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四十六】串聯

林濮第二天起床, 看着天花板動了動,腳步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讓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是個瘸子這一事實。

接着他聞到了早餐的香氣。

舒蒙好像在他心裏由各種常人不同的氣息組成, 消毒水、洗衣粉、酒精、早餐的麥香、晚間的牛奶。

這些氣味,慢慢組成了他這個完整的人來。

林濮起身下床,單腳跳到門口,舒蒙正垂着頭,指尖點着刀背切吐司邊。

“早。”他說, “……讓我切完。”

“早。”林濮說, “我覺得我沒骨折。”

他說着轉動了一下腳背:“就是有點疼。”

“那意思是不肯去醫院了?”舒蒙說。

“嗯。”林濮點點頭。

舒蒙走過去把他扶到桌邊:“早九點市局開內部會, 魏秋歲回來了, 說有發現, 讓你一起去。”

“好。”林濮道。

他啃了兩口面包, 擡眼看舒蒙:“魏秋歲是從什麽時候知道,你家裏的事的?”

“他從小被我媽當半個兒子養, 那時候我有什麽事也一直和他說, 這也瞞不住。”舒蒙說,“我們倆一起長大, 打過架犯過事兒都一起抗, 他自從進了警隊當了警察,在這件事上也幫了我很多。”

林濮悶着頭吃面包, 半晌才點了點頭。

“你不會又吃他老人家醋吧。”舒蒙說,“他和我真是兄弟,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再有第二個這樣的朋友了。”

林濮把酸奶扔給他:“……我知道。”

舒蒙看了一會他的發頂, 忍不住笑了笑:“……我真希望這事兒快點結束啊。”

……

市局開內部會議當然不是想參加就參加的。

魏秋歲召集的人先開個小會,之後再上報案情,所以在一個小小的、僅有一張白色長桌的房間內,放了兩張白板幾個椅子,一個煙灰缸,房間裏面塞滿了人。

“腳怎麽了?”魏秋歲剛進來,看見林濮被舒蒙扶着進來問道。

“昨天傷的呗。”餘非給他搬了個椅子,“林律師,坐。”

“謝謝。”林濮道。

餘非拍了一把舒蒙,把他擠開道:“人腳受傷了你也不給人搬個椅子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

“這裏就這幾把椅子。”舒蒙說,“你不是給他搬了嗎?”

“你腿瘸了我也幫你搬。”餘非說。

舒蒙手撐着桌子看他:“你吃火藥了啊?”

“吃了。”餘非說,“你坐不坐?不坐讓給其他人。”

舒蒙把椅子挪開,站到林濮身後:“我站着就行。”

魏秋歲用筆頭敲敲白板:“行了,開始吧。”

“到昨天為止,所有的無名屍首全部調查完畢,基本已經确認了所有人的身份。”

魏秋歲把一張張照片,貼到了白板上,用吸鐵石吸住。

他拿起筆,在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旁邊标注姓名、年齡和職業。

接着他在每個人的下方劃出了幾條線來。

“現在基本可以确認的信息。”魏秋歲說,“這個科技有限公司存在非法金融集資的可能性,并且通過網絡發展下線,在當年是個大型的金融詐騙案件,但因為埋藏深、牽扯廣,最後因為法人出逃至今下落不明,其他的高管判刑入獄,對于其餘分布在全國各地的代理們并沒有完全獲得法律制裁。”

“這幾個人,暫且就算是漏網之魚吧。”魏秋歲點着道,“現在,有錢的都在過着不錯的生活,當然自己本身的職業就不錯,銀行的、保險的、投行的,當然還有這種個體戶。”

“其他幾市的警官們呢,也花了點力氣去把他們曾經從業以來的所有資料都查詢了一遍。理完之後,發現了這樣的關系。”

魏秋歲用筆,在幾個人之間分別連出了一個個的小箭頭。

林濮幾乎立刻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意思,手指在桌面上急促地點了幾下。

“他們之間也有發展代理的關系。”魏秋歲說,“也就是,他們可能曾經是彼此的客戶,之後再發展了別的客戶。他們的客戶群體有交集的其實不多,兇手為什麽只挑了他們幾個?”魏秋歲環視了一下四周。

