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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超市閣樓上的成歸也漸漸地睡着了,也做了夢。

如果說二十六歲那年的成歸在自己短暫的人生中後悔過什麽事情,那大概就是答應跟重逢的老同學試着處一處。

處了一天,就那一天,就被謝遠樹給發現了——謝遠樹看着天真爛漫的,居然小小年紀懂得安插眼線!更可怕的是,成歸至事發都不知道謝遠樹的眼線是誰。

那是謝遠樹第一次對成歸發脾氣,把能摔的東西都摔了。

成歸甚至都不知道他在氣什麽。

謝遠樹就更生氣了,嘲他吼:“我喜歡你!”

“……”成歸有點懵。

就懵了那一下,謝遠樹已經破罐子破摔地開始扒他褲子了,把成歸給吓得差點心梗塞,手忙腳亂地把人給推得一個踉跄摔地上。

實在也不是成歸遲鈍,實在是——

那一年,成歸26歲,謝遠樹他16歲。成歸無論如何都沒有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

謝遠樹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成歸。看了好半晌,忽然哭了起來,像是又難堪,又委屈,還害怕。

謝遠樹一哭,成歸就慌了,具體反應到表情上卻像是臉色更沉,眉頭皺得更緊。

謝遠樹一邊哭一邊看他的臉色,頓時哭得更厲害了。

“……”成歸杵了大半天,終于憋出一句話,“青春期,胡思亂想。”

謝遠樹見他還肯跟自己說話,就抽抽噎噎地說:“不是,我暗戀你好多年了。”

“……”成歸特別想說,這邏輯仍然沒錯,你一直在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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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沒糾纏這個問題,改說:“我是成年人。”

謝遠樹繼續抽抽噎噎地說:“再給我兩年,我也成年了。”

“……”成歸一向都不習慣和人辯駁問題,此時也只能幹巴巴地說,“這不一樣。”

謝遠樹也不哭了,抹一把眼淚,理直氣壯地問:“我爸爸比我媽媽大二十三歲呢。”

成歸頭大地說:“說了,性質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哪裏都不一樣。

成歸就快把兩條眉毛皺到一塊去了,半晌才道:“我對你沒想法,喜歡男人不好,我也不喜歡。”

謝遠樹盯着他看了半天,什麽都沒說,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之後的一個星期,謝遠樹都沒理過他,只是天天早上起來都腫着一雙桃子眼。

成歸想求和,但也無從求起,索性狠一狠心,心想着長痛不如短痛,謝遠樹再痛幾天就想開了,總比一直錯下去好。

結果,謝遠樹錯不錯他還沒搞清楚,他自己先覺得自己估計錯了。

林展——謝家禦用司機林叔的兒子——偷偷告密。其實,與其說是告密,不如說求救,說謝遠樹逼着自己親他,可他并不樂意!

成歸:“……”他更确定這是青春期躁動了。

問題只在于,為什麽謝遠樹躁動的對象總是男的呢?

林展好不容易才掙脫謝遠樹的魔爪,生怕自己下一次難以逃脫,哭着和成歸說:“不是的,不是的,謝遠樹他就是逼着我跟他假談戀愛來氣你。”

成歸:“……”小孩兒就是小孩兒。

好不容易送走為貞操憂心忡忡的林展,成歸覺得事情不能這麽發展下去了,顯然這次的冷戰沒有令謝遠樹想開,還越想越岔,禍及無辜。

成歸只好去找謝遠樹,敲了敲門,聽到謝遠樹問:“誰?”

成歸沉聲說:“成歸。”

謝遠樹過了一會兒才來開門,手還在抹眼睛,臉上全是淚。

成歸頓時就沒有理由地心虛了幾分,語氣緩了點:“我想和你談一談。”

再這麽哭下去,身體不垮,眼睛也得出毛病了。

謝遠樹點點頭,轉身回床上坐着,也沒理他,繼續翻被子上攤開的相冊,一邊翻一邊對着哭。

成歸看了一眼自己的照片,又看了一眼悲痛難當的謝遠樹,驀然有種自己已經不幸去世了的錯覺。

“咳。”成歸咳嗽了一聲。

謝遠樹哽咽着說:“你不要勸我。”

“……”

“我樂意。”

“……”那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成歸想了又想,低聲說:“那你也不應該拉着林展下水。”

“我看到你跟別人在一起就特別難受,你看到我跟別人在一起不難受嗎?”謝遠樹問。

成歸果斷搖頭:“不會。”

“那你來幹什麽?出去。”

成歸說:“至少,我也可以作為朋友——”

謝遠樹質問他:“你見過誰分手了還能做朋友的?!”

