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公主的反常
倚月軒這幾日的氣氛頗詭異。
公主不對勁。
丫鬟婆子們都發覺了。
性子向來閑适自在,善于自娛自樂的佑和公主這幾日心情出奇的低落,畫兒不畫了,話本子偶爾翻一下,但是看不了幾頁就必定扔到一邊,連用膳時也沒有好精神,随便吃個兩口就丢了玉箸,再好的菜肴也不會多瞧一眼,大夥兒最常瞧見的情景則是公主孤零零坐在書齋的高腳榻上望着窗外發呆,偶爾還能聽見一聲悠長的嘆息。
然而,最不對勁的表現不是這些,而是公主不願意見驸馬了。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情況。
從前,公主與驸馬雖不親密,卻也算相敬如賓,何曾把驸馬趕走過?可是這幾日,驸馬來了幾回,公主就趕了幾回,每回都直接丢出三個字——“不想見”,連身子不适這種借口也都不願找。
面對如此反常的公主,秋昙頭都大了。眼見着驸馬轉身離去的背影一回比一回落寞,她實在有心無力。
佑和公主的狀态越來越差,才過了六七日,就明顯清減了,原本就偏瘦的小臉更瞧不見肉了,連下巴都尖了不少。
秋昙瞧在眼裏,急在心裏,擔心這樣下去,公主的身子受不住。
果不其然,沒過兩日,秋昙怕的事就發生了。
佑和公主犯病了。是纏了公主多年的胸痹症,這病發起來心口絞痛,病重時常常心痛徹背,背痛徹心,幾乎食不能食,卧不能卧。而佑和公主的症狀就屬于嚴重的,好在太醫院一衆太醫研究多年,摸索出了一張方子。
起先,太醫院交上這方子,被明德帝暴罵了一通,稱他要的是根治之法,這種治标不治本的醫法純粹是扯淡。不過佑和卻很喜歡,雖說不能根治胸痹症,但每回都能讓她安然活下來。那方子藥量定得重,每回一喝藥,便昏睡三日,病發的疼痛全睡過去了。
後來,那張方子便一直延用至今,大婚前,佑和已經囑咐宮女照方子備好了藥材,跟其他常喝的補身藥放在一塊兒,一并帶過來了。是以,這回佑和一感覺到心口痛,便喊小蓮花去熬藥。
以往在宮裏,公主一病發,宮女太監便分為兩路,一路照顧公主并熬藥,另一路趕去太醫院,外加通知皇上。
這回秋昙照着以往安排,正喚青桃去前頭差人送信去宮裏,卻被佑和公主阻止了,公主只道往後這種自個兒能處理的老毛病就不必傳回宮裏去了,又交代後日太醫照例來問脈時記得囑咐一句。
秋昙聞言,便曉得公主是不願教皇上擔心,現下畢竟不是在宮裏,總害皇上跑來跑去确實不大好。于是,秋昙依着命令又把青桃喚回來了。
眼瞧着公主疼痛加劇,額上漸漸滲出汗,秋昙忙讓青桃拿了溫水和帕子來。
青桃是第一回瞧見公主發病,一時被佑和那模樣吓到了,手忙腳亂地應秋昙的吩咐做事,直到把帕子遞到秋昙手上,她才想起來,忙問道,“秋昙姐,要不要去找将軍來?”