“仇富呗。”許逍叼了一根煙,四周發了一圈,“你看看他們每個人,洗得白白的,現在也都過得不錯。如果我是曾經被他們騙過的一員,我也恨不得他們碎屍萬段。”

“但以兇手這種智商的人也會被騙麽?”餘非說。

“或許是家裏人,親人愛人一類的。”舒蒙說,“也不是不可能。”

“總之,這幾起案件的關聯已經基本明朗了,所以至于是單人還是團隊作案,這就是接下去我們要繼續調查的。”魏秋歲拿起桌上一根煙叼到了嘴裏。

“說說別的吧。”魏秋歲點了火,把筆放在了張芳萍的名字下面,“白津這起案件我們拖得夠久的了,雖然兇手一直沒有下一步的行動,但是昨晚我們的林律師遇襲了。”

在場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到了林濮身上。

林濮愣了一下,道:“欸……是。”

“林律師下午的時候去見過杜健城。”餘非說。

魏秋歲歪了歪頭:“杜健城?”

“之前我們對這個人不抱太大的懷疑态度,主要是因為他沒有殺機。”餘非站起來,把杜健城的名字寫在了白板上,“昨晚林律師被襲擊後,我們立刻出警去醫院調查,結果發現事發時他正好在做手術。”

“這不在場的時間很充分啊。”魏秋歲說。

“是啊。”餘非說,“但就是因為林律師他們提醒我了,我就留心去查了查這人。”

林濮掀起眼皮看餘非,看着他走到白板旁邊拍了拍:

“我們調查了唐芸在國外的朋 友圈裏的幾個人,他們曾經都說過唐芸在國內有個一聲男朋友。這個男朋友,我們先前一直把對象放在王臻身上,但昨天我去醫院見杜健城的時候,發現了杜健城的手上有個戒指。”

“杜健城他的妻子兩年前過世了,這個戒指戴在手上如果做個紀念也無可厚非,但唐芸的屍體上有個一摸一樣的戒指。我去查過,這戒指不是對戒,只是長得一樣而已。”餘非說,“我又和她國外的一些朋友打聽過,這個男朋友基本不怎麽和她視頻通話,給她學業上的幫助倒是很多,她們說聲音聽起來年紀好像還挺大,唐芸很喜歡他,那個戒指是她自己買的,所以她的朋友之前還以為唐芸喜歡了一個有婦之夫做人家小三。”

“卧槽。”舒蒙低低喊了一聲。

“你懷疑她和杜健城是情侶關系?”魏秋歲說。

“嗯。”餘非點點頭,“……我們可能開始都想錯了。”

他說罷,在唐芸旁邊王臻的名字上畫了個叉。

“我昨晚想過這個問題。”林濮說,“杜健城可能是發現我們開始懷疑他了,想先下手。”

“自己跳了?”魏秋歲抽了口煙,“但最重要的問題是,他在手術室裏做手術,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怎麽分身乏術?”

“他有同夥。”林濮說,“我下午見過他,身形不像襲擊我的人。”

餘非想了想,在旁邊寫了個“X”。

“我們查了杜健城的出入記錄和上下班的記錄,唐芸死的那天他在家,沒有特別的不在場證明。”餘非說,“但除非他開車出城,沒有顯示他有坐過火車一類的交通工具。如果他有作案嫌疑,  那幾起案件的時間就不那麽充分了。”

“讓我們理一理。”舒蒙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魏秋歲把煙摁滅,用板擦擦掉了無用信息,接着用黑筆開始劃新的箭頭。

他把杜健城和唐芸連在一起,把X和另外幾起連在一起:“我相信他們倆之間肯定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如果假設X和其他人的殺機是因為基金詐騙,那麽與這件事無關的唐芸……應該是和杜健城有關系。”

“那廢話別那麽多了。”許逍拍桌子道,“現在去把杜健城抓起來啊!”

