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五十四】表白

早晨的金耀路上被人團團圍了起來。

本來就不算通暢的道路顯得愈發擁擠。

林濮和舒蒙站在人群之外, 舒蒙在林濮的背後,前胸貼着他的右肩, 他們兩人的手暗暗拉在一起, 一直沒有分開。

面前破碎的酒瓶子在地上炸裂成了好多片,鋪了整個道路,路過的人都在痛罵這片施工區域的安全問題。

過了一會,警察開疏通現場,因為離市局不遠, 林濮果然看見了幾個熟悉的面孔。但他更多的目光是落在輪椅上的人, 他頭發花白, 斜靠着背對他們坐着。雪過天晴的天氣, 陽光從雲層外灑到他的肩膀上, 看起來就是個蜷縮着的老人。

“我們走着走着上面就掉啤酒瓶下來了, 幸好沒有砸到。”那位推着羅仁出來的阿姨出來和警察解釋。

警察用手擋着光線,擡頭看着上方的樓層詢問:“是這上面掉下來的?”

“是呀是呀。”阿姨點頭。

林濮正看着, 舒蒙忽然松開了他的手, 從他背後站了出去。

“舒蒙!”林濮低聲喊他,但舒蒙已經走出去, 林濮趕忙在後面撥開人群跟着他一起出去。

警察轉眼看見舒蒙, 意外道:“舒老師,你怎麽在這裏?”他目光向後, 看見了探出頭來的林濮:“這不是林律師嗎?你也在啊?今天什麽日子你倆那麽早逛街?”

林濮:“……”

“我認識他們。”舒蒙說,“他是我老師。”

“是麽?”警察意外道,“真巧。”

舒蒙說罷, 走到了羅仁面前站着,繼而蹲了下來。

羅仁看見他的時候,嘴唇顫抖着,手也不由自主想擡起來。他的半邊臉幾乎沒有知覺,也不能做太大的動作,另外半邊努力地想張嘴說話,發出了“嗚嗚”的聲音。

舒蒙擡着頭,他眉頭微微挑起,手拍了拍他在輪椅上靠着的手臂:“羅老師,還認識我嗎?”

“羅老他腦子好着呢。”阿姨在後面笑着補充,“他肯定認識你。”

羅仁費力地擡起另一邊的手,覆蓋到他的手上。他們兩人的手疊着,舒蒙能感覺到羅仁的手在微微用力。

林濮在不遠的地方看着這一幕,周遭的人看不懂這兩句話的交流,以為只是師徒間在路上的閑聊和打招呼,林濮卻能感覺到那兩只手之間的暗流湧動。

羅仁梗阻沒有傷及智力,所以林濮和舒蒙都知道,他看見舒蒙的那一刻起應該心裏已經想到了前因後果,也猜到了舒蒙知道了一切。因為他的頭部行動困難,眼珠轉動後卻死死盯着地上的那堆玻璃瓶。

“也是真不巧。”身後的阿姨道,“哎,本來帶羅老出來逛逛,沒想到會遇見這種事情。如果真被砸到可不得了,羅老師一定受驚了,我準備先帶他回去……呀!”

她 話音剛落,舒蒙恰好也低眼,正看向了自己的腳下。他貼近了羅仁就能清楚聞見空氣中奇異的味道,還有他腳下慢慢慢慢擴大的水漬,一直蜿蜒到了已經基本化雪,一塊幹一塊濕的縫隙裏。

“哎……我來我來。”阿姨連忙跑過去,把他身上的衣服牢牢蓋住,接着略帶尴尬道,“這……外面太冷了,我送他回去。”

舒蒙擡手想幫忙,羅仁的手抓緊,劇烈抖動着。阿姨讀出了他的抗拒,擺手道:“不用不用……你們忙去吧,這裏有我。”

舒蒙沒有再說話,向後退開了一些。

周圍的路人有人低聲在說:“尿了尿了,老爺子好像尿了……”

林濮始終站在原地看着,難受又酸澀的感覺慢慢浮上,從胸口擴散開來。他知道舒蒙不該放過他,但又不可能就這麽下手,尤其是看見這一幕後,更加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連他都這麽難受,更何況舒蒙。

