”

康闵陶緩緩起身，正瞧見神煚目光落在荔枝上，便道：“臣女這兒有新采的荔枝，主上可要嘗嘗。”

侍女小鳶将包在芭蕉葉裏的荔枝奉上，康闵陶接過來，呈送到神煚面前。女官穆采兒正欲上前，只見神煚已經伸手觸摸到荔枝外殼，她只好默默退下。

“白白胖胖的荔枝，也有這副皮囊。”

神煚親手摘下一顆荔枝，摩挲着那粗糙的皮，撕開一個口子，看見了裏面的白肉，果然是荔枝的模樣。

“這是本地土産，亦是貢品。”康闵陶笑盈盈道，露出一絲驕傲。

神煚嘗了一口，笑道：“果然好，看來，貢品也是挑剩的。”

“主上真會說笑，常言道，物以稀為貴，唾手可得之物，沒什麽稀奇的。這荔枝從南到北，便是尋常物做了貴種，還是托了主上的福。”

神煚聽了，一笑而已。

“主上，可願瞧瞧這鄉下風光？”

神煚應允了，康闵陶便領着諸人，沿着小道，躲着太陽，受着綠蔭，吹着涼風，不知不覺便到了一處村寨。在這過程中，康闵陶已經把自己的身份說明白了。

衆人是在村口桂花樹下歇息，遠遠瞧見那邊平地上有人打架。平阖道：“這些人在主上面前放肆，是大不敬，待臣去收拾他們。”

“不必了。”神煚阻止了平阖，“這是洵都尹該管的事，你堂堂首領護衛，有自己的職責。”

平阖侍立一側，口中道：“是。”

神煚看到康闵陶的困惑，忽然問道：“闵陶，依你看，神尊的職責是什麽？”

康闵陶看了一眼正在打架的人群，回禀道：“回主上，洵都康氏不問政事多年，這個，不是臣女能回答的。”

“但說無妨。”神煚意味深長地看了康闵陶一眼，又道：“本尊想聽聽你的看法。”

“臣女愚見，請主上恕罪。臣女以為，自聖母繼位以來，神尊受世人供奉，萬民敬仰，本該不問紅塵俗事，只是——”

“只是成了十八勳舊的和事佬，不僅如此，還差點做了傀儡，對嗎？”

神煚打斷康闵陶吞吞吐吐的話，說出一番令人聞之變色的話。

康闵陶拜伏在地，道：“主上恕罪。”

“洵都舊族的想法，到底不一樣。”神煚把玩着腕上的珠串，“洵都舊族”是北遷之族對留在洵都的神族、十八勳舊的蔑稱，不是什麽好詞。

“別跪着，起來吧。”

康闵陶慢慢起來，在很短的時間裏，她對這位神尊已經有了幾重印象。

“本尊做了二十年神尊，一直想着如何偷懶，治官不治民，就是個偷懶的法子。哪個做官的不稱職，不過換一個而已，至于百姓——”

神煚頓住，“去別處看看。”

成片成片的稻子已經黃了，農民正在割稻子，有個農民從田裏捧出一個鳥窩狀的物什，裏面還有幾枚挺大的蛋。

“那是什麽？”神煚覺得新鮮，便問道。

康闵陶回禀道：“是水鳥做的窩，農人要割稻子，這是驚喜。”

神煚看着那成片的稻田，又問：“這是誰家的田？”

康闵陶道：“回主上，這都是洵都康氏的。”

“怎麽來的？”

“是祖業，神炔遷都時，得了賜田。”

神炔遷都時，作為一種妥協辦法，北遷之族在新的地方得到了更多土地，他們在洵都的土地，基本上轉賜給留下來的人。

“這麽說，你是個地主了？”

“主上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康闵陶反駁道，誰知這話惹惱了一個人。

“胡言亂語，”穆采兒插話道，“主上以國為家，并無私産。”

神煚看着争辯的二人，笑道：“有道理。”

衆人走走停停，看着農民割稻子，到了太陽偏西的時候，神煚向康闵陶告辭，約定來日再會。

康闵陶目送神煚離去，她覺得，這會是一個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