“我到覺得不急。”林濮忽然說。

魏秋歲點點頭:“通過這裏就能看出,杜健城性格多疑,我們一點的懷疑就讓他們沉不住氣,但是昨晚他有不在場證明簡單地排除了目标,如果他一旦松懈,反而可以給我們制造一點機會,讓他們露出馬腳。”

“對。”林濮點頭。

許逍思考半晌,眯着眼道:“嗯,有些道理。”

“行。”魏秋歲道,“許隊安排一下,這幾天找人盯緊杜健城。”

“知道了。”許逍說。

“散會吧。”魏秋歲說,“舒蒙你留下。”

舒蒙 指了指自己:“我?”

“嗯。”魏秋歲看了眼林濮,“林律師要不……”

“他得我扶着。”舒蒙按着林濮肩膀,沒有讓他起身,“讓他聽着也無妨。”

魏秋歲的目光從他們兩人的臉上掠過,那麽多時間過去了,林濮還是不太敢直視魏秋歲的雙眼,他的眼神堅定,總覺得直射人心最深處的地方,把秘密窺探得一幹二淨。

他慢慢點了點頭。

等所有人走後,魏秋歲找了把椅子坐下,擡眼看舒蒙:“既然人都走了,說點你真實的想法。”

“杜健城是羅老的徒弟。”舒蒙看着他,“你有沒有辦法從他的關系網裏查?或許這樣就清晰了很多。”

魏秋歲點點頭:“從羅仁的關系網裏查杜健城的關系嗎?……我知道了。”

“是這個意思。”舒蒙說。

魏秋歲又對林濮說:“林律師,王志博的嫌疑還沒有完全解除,也不能放松。”

“嗯。”林濮應了一聲。

魏秋歲從桌上的煙盒裏拿了根煙,擡頭看着舒蒙:“最後這些話是我個人說給你的,這件事抛開這些,本質還是宗跨市的惡性連環謀殺,所以找尋兇手是我們警察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魏秋歲說這些話的時候,舒蒙站在林濮的背後。

林濮看不見他的眼神,也不敢回頭看。

魏秋歲他表情嚴肅,掀着眼皮一動不動看着他,舒蒙就在林濮的背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面無表情地垂着眼和魏秋歲對視。

半晌,舒蒙笑了笑:“怎麽,你還指望我一個人搗毀犯罪團夥嗎?那你們警察豈不是太沒事幹了。”

“我沒有和你開玩笑。”魏秋歲說。

“我也沒開玩笑。”

舒蒙雙手忽然放到了林濮的肩膀上捏了捏。

接着,他擡起一只手摸了摸林濮的頭,笑道:“就算我想這麽幹,我這位男朋友也不讓對不對?魏隊?”

“……”林濮不懂為什麽會說起這個。

“你認真的嗎?”魏秋歲問。

“廢話。”舒蒙說。

這麽沒頭沒尾的、可能只有他們二人聽得懂的對話,之後又詭異地沉默了一分鐘,最終魏秋歲拍着桌子站起來:“我要開會去了。”

“去吧。”舒蒙點點頭,“有消息就分享,還有你不得不承認,這案子你得靠我。”

“回頭請你吃飯。”魏秋歲拿檔案袋拍拍他的胸口,對林濮道,“我走了林律師,好好養傷。”

“……回見。”林濮看着他道。

……

舒蒙下午還有課,把人送到了律所。

昨天林濮在樓裏被莫名的人襲擊的事情一早就在律所傳開了,周卿卿看見林濮被架着來了,趕忙上去:“林律師!!你終于來了,你吓死我們了。”

其他人聽見了聲音,也跟着趕過來:“林律師總算來了!”

“ 腳扭了。”林濮看見這麽大陣仗,無奈道,“我沒什麽事。”

王茹看見了送他來的舒蒙,說道:“舒醫生還特地送林律師過來嗎?要不下班的時候我們來送吧。”

“沒事,這幾天我都會接送他的。”舒蒙笑眯眯道,“他在公司就拜托你們了。”

“……啊,哦。”王茹一時間覺得這對話怪異,怎麽有種……既像宣誓了一下主權,又像把對象托付給自己的微妙感。

“我先走了。”舒蒙拍了拍林濮的背。

“嗯。”林濮輕輕應了一聲。

女人神奇的第六感,讓她忍不住盯着林濮看了好一會。

她覺得空氣中奇怪的暧昧,絕不是她的錯覺。

于是林濮瘸着挪動進了屋子,王茹也跟着進來,林濮坐到位置上擡眼看她:“……怎麽了?”