等阿姨把羅仁推出了這片區域,消失在轉角,來回的路人才漸漸散開了。

“上面的模型一點也不牢固。”樓上看完現場的警察跑了下來,和林濮笑笑,“我們拉警戒線了,勒令他們不加固不許開業,金耀路看來又要堵一陣了……咦?你們二位是準備去市局嗎?還是出來逛街啊?之前那個連環殺人的案子,隔壁幾個師兄請了好兩天假回去睡覺了,你們二位也辛苦了哈。”

“沒事。”林濮笑笑,“我們先走了。”

“慢走啊林律師。”警察揮揮手,“慢走啊舒老師。”

林濮抓了一把舒蒙的胳膊,讓他跟着自己走。舒蒙一直沉默着,目光也挺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兩個人沿着路走回了停車場,坐進了車裏。舒蒙抹了一把臉,低聲道:“……快九點了,我得……我得去學校,我先送你去律所吧。”

“不順路,我坐地鐵去。”林濮看着他,“你沒事嗎?”

“我……”舒蒙雙手捏着方向盤,“我有點難受,林濮,你能陪我一會麽?”

林濮頓了頓,擡手覆住他的手背:“好。”

“你相信因果報應嗎?”舒蒙問。

“從來不信。”林濮看着前方,“但我知道你沒做錯。”

“我為什麽會有那種想法?”舒蒙手指輕輕打着方向盤,“如果你不在,我說不定真的會實施下去。”

“不要想這個問題了。”林濮說,“你會讓自己陷入死路,我之前說過我會拉着,我就一定會拉着你。”

“我只是在質疑自己的判斷。”舒蒙輕聲道,“如果之後的每一次都要你為我做判斷,我真的還能成為一個正常人嗎?”

“你只是一時想不通,你的思維方式被調///教成了另外的樣子。”林濮靠近他,“你放松一點,不要想那麽多?”

“嗯……”舒蒙冷 靜下來,點點頭,“謝謝。”

“別和我說謝謝。”林濮嘆了口氣。

一早上了,舒蒙終于把緊繃的神經微微松懈,他目光略帶些疲憊,打量了一下林濮,開口語氣滿是無奈:“你答應我,下次不管多重要的事出門,給我把外套穿上。”

他從車後座把自己的羊絨大衣丢到林濮身上:“我出來殺人都記得穿秋褲,你呢?”

“……”林濮眨眨眼,松開抓住他的手,“我自愧不如。”

“所以。”舒蒙說,“在送你上班之前,我能問問你一些話麽?”

“嗯?”林濮應了一聲。

“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吧。”舒蒙說,“不是跟談判專家一樣,只是找點借口先穩住我吧?”

林濮知道該來的還是要來,低聲道:“……真的。”

“七年啊……”舒蒙哼笑起來,“……現在我特別想看看那些信怎麽辦?”

“別想。”林濮說,“我永遠不會讓你看見它們。”

“只要你存着,我就有看見的一天。”舒蒙湊過去,用額頭蹭了蹭林濮的額頭,“不過沒有報仇,但白撿了個男朋友,不虧。”

……

舒蒙還是把林濮送到了律所,才轉身去了學校。

至少在舒蒙說完那聲“男朋友”之後,林濮一時半會都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到了律所還有點恍惚。

——“林律,林律!”

“在。”林濮一下反應過來,擡頭看向王茹。

“發什麽呆啊。”王茹說,“明天開庭啦,我們倆最後過一遍。”

“嗯。”林濮揉揉太陽穴,“起太早,我有點困。”

“傳說中的早起毀一天?”王茹笑着坐下來,“這案子結束後可以休息休息了,你不和舒老師出去玩玩嗎?”

“他沒空,要準備期末……”林濮順嘴說了一半,感覺哪裏不太對,擡頭看王茹,心虛道,“忽然說起他幹什麽?”

王茹馬上一臉笑意地住嘴。

這什麽眼神,我這麽明顯嗎?

林濮咳嗽一聲掩飾慌張,才繼續和王茹做庭前準備:“剛才說到哪了?”

午休的時候,林濮吃完飯喝着咖啡,忽然心想這算是和舒蒙交往了嗎?