然而,問題在于,我們這不叫分手。成歸又頭大起來。

他真後悔那次答應和老同學試一試。這種事情有什麽好試一試的,不試一試就什麽事都沒有了。他也不是真的想談戀愛,壓根沒多想過這事。現在的高中生,為什麽就想得這麽多呢?

這一次談話無疾而終,謝遠樹只保證了不會再強逼其他良家婦男,不會做過火的事情,并沒有保證其他的。

成歸沒有辦法,幹脆向公司要求出遠差,越遠越好。他“想明白了”,謝遠樹大概是從小跟他在一起,産生錯覺了,把依賴和獨占欲錯當成了別的,離遠一點,謝遠樹也就正常了。

成歸出差一個星期,聽到了謝遠樹高燒不退的消息。說是哭出來的,天天哭,問怎麽回事也不說,憋着憋着,終于病了,醒來什麽都不吃,就想吃成歸煎的餡餅,偏偏嘴還刁,騙他說是成歸做的,他愣是說味道不對。

成歸也心知肚明,不是味道不對,是沒看到自己,就算自己空運一份餡餅回去,他也照樣說味道不對。

——按理說,以前的謝遠樹并沒有這麽寶貝疙瘩。但當三代單傳的謝遠樹他爸意外去世、謝遠樹那同父異母的哥哥又實在看着越來越像酒囊飯袋之後,謝家不得不把謝遠樹接回來當苗子養。

謝遠樹平時都很乖巧聽話,這次也不知道怎麽的就這樣了,謝家人也很愁。

沒辦法,老太太都下令了,成歸只好急匆匆趕了回去,進了謝家門,連水都沒顧上喝一口,就趕緊去廚房洗了手做餡餅,做完了給謝遠樹端上去。

謝遠樹見到他,眼睛就亮了,也是餓得不行了,話都顧不上說,把一碟子餡餅吃完了還要。

一群人趕緊哄,說乍一恢複吃東西,不能吃太多,慢慢來。又見全能保姆回來了,大家操心了這麽久也很累,留下成歸,都回去休息了。林展走在最後,特別有眼力見,順手把門給關上了。

房裏就剩下了成歸和謝遠樹。

成歸站在床邊,神色複雜地望着謝遠樹不說話。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重話說不出,那就無話可說。

謝遠樹好半天才說:“我真的喜歡你,不是胡思亂想,我每天晚上都想你。”

“胡鬧!”成歸猛地喝道。

謝遠樹低着頭,不說話了。

成歸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根本不擅長跟人講道理,喝完那一聲,又許久才想到下句:“我們沒有可能。”

謝遠樹反問:“都沒試過你就知道沒可能?怎麽就不可能了?我長得又不醜,白富美高帥都是我,我身高還有得長,我天天都在喝牛奶,還有好難喝的什麽牛骨湯秘方,還有好多別的。”

問題在于,你高或者矮,都和問題本身沒有關系。成歸無語。

半晌,成歸說:“我喜歡女人。”

謝遠樹悻悻然道:“要不,我改一個地方,換你改這裏。”

“沒有這種說法。”成歸果斷地說。

謝遠樹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帶着幾分執拗和決絕:“那不用勸我了,我也改不了,我就是喜歡你。你不喜歡我就不喜歡我,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誰也改不了。”

這一次的對話,仍然沒能夠持續太久,但又艱難地取得了一定的“進步”。至少,謝遠樹答應好好吃飯了,答應克制一下難過的頻率,答應成歸出公差。

成歸想方設法研究怎麽讓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出差和出差的路上,越走越遠,聽說公司要去一個偏遠山鎮做基建,少則半年,多則一兩年都不定能搞定,立刻做申請。其他人只當他踏實肯幹積極回報謝家,有心鍛煉他,也就讓他去了。

那是一個很貧窮落後的地區,不光有人禍,還有接連不斷的天災,雨下得稍微大一點,就不僅僅是漏雨的問題了,那是随時山體滑坡泥石流的生死存亡,更別提斷斷續續的手機信號了,基本上只有電話靠得住。