秋昙急得壓根忘了這茬兒,被青桃一提醒才想起來,可是沒等她接話,忽聽床榻上的公主聲音帶顫:“找他……做甚麽……別去……”
秋昙就沒有話說了。
然而,意外總是說來就來。
誰也沒想到負責備藥的小宮女素荷做事不仔細,揀藥時竟然漏了一味牛膝,小蓮花翻了半天也沒找着,急慌慌跑來喊秋昙,秋昙把佑和交給青桃看着,親自去找了一通,确實沒見牛膝,這下兩人都慌了,秋昙顧不得許多,忙叫小蓮花去前頭找人去宮裏。
佑和痛了好一會兒,身子開始發抖,神智也不大清楚了。她身子虛寒,一發病就比平常更涼,偏偏身上冷汗不斷,捂不得被子,秋昙和青桃只能一面幫她擦汗,一面幫她搓手,只期盼宮裏太醫快些過來。
誰知,太醫沒來,驸馬卻先來了。
原來小蓮花到前頭找趙松差人傳信,恰好撞見了驸馬。聽得缺藥的事情,驸馬二話不說,交代趙松帶她去府裏藥室,他自個兒快步去了倚月軒。小蓮花這才曉得将軍府有一個藥室,裏頭有許多藥,恰好也有牛膝,于是就趕緊取了回來煎藥。
蕭直來時,佑和已經痛得臉唇慘白,暈暈乎乎。秋昙和青桃都快急哭了。
從前不曾見過佑和發病的樣子,乍然瞧見床榻上瘦小的身體縮成一團,痛得渾身發抖,他心口如被鈍擊,驚痛難抑,本就難看的臉色立時變得更加糟糕。
佑和意識将失之時,聽得一聲驚喊,随即感覺身子被誰抱起,緊緊地摟進溫暖的懷抱,神思懸蕩之際,隐隐聞得那人懷中杜若清香。
“蕭直……”毫無血色的蒼白唇瓣蠕了蠕,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
佑和就這麽昏過去了。
“公主!”蕭直痛喊,俊容一瞬間白得駭人。
雙臂将她抱得死緊,大掌覆在她背心,運着內力,想要護她心脈。
以往佑和這病發得緩,意識還清醒時,藥就已經灌下去了,誰知今日耽擱得久,竟然先昏過去了!
秋昙和青桃都傻了眼。
蕭直忽然扭頭吼了一聲:“藥怎麽還不來?”
兩人這才慌忙地跑去小廚房。
藥很快端來了。
秋昙心神不定地拿着藥匙,蕭直把佑和摟在懷裏,讓她的小腦袋靠在他胸口,輕輕捏着她下巴,讓那緊閉的唇口啓了一些,可惜秋昙送了兩匙藥,佑和都沒能咽下去。
秋昙眼睛紅了,握着藥匙的手開始哆嗦。
站在後頭的小蓮花和其他幾個丫鬟都急得不行。
“公主……喝不下去……”秋昙嗓音微抖。擡頭一看,驸馬的臉色竟比公主的還要差了。
蕭直雙臂顫了顫,忽地身體一動,把佑和身體平放到榻上,拿過秋昙手中的藥碗,飲了一大口,俯身貼上佑和的唇。
屋子裏的丫鬟們一時目瞪口呆,傻愣愣地看着驸馬喂完一口又一口,就那樣把整碗湯藥給公主灌下去了。
最先回過神的是秋昙,瞧見公主喝下了藥,她心神頓時定下一半,連忙捏着帕子幫公主抹掉唇角的藥汁。
“她每回都痛成這樣?”蕭直突然開口,悶沉的聲音澀得像是從齒縫裏勉力擠出來的。
“以往沒這麽厲害,公主每回還是能堅持到藥熬好的,今日實在是……”秋昙愧疚極了,“只怪奴婢大意了,那是公主救命的藥,奴婢離宮前若是仔細查看一遍便不會這樣了,都是奴婢的錯!”
秋昙說到這裏,膝蓋一彎,就在床邊跪下去了,後頭的小蓮花等人連忙跟着跪了:“是奴婢們的錯!”
蕭直默然不言,深目始終凝着榻上的佑和,眸底又是憐又是痛,陰霾籠了一層又一層。
過了半晌,他才冷聲道:“府裏北苑有藥室,公主服的藥那裏頭都有,從今日起,青桃每月負責定時将倚月軒的備藥補齊,今日缺藥之事,我不允許出現第二回。聽懂了?”
青桃突然被點名,先是一怔,而後連忙垂首應是。
微一沉吟後,蕭直側首面向秋昙:“往後公主有任何不适,必須立即通知我,我若不在府,便找趙松。若情況嚴重,需要進宮找太醫,就直接去府門口找府兵周河,若公主不願,就讓周河去請孟大夫。這些都由你負責。我會讓管事再調兩個人守在東苑門口,皆聽你差遣。秋昙,你可有問題?”