好像和平日裏也沒有什麽區別。

更談不上什麽如願以償。

早晨的時候舒蒙似乎還沉浸在痛苦悲傷裏,沒有太多的心情去和他讨論這件事,但一句“男朋友”對于林濮來說就足夠了。

所以,慢慢來吧。

……

王志博的案子開庭後,因為沒有證據指向他犯故意殺人罪,最終直接當庭宣布無罪釋放。這意料之中的結果裏,只有他們這些人才知道費了多大的力氣。

在李遠的供詞裏,他通過電商買了清潔工的衣服,在給張芳萍叫了外賣後下毒,等張芳萍毒發身亡後,把她搬到了杜健明所在的醫院內肢解。結果杜健 明那天搬運了一部分的屍體回家,兩人的屍體混在了一起。

李遠晚間的時候抛屍,王志博在垃圾桶旁遇見的清潔工就是他,之後他再在垃圾桶附近替換了王志博的垃圾袋,嫁禍王志博。

李遠對他殺的所有人都觀察已久,他和杜健城的計劃周密,步步走得很冷靜。

殺機也和林濮舒蒙猜得也□□不離十,不過還有個緣由就是李遠曾經非常喜歡的一位姑娘,因為借了這家科技公司通過基金而放的網貸,因為無止盡的利滾利,最後承受不住暴力催收後自殺。李念殺意的開端是公司被收購,殺意的執行便是因為愛人,總而言之,他在這半年裏先後作案六起,基本沒有翻身的可能。

最後,需要證明王志博無罪,就必然要知道到底誰有罪、誰嫁禍。而不是簡簡單單一句“他無罪”就可以做到的。

林濮在往前面對的所有案子裏,他知道要保持萬無一失,就必然要讓自己看起來無懈可擊。辯護就是雙方的博弈,每一句推翻對方論點的話,都可能被反過來,當作攻擊的對象。

好在結束了。

李遠和杜健城的審判還未下達,但是是遲早的事。以犯罪為樂趣的開膛手們,當然也不止他們二人而已。

畢竟如舒蒙所說,所有人的頭頂都有一把無形的高懸之劍,時刻提醒着危險和不安。

……

幾天後,林濮去了一趟海潭看楊黎黎。

他帶上舒蒙給她做的曲奇餅幹和給她買的衣服。

楊黎黎身體好後開始上學,也積極跟上了進度,晚上無事的時候讓林濮教她高中的數學題。林濮坐在她旁邊看了一會,覺得自己看公式看得眼暈。

“別做了。”林濮放下筆喊她,“你把衣服穿上,我拍給舒蒙看。”

楊黎黎跑去換了衣服,舒蒙給她買了一件看起來就相當貴的小棉襖,楊黎黎漂亮又瘦得和個衣架子一樣,穿上還挺合身。

林濮給她拍了一張,無奈道:“你能不能別那麽做作。”

“我哪兒做作了。”楊黎黎跑去看,自己的大長腿被拍得五五開,癟着嘴道,“你拍的好醜啊哥,你審美怎麽那麽直男。”

“?”林濮看他,“這又是什麽形容詞。”

楊黎黎自拍了兩張,還用自己手機修了修發給了林濮:“你發給舒蒙哥哥吧。”

林濮心道我拍的哪裏不好看了,還是發了楊黎黎那兩張圖。

“哎哥。”楊黎黎說,“舒蒙哥哥怎麽沒來啊,我還怪想他的。”

“和你一樣,期末考。”林濮道。

“你們倆……”楊黎黎捧着臉,“你們倆在一起沒啊?”

“要你管?”林濮把她頭壓下去,“快點寫你作業。”

他話音剛落,舒蒙一個視頻電話就彈過來了。

林濮吓了一跳,楊黎黎眼疾手快接了起來,湊過 去和林濮的頭挨在一起,甜甜喊:“舒蒙哥哥!”

“衣服穿得很好看啊。”舒蒙的背景是他們家小區,畫面一抖一抖的,“……我剛回家,累死我了。”

“你去哪兒了?”林濮說,“加班麽?”

“嗯,是啊。”舒蒙道,“黎黎,餅幹好吃嗎?”

“好吃啊!”楊黎黎馬上激動道,“哥哥,我下次想吃抹茶的。”

林濮回頭看她:“哪兒有吃了一次還和別人要東西的?”

