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快期末了,教市場與市場營銷課程的老師布置了一個小組展示作業,他直接拿着點名冊把全班學生分成了六個小組。在點名冊上,我和嚴行的名字中間只隔了個沈致湘,我們三個便自然而然地被分到了同一組。
雖然已經上了将近一學期的課,但大家都是一副彼此不熟的樣子,推脫來推脫去,沈致湘成了小組組長。小組裏除了我、嚴行和沈致湘,還有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一個短發女生,一個額頭有一小塊綠色胎記的女生。
“那咱們先分配下任務吧,”沈致湘拿出筆和紙,“上臺展示的同學也做PPT,可以嗎?我覺得展示的同學想按什麽思路講,就按自己的思路做PPT,這樣比較方便。”
黑框眼鏡男點頭:“嗯,行。”
“好,一個人上臺展示加做PPT,然後還需要做文獻綜述、案例分析,再寫成一個調查報告,一個人做文獻綜述,兩個人做案例分析,兩個人寫調查報告,這樣吧?”
衆人都點頭無異議。
“那咱們分配下任務?”
“我可以做文獻綜述。”短發女生率先說道。
額頭有胎記的女生說:“那我可以上臺展示。”
“你們呢?”見兩個女生都選完了,沈致湘看向我們三個男生。
黑框眼鏡男扶了扶眼睛:“我做案例分析吧。”
“那你倆寫調查報告,我和他一起做案例分析?”沈致湘問我和嚴行。
“我都行。”沈致湘大概覺得我和嚴行關系好,所以把我倆分到一起,我欲蓋彌彰地看着課桌上的《市場與市場營銷》教材,不去看嚴行。
我說完,過了四秒,嚴行說:“可以。”
一,二,三,四。這四秒在我腦海裏是擲地有聲地數過去的,仿佛午時三刻斬首,而我是嚴行的囚犯,沉默地、膽戰心驚地等待着他行刑。
他可以說“我想做案例分析”,或者更直白一點“我不想和張一回一起寫報告”,或者……總之,拒絕的話有很多。然而在種種話語裏,他偏偏挑了兩個再簡單不過的字:可以。
“OK,”沈致湘說,“那我建個QQ群吧,大家在群裏記得改一下備注哈。”
很快沈致湘建好了QQ群,我們加進群裏,然後兩個女生和黑框眼鏡男都走了,沈致湘問我和嚴行:“一起吃晚飯嗎?”
“……你們吃吧,”我看向沈致湘,仍然沒有看嚴行,“我得去餐館兒了。”
沈致湘“啊”一聲:“我給忘了,那你快去吧——沒晚吧?”
“不晚,我先走了啊。”我背上書包。
“拜拜。”沈致湘說。
我起身,逃似的往外走。
我不知道嚴行是什麽表情——冷淡的?平靜的?疑惑的?我太沒出息了,我甚至不敢看他的臉。我怕在他臉上看見事不關己的神情,卻也怕在他臉上看見悲傷的神情。
我匆匆往外走,距離教室門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平平的聲音:“張一回。”
我猛地停下腳步,下一秒——或者半秒——又繼續往前走。
教室裏還有別的小組在讨論課堂展示的事情,亂糟糟的。我想我聽錯了。
我越走越快,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地小跑。
“張一回!”
肩膀被人從身後狠狠扣住,那是一股很大的力道,我的身子甚至歪了一下。
“我叫你,”嚴行一把抓住我的領子,惡狠狠地說,“你沒聽見嗎?”
他比我高一些,此時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目光像鋪天蓋地的潮水湧向我的臉。我不得不與他對視,我這才發現,他的眼下挂着兩個重重的黑眼圈,一張臉瘦得顴骨都顯出來了,下巴上也滿是淩亂的胡茬。
“你去哪?”嚴行的嘴唇在發抖,他像是在極力克制什麽,“什麽餐館?”
“……我去餐館打工。”
“……”嚴行看着我,半晌,松開了抓着我領子的手,卻站在原地沒動。
教學樓走廊間人來人往,已經有人朝我們兩個這邊打量,我只好低聲對嚴行說:“我們出去再說吧。”
嚴行點頭。
于是我倆一前一後地下樓,彼此都沉默着。
天已經黑透了,夜空中懸着黯淡的一彎月亮,這幾天霧霾有些重,沒什麽風。
我和嚴行走到一棵銀杏樹下,好在這時正是飯點,沒人注意到我們。
“我找了個兼職,”我解釋道,“就是去餐館收銀。”
嚴行垂着眼,不說話。
我只好問:“那……還有什麽事兒嗎?”
“你在躲我,”嚴行開口了,語調低低的,“為什麽?因為那天……晚上,我說的話麽?”