“這……”秋昙愣了愣,雖然心中很是意外,卻還是快速點頭道,“奴婢謹記,驸馬爺請放心。”
佑和服下藥後,情況好了許多,呼吸平穩了,瞧着和往常服藥後沒什麽兩樣。
秋昙算是安下了心。
可蕭直卻不大放心,仍是叫人請了孟大夫來。
孟大夫是蕭直父親的故交,醫術在整個京城也是排得上號的,他替佑和號了號脈,便道無大礙了,只是會昏睡得久些。
蕭直這才放了心,但卻沒有離去,一直留在佑和床榻前,順便把平常秋昙做的活兒一并承包了。每隔一會兒,不是替佑和抹一抹額上出的細汗,就是拿絹紗沾些清水幫佑和潤潤唇瓣,或是查看一下她的手有沒有涼下來,若涼了,便把小手握到自己掌中捂一捂。
秋昙瞧得又歡喜又糾結。
經過今日之事,秋昙确定驸馬比她想得還要在意公主。這自然值得歡喜,可是公主一睡便是三日,驸馬還有公務,讓他一直這樣在床頭守着,恐怕不大好吧?
可是,看驸馬這樣子,好像沒有走的打算啊……
果然,到了深夜,蕭直就開口叫她們都去睡。
秋昙順勢勸了一句,蕭直卻道等白日裏他不得空,再換她們來守着。
于是,幾個丫鬟只好聽話地離開了。到了第二日早上,蕭直才離去,夜裏一回府,又過來了,仍是和前一夜一樣。
如此持續了兩日,就在秋昙打算勸勸驸馬保重一下身體時,明德帝突然急召蕭直進宮。
當日下晌,蕭直匆匆忙忙回府,趕到倚月軒瞧了佑和一眼,又對秋昙交代一番,随後就奉旨離京,往穎地執行皇命去了。
佑和這回昏睡了三日半,才悠悠轉醒。
徘徊在倚月軒的烏雲總算散開了,幾個丫鬟和何嬷嬷徹底放下心。
秋昙卻發覺,公主的病雖然好了,可是精神頭兒卻比從前差了許多。自從醒來以後,話都沒說過幾句,不像從前,每回挺過一次,便要開心地吼一聲什麽“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這種話。
佑和剛醒那日,沒等秋昙開口,小蓮花就先把那幾天的事兒都跟她交代了一遍,包括蕭直做的一切,當然了,蕭直用嘴巴喂藥那事兒小蓮花沒好意思說。
佑和聽說了那些,也沒有多說,只是嗯了一聲,直到後來小蓮花說到蕭直被皇上派出京做事了,佑和才微微擡了眼皮,似乎想問什麽,卻又沒問。
蕭直這一走,一連過了八日,都沒有他要回來的消息傳到倚月軒來。
秋昙發現公主的行為更加反常了。
以往,公主從沒踏出過東苑,除了歸寧那天,可奇怪的是,這一日公主竟然一個人走到東苑門口去了,還在那兒站了許久,都把守在東苑入口的兩個府兵弄迷糊了,偷偷跑來問是不是公主嫌他們守在那兒礙事了。
這還沒完,又過了幾日,秋昙發現向來直言直語的公主說話開始繞彎子了。秋昙觀察了半天,總算摸着了規律,發現公主每回傍晚時都要拐彎抹角地問一些有的沒的,問到最後總會扯到驸馬身上,重點全是一個——有沒有驸馬的消息。
秋昙頗為吃驚,但卻不動聲色,想默默地觀察一段時候,再慢慢分析情況。
果不其然,又熬了四日,還是沒有和驸馬有關的任何消息傳過來,公主總算待不住了,主動提出要回宮住幾日,順便看看皇兄。秋昙幸運地成為陪行丫鬟,恰好方便她掌握情況。
佑和公主一回宮,就去了正清宮求見明德帝。
秋昙沒能跟進去,只能在外頭候着,半個時辰後,瞧見公主一臉失望地走出來,她沒敢多問,扶着公主回安陽宮。
佑和公主一連在安陽宮住了三日。
十一月初六這天,樂安郡主來了,于是兩人去了禦花園聊天。
佑和不曉得,這一天,正是蕭直歸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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