“誰是別人啊?”舒蒙在那頭道,“林律師你說這話我怎麽那麽不愛聽呢?黎黎愛吃抹茶是吧,抹茶就抹茶,我再附贈你個奶油的。”

“謝謝哥哥。”楊黎黎說,“舒蒙哥哥不是別人,我知道的。”

林濮又好氣又好笑,任憑他倆胡說八道了一會,楊黎黎才把電話依依不舍給了林濮。

單獨和舒蒙視頻電話還是第一次,畢竟在一起的時候可以算是朝夕相對,所以總覺得哪裏怪怪的。林濮出了楊黎黎的房間,站在門口看着視頻裏的舒蒙。

“……我明天就回來了。”林濮不知道說什麽,只能沒話找話的。

“要我去接你嗎?”舒蒙問。

“不用吧。”林濮道,“太早了,我打車去公司。”

“嗯。”舒蒙彎眼笑了笑,“我想你了。”

“……”林濮有點別扭,“啊,哦。”

“你呢?”舒蒙說,“你不想我啊?我好失望。”

“想。”林濮無奈道。

看見舒蒙已經和前幾天的狀态完全不同,又變成了那個表面斯文背地裏騷話一套一套的樣子,林濮就松了口氣。

“我等你回來,進樓道了。”舒蒙說。

“好。”林濮點點頭。

舒蒙剛挂了電話,緊接着就猛地回頭看了一眼。

夜裏的小區,只有風刮動樹的沙沙聲,舒蒙的神色從溫柔褪去,死死盯着角落的地方。

他驟然看見了一個人影,雙手插着口袋裏,在路燈下看着他。

從腳底升起的涼意,讓他在那一刻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跑。

他快步登上樓梯,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門,迅速推門進去後靠在了門上關門,劇烈地喘息了幾下。

屋子裏安靜極了。

舒蒙踢掉了鞋,也沒有換上拖鞋,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坐在了沙發,他頭枕着沙發的扶手,蜷縮着身體慢慢躺下了。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在安靜的環境中讓舒蒙又一下驚醒。

他拿出來,是林濮。

“我也很想你。”林濮說。

五個字躺在屏幕上面,讓舒蒙有那麽一刻的安靜和滿足,暫且忘卻了緊張,渾身疲憊下來。

他在沙發上躺着,也不想開燈,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

半夜被冷醒了兩次,舒蒙開了空調繼續睡,一早等晨光鋪在臉上,才發現外面已經天亮。舒蒙爬起來腰酸 背痛的,趴伏在扶手上休息了一會,才晃到衛生間去洗漱。

舒蒙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下巴上冒出了一排胡渣,他看了幾眼也懶得去理,頭發随意用水抓了抓,去廚房拿牛奶沖了杯麥片。

他邊喝着邊想,林濮不在的日子,他總覺得自己跟老婆忽然回娘家的男人一樣,怎麽變得那麽糙。

好在今天天氣很好,這個點林濮應該在回來的高鐵上。舒蒙拿了車鑰匙出了門,走到樓下,下意識看了一眼路燈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又匆匆走了。

連續兩天,他都覺得好像有人在看他,在夜晚尤為明顯。雖然前幾年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林濮不在的這幾天,他清楚的看見路燈下有模糊的影子,一動不動站着盯着他。

舒蒙開車到了學校,今天是期末考試第一天,他得監考不能遲到。

一早上考完,舒蒙下午就沒事了,捧着一堆卷子準備速戰速決當場給批出來。

他不想回大辦公室,準備窩去自己化學實驗室旁邊的小辦公室裏,剛走到門口,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舒老師。”

舒蒙回頭,愣了一下。

“你怎麽在這裏?”舒蒙說。

身後的是已經剪了齊耳短發、許久不見的張紫潇。

她幫着舒蒙托了一把卷子,低聲道:“我回來考試,高三轉學太麻煩了……要下學期才行。”

舒蒙點點頭:“這樣。”

自從勞德的事情之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張紫潇。覺得她瘦了一些,頭發短了倒也精神不少。

當初林濮和舒蒙都猜想過張紫潇才是讓萬于洋殺害勞德的初衷,但最終也沒有得到證實,這種僅有當事人才心知肚明的事,以後也不可能被證實,舒蒙看見她在自己面前,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他看了看時間:“下午快開考了吧,你快點回去。”

“老師你……放學有空嗎?”張紫潇說,“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說。”

舒蒙道:“怎麽了?”

“……是一件我不知道該和誰說的事,我現在沒有能信任的人,我想了好幾天,只有老師能幫幫我。”張紫潇看着他。

“我麽?”舒蒙眨眼笑了笑,“我必要的時候只能幫你補化學,其他毫無作用。”

“老師……求你了。”張紫潇看起來真的很焦急,“就耽誤你一會兒,我有個朋友,我覺得我再不救她她可能會死。”

第四卷 極樂和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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