“啊……哦沒事。”王茹搖搖頭,道,“今天的東西我已經整理好發你郵箱了。”

“謝謝。”林濮道。

“沒事我先走啦。”王茹說。

“……你上次給我整理的那份六年前的案件記錄內,還有包含其他意外或事……自殺類型的案件整理麽?”林濮問。

“有,在最後部分,但不是很具體。”王茹說,“您需要嗎?”

“好。”林濮道,“我先看看。”

等王茹走後,林濮重新打開那份整理的文件。

果然一開始找錯了地方。

搜索了關鍵詞,他終于如願以償看見了當年的一些新聞碎片。

——“一家三口集體跳樓身亡,具體原因等待警方調查結果”。

一晃那麽多年過去了,這個調查結果最終也沒有出現在衆人的面前,甚至舒蒙的面前。

林濮看着這些文字,忽然能感同身受痛苦和掙紮,有種灌了一口鹽水的苦澀和艱難。如果換作是自己,活下來的那個才是最痛苦的。活下來還被可能知道真相的人養着、控制着,任他包庇罪犯,最後撕開真相的那刻他究竟有多絕望。

如果七年前自己在就好了,如果沒有這七年就好了。

他會把舒蒙介紹給自己的養父和妹妹,舒蒙會把他帶回家,或許出櫃會被罵一頓,會被打一頓,也或許他們一家人過年的時候,會開開心心吃一頓餃子,在市井又平凡的瑣事裏相愛。

林濮的電話震動了一下,他猛然從這種思想裏脫出,有些懊惱地擺了擺頭。

再等等,再等一會。

無論如何,接下去的時間還很長,他想告訴舒蒙自己這七年來的所有感情,和接下去攜手到老的決心。

林濮重新埋下頭看向電腦。

……

一審的時間在十天後。

林濮去看守所又見過王志博兩次,他的委托人李玲玲來過律所幾次,林濮對于這場仗的勝算很大,為了舒蒙,他反而對于知道真正兇手更為迫切。

這幾天後,市局一直沉 寂着,直到今天。

午飯時間,林濮吃着舒蒙給自己準備的午飯。

今天有魚有肉的豐盛,味道也相當不錯,林濮已經完全習慣了別人對于他這個可愛飯盒的目光。

早晨的時候,舒蒙說給他買了個搭配飯盒的勺子,林濮一看是個粉色的湯勺,前端是個貓爪型。

“……我不要。”林濮拒絕道。

“多可愛啊這搭配?”舒蒙說。

“我不要。”林濮五官都寫着拒絕,“你給我拿走!”

“你會喜歡的啊。”舒蒙說,“就帶這個,沒別的勺了。”

“打死我都不用這個吃。”林濮說。

舒蒙拗不過他,最後只好說了“好好好”,接着用了不知道什麽障眼法,在林濮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換柱,到了律所,林濮發現飯盒裏只有這麽一個勺子。

他借一次性餐具未果,只能默默拿起勺子,在辦公室裏做賊一樣吃飯。

吃了一半,手機響了。

林濮一看是舒蒙,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我有個好消息和一個壞……”

“有事快說。”林濮打斷他。

“你最近越來越暴躁了啊,林律師。”舒蒙說,“壞消息是,我把你的勺子換啦,哈哈哈。”

“我吃飯呢。”林濮無語道。

“哦?所以你已經發現并且欣然接受了嗎?用起來的體驗感也沒有那麽差對不對?”舒蒙哈哈笑起來,笑了會才道,“那我說好消息了,好消息就是……”

“林濮,那個人終于現身了。”舒蒙的語氣裏滿是興奮。

作者有話要說:害今天卡了一天,所以沒二更了。

明天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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