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距離除夕還有十一天的時候,嚴行回陝西了。
他腿上的傷該換藥了,我說我陪他去,他笑着搖搖頭:“行啦,天這麽冷,你就別跟着我折騰了,我換了藥直接去機場。”
我問他:“幾點的飛機?”
“下午五點,”嚴行圍上圍巾,“不晚點的話,晚上七點一刻到。”
“那要是晚點呢?”他會再回我家嗎?
“現在北京和西安都沒下雪,應該還好吧。”嚴行說。
“啊,那就好……”
嚴行拉着箱子走了,他甚至沒讓我把他送出門。我說我跟你去公交車站吧,他笑着伸出手推推我的胸口:“不用,外面太冷——你就這麽舍不得我?”
他一句話就把我堵回去,我只好站在原地,目送他拎起箱子下樓梯,很快,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野裏。
我關上門,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年前的時間總是過得很慢,我運氣不錯,就在家屬院裏找到了活兒,輔導兩個小學生寫作業。一共去五次,一次一上午,兩百塊。
沒事的時候,我在家打掃衛生——過年了,家家戶戶都要大掃除。高中的時候老媽不讓我幹活,她說我學習夠忙了,好不容易放寒假,在家把作業做完了就行。于是她便常常晚上下班後再在家打掃衛生,今天洗抽油煙機,明天擦窗戶,後天清理陽臺,像一只辛勤的蜜蜂,一點一點構築起蜂巢。
今年總算沒有寒假作業,我一邊幹活一邊和老爸聊天。平日裏老媽去上班了,他就只能一個人在家,想必也很寂寞。
“爸,”我一邊擦窗戶一邊問他,“你有沒有什麽……希望我做的工作?”
“我希望你做的工作?”老爸笑着說,“你自己的工作,你問我幹嘛啊。”
“随便問問。”
“嗨,那要我說,合法就行。”
我無奈地嘟囔:“那不是海了去了……”
“那再加一條,”老爸補充道,“安全的。”
“哦……成。”
“怎麽,”老爸問,“才上了半年大學就對以後的工作有想法了?”
“也沒,我就是看見我有些學長學姐什麽的,假期在找實習。”
“一回啊,”老爸忽然嘆了口氣,“你這孩子懂事兒,爸媽都知道,我們倆呢,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們最大的願望不是自己能活成什麽樣,是你能活成什麽樣,明白嗎?”
老爸的話聽的我心裏難受:“爸,你這話說得,以後我賺了錢,不就是你們享福麽。”
“是這麽說,但是,一回,我和你媽沒本事,不能像那些有權有勢的父母一樣,給你鋪路。我和你媽最大的希望就是別成了你的累贅,你以後想做什麽工作,想去哪,首先得你自己願意,明白嗎?你不用為了我們怎麽怎麽樣,我和你媽就像現在這樣,過得也挺好的。”
“……哎,”我的聲音有些粗啞,“我知道了,爸。”
大年三十,老媽放假了。今年我來和餃子餡兒,豬肉大蔥加一些香菇,聞着就香氣撲鼻。
中午,老媽做了一桌子菜,紅燒肉,牛肉炖西紅柿,炸藕合,白菜丸子湯,還有提前做好的皮凍兒。
開飯前,老媽給我們倆倒上果汁,給老爸倒了薄薄一杯底的白酒:“來,咱們三口好久沒這麽好好吃一頓了。”
“那是,”老爸舉起杯子,“幹一個,慶祝咱一回考上重點大學。”
老爸自從出事之後,就很少喝酒了。尤其是這些年他的身體不斷出現大大小小的毛病,更是被醫生下了禁酒令。
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點酒,老爸就喝得雙頰通紅,他大着舌頭說:“咱家最有出息的就是一回!比我大哥二哥家的那些個敗家子兒,可有本事多了……”
之前因為給老爸治病的緣故,我們家管各路親戚都多多少少借了錢,雖然後來也慢慢地還上了,但親戚間的關系就這麽淡下去了。再加上老爸癱瘓之後也不願意出門見人,彼此間的走動便更少了。
晚飯是把中午沒吃完的飯菜熱了熱,随便墊墊肚子。八點鐘春晚開始,我們仨也開始包餃子了。
老媽擀皮,我和老爸包。老爸的技術明顯比我好,他包出來的白白胖胖的餃子和我包的形狀各異的餃子立在一起,簡直是慘不忍睹。
電視裏春晚的歌舞聲分外熱鬧,窗外,不時響起鞭炮和二踢腳的聲音——那時北京市區還沒禁放煙花爆竹。
“一回,你這技術可得多練練,”老媽麻利地擀出一張面皮,笑着打趣我,“以後跟媳婦回娘家過年,包餃子都包不好,不得被嫌棄啦?”
老爸點頭:“就是啊,現在都是獨生子女,你可不能指望都是女孩兒做飯。”
我無奈地說:“這還早着呢吧……”
“不早啦,回頭你一工作,可不就該談對象了。”老媽說。
“其實大學裏也能談,”老爸笑着看我,“有沒有合适的女孩兒?”
我腦子裏出現的,卻竟然是嚴行的臉。
我打了一個哆嗦,幹脆地說:“沒有。”
“真沒有?”老媽接着問,“那你宿舍的同學都談了嗎?哦對,小嚴談了嗎?”
為什麽偏偏又提起他。
我心裏升起一陣濃濃的愧疚感,我為什麽要和一個男人暧昧不清,甚至把他帶回家——可憐我爸媽,他們也許活到現在也沒見過男人和男人談戀愛,他們甚至問我,小嚴談了嗎?
如果我和嚴行真的怎麽樣了,那我該怎麽和他們說,怎麽面對他們呢?!
“他……我不太清楚。”我說。
話音剛落,窗外忽然綻開一朵煙花。
老爸指向窗戶:“嘿,放煙花了啊。”
一朵接着一朵,星星點點的紫色煙花,飽滿的黃色煙花……一時間我們三個都沒說話,目不轉睛地看着那片璀璨夜空。
我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嚴行現在在幹什麽呢?
他和誰在一起?或者是一個人嗎?他那邊兒有煙花看嗎?今天他吃餃子了嗎?
這十一天裏,他只給我發過一條短信,是他走的那天晚上,十點多,他說,我到家了。
我回:那就好。
這之後我們就沒有聯絡了——他為什麽不聯絡我?
煙花放完了,我們繼續一邊包餃子一邊看春晚。将近十一點的時候,餃子下鍋。煮餃子得一直有人看着,以防止黏鍋,我便讓爸媽都去看春晚,自己獨自在廚房盯着餃子。
也就是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是……嚴行。
我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
“張一回,”嚴行聲音如常,“新年好啊——我就提前說了。”
我想問他,你腿上的傷好了嗎?你沒再發燒了吧?你吃餃子沒有?剛才那個趙本山的小品你看了嗎?我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可話到嘴邊又如春水結冰般凝滞。
“……新年好。”我說。
“在幹什麽呢?”
“煮餃子。”
“啊,”嚴行說,“我中午吃餃子了。”
“嗯。”
嚴行沉默兩秒,問:“沒什麽跟我說的啊?”
“你……”我覺得嗓子沉甸甸的,思來想去,說出口的竟然是,“你什麽時候回北京?”
嚴行笑了:“開學前兩天吧,還有二十多天呢,張一回。”
是啊,我明白他說的“二十多天”是什麽意思——
還有二十多天,我們才能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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