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聽人多的

如果人只有一輩子，這一輩子的每一天都值得珍惜。如果可以再世為人，上輩子的遺憾一定要想辦法彌補。至于超脫生死，貴為神靈的，那就是另一種境界了。

神尊在神國，不僅僅是世俗世界的最高領袖，還是精神世界的無上權威，是諸神在人間的代表，終有一日要回到神的世界中。

如果按照這個說法，神煚這一輩子完全可以潇潇灑灑地度過，反正她是既定的神，到了時候就回去，并不需要負什麽責任。确實，神煚曾經有這個想法，并且付諸實踐。

如果有遺憾，就下輩子去彌補吧，這是常見的一種說法。神煚對此表示懷疑。假如人是可以輪回的，那沒有了前世記憶的人，前世又有什麽意思呢？就像總說着下輩子報答的人，下輩子的你又在何方？

潇灑度日和對這一生負責的想法，正在神煚腦袋裏打架。誠然，時日無多的她，本不該多想什麽，該幹嘛幹嘛去，就是想要放縱些，也沒什麽。反正，她都不在意史官手裏那只筆。

就是到了這時候，良心出來鬧事了，它跟黑心打了一架，弄得遍體鱗傷，正呻/吟着喊痛呢。

神煚在神宮裏徘徊着，思來想去，捧着一顆受傷的良心，還是過意不去。她滿懷心事地去了蘭識的寝宮，想要安撫一下小姑娘，順便留點遺言什麽的，這樣自己也好受些。

“怎麽樣？宮裏還習慣嗎？”

神煚把侍奉的女官都趕到外邊去，在內室單獨同蘭識說話。上次落荒而逃，記憶猶新吶。

“嗯，宮裏很好。”

蘭識應該是累到了，連日的各種繁瑣禮儀輪流折騰，就是個神煚自己也該覺得厭倦了。不過，蘭識在外人面前還是裝成很有精神的樣子，只有在此時此刻，才表現出困倦，以及不能拒絕的無奈。她在神煚面前，已經可以從容表現出孩子的一面。

正因為蘭識太懂事了，總是“不懂事”的神煚才會心生愧疚。神煚看着蘭識低眉順眼的樣子，觸動了母性，不禁将她輕輕抱在懷裏。有那麽一瞬間，真像是在抱着自己的孩子。

“好不好，心裏都明白，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你呀，還是做個小孩子吧。”

蘭識在神煚的懷裏動了動，她仰起頭，“主上，蘭識以後，能把您當成母親嗎？”

神煚看着蘭識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頓時覺得心酸。蘭識這孩子聰明，她應該知道親生父母不能同去神都，而與神煚相處，又必須有一個更合适的身份，按照年齡将神煚當成“母親”，再合适不過了。

“好啊，按照年紀，我确實能做你的母親。”神煚想起自己沒有孩子的事，心裏莫名地暖了起來，“不過，親生母親不可替代，我也只是幻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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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識以為神煚不高興了，連忙道：“主上，您可是天下人的母親，自然就是蘭識的母親了。”

“哦，是嘛。”神煚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這麽說，你将來也是要做天下人母親的，我就教教你。”

神煚松開蘭識，二人保持着一定距離，這樣蘭識就不用仰着頭，彼此都自在些。

“神尊的職責，不是總攬一切，而是協調各方，這一點，你記住。”

蘭識點點頭，她是很認真地聽着，模樣可愛。

“神官，也就是巫師，他們都是巫族九姓的子弟，管着神廟，就是管着神尊的錢袋子。神官雖然有大祭司、祭司、佐祭、護法之類的名目，說白了就兩級，巫師和大巫師。有多少人，熬了一輩子也熬不到大巫的等級，而那些熬出來的大巫，就是所有巫師的頭領。大祭司地位高，也不過是替大巫師傳話。”

說到這兒，神煚看了一眼蘭識，接着道：“從巫師到大巫師，要經過神尊的許可。名單是早就拟好的，大祭司送過來，神尊照着批下去。”

蘭識明顯表露出不解，她對于神尊的理解，恐怕是不一樣的。

“你有話要說？”神煚頓了頓，露出溫和的笑容，“說吧，你今天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蘭識得了鼓勵，才小心翼翼地說道：“主上，要是對大巫人選不滿，不能駁回去嗎？”

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有自己的主意了。神煚笑笑，她忽然注視着蘭識，周遭變得異常寂靜，“選出來的人，都是各方博弈的結果，你沒有辦法掌控局勢，就不要駁回去。”