“沒躲你……”我勉強地解釋,“就是最近忙一點兒,我找了倆兼職,除了這個收銀的,還有個家教。”
我希望這個解釋能令嚴行滿意,這樣他就不會在提起那天晚上他說的話。
然而嚴行充耳不聞,又重複一遍:“因為那天晚上我說的話麽?”
我的心一緊,我幹巴巴地說:“嚴行,我……”
我想說嚴行我把你當朋友,真的,你是我上大學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然而嚴行打斷我:“我那天晚上喝了點酒,以為你生氣了,心裏着急,就趕回來了……那天晚上喝得有點上頭,腦子都不清醒了……後來我又想起我說的話,真的就是喝醉了瞎說,張一回,你別往心裏去。”
——我好像有點兒喜歡你,是那種喜歡。
“啊,是嗎,”我呼出一口白氣,“其實我也沒往心裏去,你不用想太多。”
嚴行看着我,點點頭。他的肩膀垮下去,頭也低下去,整個人忽然顯得有些委屈。
“那就好,”嚴行輕聲說,“那我們……還是朋友吧?”
“嗯,當然是。”
“好……那就好。”在教學樓裏狠厲地抓着我的嚴行頃刻間消失不見了,眼前這個嚴行乖順而小心翼翼。
去餐館的路上,我想,是這樣——應該就是嚴行說的這樣,那天晚上他喝醉了,說了胡話。一個喝醉的人,可以從天津連夜趕回北京,可以對自己的室友說我好像有點兒喜歡你,可以在說完之後又落荒而逃。他喝醉了,做什麽都是可以的。
起碼我們還是朋友,太好了。
晚上在餐館,老板問我:“小張碰上啥喜事兒了?”
我驚訝道:“啊?沒……什麽。”
“還沒什麽呢,”老板娘笑呵呵地說,“你今天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心情不錯啊。”
是,确實心情不錯——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高興了。
雖然助學金沒拿到,但總算和嚴行把話說開,能不再尴尬不再彼此躲避繼續做朋友,這太好了。
十點鐘,小餐館裏只剩寥寥幾位客人,老板娘端着個盤子走過來:“來小張,吃點東西,餓了吧?”
我感激地接過筷子,夾起一塊糖醋裏脊送進嘴裏,來時沒吃晚飯,确實餓得夠嗆。糖醋裏脊有點兒涼了,但酸酸甜甜很合我的胃口,我吃着裏脊,想着一會兒回寝室終于可以和嚴行閑聊幾句,滿心舒暢。
就在這時,手機響起來。是沈致湘。
“喂?”我暗自疑惑沈致湘怎麽會在這會兒給我打電話。
“我操,你快回來!嚴行把唐皓給打了!好像是因為你——我也不清楚到底咋回事!現在輔導員都來了!”
我沒有回寝室,直接去了輔導員辦公室。
一進門,就看見輔導員和班長、沈致湘站在屋裏,輔導員擰着一雙秀眉,腳上還穿着棉拖鞋。沈致湘朝我使個眼色,說道:“老師,您本科研究生都是咱學校的學生,對吧?那您肯定也清楚,咱們這個校規……其實夜不歸宿是沒人管的,我們學生宿舍有時候晚上都不鎖門……”
“那是宿管的事兒,”輔導員打斷沈致湘,搖頭,“但學校的制度就是制度。”
“但生活部要查夜不歸宿,也不該就只查張一回吧?”沈致湘溫聲說,“這明顯是針對張一回的。”
輔導員神色疲倦地嘆了口氣,看向我:“張一回,你過來,有些事要問你。”
嚴行把唐皓打了。
晚上将近十點的時候唐皓回了寝室,他一進門,嚴行就說:“張一回的助學金是你給取消的,對吧?”
唐皓一臉吃驚:“啊?你說什麽呢?”
嚴行轉過身去,不再說話。
唐皓嘟囔:“什麽跟什麽呀,這個不能瞎說啊……”
“我當時都懵了,”沈致湘說,“我也不知道嚴行為什麽突然說這個——我都不知道你的助學金被取消的事兒。唐皓嘟囔完,好像是要去洗澡,嚴行這時候突然就跳起來踹了唐皓一腳。”
我目瞪口呆,無法想象那畫面。
“唐皓那體型,不太靈活,就一下子被踹倒在地上了,”沈致湘看看輔導員,看看我,繼續說,“嚴行撲上去打唐皓,我回過味兒來趕快去拉架,拉不開,嚴行……太兇了,我趕緊喊人,王帆他們過來,我們才一起把嚴行拉開。”
“唐皓現在在校醫院休息,還好情況不是很嚴重。嚴行在院長辦公室,”輔導員看着我,說,“張一回,嚴行說唐皓故意讓你被生活部通報,取消了你評國家助學金的資格,所以他才打唐皓。現在這兒只有咱們四個,班長參與了你們班助學金名額的評審,沈致湘完整目睹了今晚的事情,我呢要對你們直接負責,你能不能給我們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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