成歸覺得這地方很好,至少給了他正當的理由不和謝遠樹煲電話粥。

以往他出差,謝遠樹不鬧了,卻總是給他打手機,還總有理由,比如作業的題目不會做。

成歸也不能說自己不會做,自己不會做,就會變成謝遠樹給自己講解題目。

反正謝遠樹就是有借口。

成歸試過不接電話不回電話,謝遠樹就熬夜給他發長長的信息,字字泣血。偶爾成歸會有種自己是禽獸的錯覺。但他又想,如果自己對這段錯誤的感情有所回應,那才是真的禽獸。

現在好了,手機沒信號,謝遠樹還真不好意思天天給辦公室打電話來占線。

當然,成歸接到過謝遠樹的信,厚厚的一疊。因為這地方偏遠,每個月郵差來一次,每一次都積累了厚厚一疊。

成歸休息的時候拆開看,謝遠樹什麽都寫,每次在結尾都寫:你也給我回信啦,求求你。

成歸沒有回信。

他覺得這場拉鋸戰,堅持到最後的才是勝者,而他不能輸。他并非在意輸贏的人,只是有些事情,只能這麽辦。等到謝遠樹認輸的時候,就是這件荒謬的事情結束的時候。

成歸沒有等到那個時候,天就下起了十年一遇的連綿暴雨。暴雨沖垮了山路,小溪變成了濁江,他們所在的山鎮随時可能會被洪水吞沒,只能連夜轉移到了另一處地勢較高的小鎮。

幾天來的事情給予成歸的沖擊不所謂不大。

他雖然小時候的生活算得上清貧,父母家人過世的那段時間也輾轉于親戚家、遭受過一些不太好的滋味,但和這幾日所見的一切都不可放在一起比較。他親眼看到有人腳滑落水,一條命就這麽沒了,像做夢似的。

這裏的人活了一生,也都沒什麽財富私産,這都說不上要緊了,因為人若死了,什麽都是身外物。

那個人在前一天還在問成歸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他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成歸坐在能遮雨的屋檐下,望着小了點兒的雨勢發呆。

共事的人走過來,遞了根煙給他,逗趣道:“別人我還不肯給,說沒了,我就剩這半包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雨能停,能買包。”

成歸拒絕:“我不抽煙。”

那人笑了笑:“也好,你要抽煙就更像黑|社會了。”

成歸無語。

兩人坐了一會兒,那人也不介意成歸慣來的沉默寡言,大約只是想找個人傾訴一下,畢竟在這種地方也沒別的娛樂消遣,大雨一下,天天停電,收音機都沒得聽,當地人的口音又重,溝通起來很困難。

“其實我想調回去了,怕死在這。”那人苦笑着說,“這什麽鬼地方,都不知道當地人怎麽熬過去的,也覺得他們挺可憐的,要我說,都遷出去才好。唉,這麽一搞,也不知道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去,路才修了個開始,估計被沖垮了。不過也說不一定,樂觀一點想,說不定大家發現這裏确實不适合搞基建,我們就能回去了。”

成歸聽着他絮絮叨叨地說話。

“哎,你好像沒結婚吧?”說着說着,那人話鋒一轉,畫風變異,“也沒談對象吧?”

成歸搖了搖頭。他哪裏還敢想這事兒,誰知道那小祖宗又會說出些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

“我有個妹妹,堂妹,比你小兩歲,回去了介紹你倆見見?”那人興致勃勃地說,“她就要帥的,還要話少的,性格好的,靠得住的,我覺得你挺符合的。我堂妹她自己條件也很不錯的,名校畢業,長得漂亮,身材也不錯,人脾氣也挺好的,外向,和你互補,公務員。怎麽樣?”

成歸又搖了搖頭:“不必。”

“哎?你也二十七了快二八了吧?我跟你說,你別瞎聽人說什麽男的年紀大了也不怕,都是騙人的,”那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來回都要找,早找早享福,我跟你說,有老婆的日子可舒服了,你信我的。”

“……”

那人還在做媒,忽然外頭鬧鬧哄哄起來,一個人穿着蓑衣跑進來,叫嚷嚷的:“成工!成工!”

成歸站起身:“什麽事?”

“有人找你!”

成歸沒多想,起身拿起牆角的傘撐起來,走過去,打算跟那人去見人。

剛走兩步,那人就叨咕:“像個學生吧,我的老天爺,這麽大的雨,愣是給他扒到了送補給品的車給進來了,這不瞎胡鬧嗎,那車路上都差點出事——成工!”

那人驚訝地看着成歸把傘一收,冒着雨就跑了起來。他從沒見過成歸這麽着急的樣子。

見到謝遠樹的時候,成歸差點把門都給踹了。他就想好好地發一次火,好讓謝遠樹知道,他也是有脾氣的,脾氣也很大,謝遠樹是在挑戰他的底線。他怕他不發這次火,謝遠樹還能幹出更恐怖的事情來。

然而,下一秒,他就發不出火來了。

謝遠樹雖然是坐車來的,但仍舊十分狼狽,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臉被凍得紅通通,到處是泥印子,衣服也髒兮兮的,鞋都丢了一只,抱着膝蓋坐在鄉鎮所的椅子上,自知理虧,縮成委屈巴巴一小團,偶爾偷偷拿眼瞅他。

成歸勉強聽清旁邊的老鄉用方言在低聲說:“剛才這娃子挺大方的啊。”

“……”

成歸心情複雜,向人打了招呼,就走過去,脫下外套包着謝遠樹,半抱半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撐着傘,把人給弄回了臨時的宿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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