蘭識點點頭，也許她心裏還是不認可，也不好再說了。

“國事，由長老院管着，首座長老是他們的頭，這個人說的話，跟大祭司一樣的分量。還有督軍府大都督，名義上管着軍隊，實際上，十位将軍，各管各的。你只要記住，要是大祭司和首座長老一個意思，就按他們說的做。”

“要是大祭司和首座長老起了争執，那可怎麽辦？”

蘭識算是舉一反三，立刻提出了問題。

神煚用贊許的目光看了蘭識，道：“那就把大巫、長老、大都督這些人叫到一塊兒，哪邊人多，聽哪邊的。”

蘭識面露猶疑，她輕輕道：“人多，就是對的嗎？”

聽了這個問題，神煚目光凝重，思量片刻，才緩緩道：“在神尊面前，沒有對錯，只有利弊。你還小，得站在人多的地方。”

“沒有對錯，只有利弊”，說出這樣的話，神煚心裏難受。蘭識還是個孩子，本來該保持着孩子的純真，可她即将坐到那個位置上，不能不殘忍些。

想到這裏，神煚收起了一顆良善之心，用一種冷漠的語氣說道：“你記住，對待臣下，沒有喜不喜歡，只有好不好用。”

蘭識眨着眼，就算她現在不認可，這一刻所聽到的話，也會記在心裏吧。這次的交談，如此鄭重其事，若幹年後的蘭識回憶起來，不知道要怎麽想。

神煚默默打量着蘭識，她是以一種矛盾的心态說這番話的。那些東西，本不是她所認可的，如今卻要裝作若無其事地交給下一代，着實痛苦。可是，她又有什麽辦法？蘭識不是她，她從生下來就是作為神尊培養的，名分早已定下，蘭識卻是一個從洵都請回去的神尊，能不能建立威信還不知道呢。

蘭識要想好好做一個神尊，就得從小學會面對那些活了幾十年的大巫長老們。年紀太小的神尊，太容易成為任人擺布的傀儡。

神煚不禁想起幼年神尊的命運。在神國歷史上，尚未及笄就登上尊位的一共才六位，其中四位發生在巫神攝政時代，那時候的情形，不用想就知道神尊處于什麽樣的地位。剩下的兩位，一位是上一代神尊，也就是神煚的母親，還有一位是神煚自己。不久之後，蘭識就會成為第七位。

神尊至高無上的地位，與被人挾制的痛苦，這樣形成的反差，足以讓一個人作出瘋狂的事或者就此堕落。神煚看着面前可愛的女孩，實在不敢往下想。

神煚今日見蘭識的目的，就是為了提醒蘭識如何做一個神尊，不料反而勾起許多憂慮之事。她是抱着立遺囑的決心過來的，卻不能把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她更不能把自己死期将至的事公之于衆，這樣的心情，實在難受。

“蘭識啊，”神煚忽然鄭重其事地喚了一聲蘭識的名字，“本尊出個題，考考你。”

蘭識立刻恭恭敬敬地道：“請主上示下。”

神煚喝了一杯涼茶，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如果明天就會死，今天的你，會做些什麽？”

看着蘭識震驚的表情，神煚特意補充了一句：“本尊這是在考驗你。”

蘭識這才放松些，她眨眨眼，過了一會兒，緩緩答道：“如果明天就會死，蘭識一定會在今天去見重要的人，好好道別，到了明天，再找個沒人的地方，獨自死去。”

神煚被蘭識的想法刺激到了，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她故意又問：“那麽，你重要的人，都是誰呀？”

“我的家人，爹娘，爺爺奶奶，兄弟姐妹，還有——主上您。”

蘭識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認認真真地數出了一串稱呼，最後，還十分不好意思地加上了神煚。

神煚很是欣慰，不過，她注意到蘭識所說的重要之人，大多是親人，而她，早就沒有親人了。

在某一瞬間，神煚很想問問蘭識喜歡的人是誰，她想着蘭識的回答肯定又是家人，與自己想要答案明顯不符，就壓下了這個心思。

“好啊，果然是個好孩子。”神煚笑着稱贊道，她還不忘教育一番，“不過，你要記得，神尊是天下人的神尊，你不能只知道自家人。”

蘭識乖巧地點頭，顯然是受教了。

神煚想了想，還是決定要苦口婆心地加上幾句，“還有，你還小，以後的日子長着呢，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一定要忍耐”

說完這個，神煚也不管蘭識懂沒懂，就自作主張帶着蘭識逛神宮，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連神熺潛邸也去了。

“蘭識，你記着，物久成妖，年代久遠的東西，輕易別動。”

神煚說這話的時候，就在神熺潛邸裏，神熺、巫神二尊的木主擺在上方。蘭識覺得，有那麽一瞬間的風不一樣。

神煚仰起頭，看了一眼房梁，從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