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泠泠水聲
夜幕降臨時分,禁宮裏漸漸點燃了一盞又一盞的宮燈。
此時的清波殿內,正是歌舞升平,絲竹鼓樂,聲聲不息。
今夜,啓和帝為慶祝禁宮之內的占星閣順利建成而舉辦了宴請朝臣的宮宴。
太子趙正倓坐在下首處第一位,在他的對面坐着的,是信王趙正榮。
衛韞作為國師,又主理占星閣中事,深受皇恩,便自當坐在下首除卻太子趙正倓後的第二位,與對面的丞相宋繼年,以及太傅許地安相對,而那兩個老頭子平日裏,便是最看不慣衛韞這位過分年輕的國師的。
他們私底下推牌九的時候,還罵過衛韞神棍,這事兒也不知道是怎麽的傳了出來,弄得人盡皆知,還挺尴尬。
但這會兒這倆老頭對上衛韞那雙看似平淡無波的眼睛,都不免相互對視一下彼此的老臉,然後再挺直自己的脊背,做出一副風骨清高之态。
即便他們已經被過了大半的人生給壓彎了腰,挺着腰背也挺不太直的樣子。
而坐在他們對面的國師年僅二十二歲,自是身姿挺拔,那張面龐更是天生殊色,明豔風流。
倆老頭耷拉着皺痕滿布的臉,忍不住同時冷哼一聲。
“今日是為慶祝朕的占星閣正式建成的日子,來,諸位卿家與朕同飲!”坐在龍椅之上的啓和帝忽然起身,接過身旁的皇後尤氏遞過來的純金酒盞,擡手舉杯。
坐在案幾前的所有人在啓和帝起身的瞬間就連忙站了起來,然後舉着手裏的杯盞,齊聲道:“恭賀陛下!”
衛韞将酒盞湊到嘴邊淺酌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入喉卻又醇厚留香,回味無窮。
到底是禁宮中的禦酒。
待啓和帝重新落座之後,随着衆臣落座的時候,衛韞亦坐了下來。
他放下手裏的杯子,擡眼時,卻對上了坐在對面下首第一位的信王趙正榮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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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韞神色不變,輕輕颔首,而後便移開目光。
“國師如今到底是越發風光了。”
彼時,身旁的太子趙正倓忽然低聲說了一句。
衛韞偏頭,正對上太子那雙意味深長的眼睛。
一如他的生母,那位已逝的劉氏皇後一般,趙正倓有着一雙狹長的鳳眼,此刻于燈火闌珊中輕睇着衛韞時,似乎還帶了幾分隐約的怒色。
看來,這位太子殿下,果真還記着名冊的仇。
衛韞扯了扯唇角,啓唇道,“陛下恩重,臣一直謹記。”
又是這般不顯山不漏水的忠君之言,趙正倓冷笑了一聲,不再與之多說一句。
但他卻不由地捏緊了手裏的酒盞。
終有一日,他定會讓這個衛韞死在他手裏。
“國師。”坐在上首龍椅之上的啓和帝忽然喚了衛韞一聲。
衛韞聞言,當即站了起來,微微颔首,清風雲淡,“陛下。”
“占星閣中事,你都安排妥當了?”
啓和帝倚靠在龍椅之上,那張因為長期服用丹藥而略顯蠟黃的面龐在此刻看起來似乎很是和顏悅色,但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很清楚,這位大周朝皇帝的本性,實則喜怒無常,近些年因為偏好于求仙練道,服食丹藥過多的關系,他的脾性更是一日比一日差,動辄打殺宮人,這已是常事。
“具已妥當。”衛韞淡聲道。
啓和帝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便道,“日後占星閣中,便由國師多費心了。”
衛韞垂眸,“陛下言重,臣自當盡力。”
“至于占星閣中煉丹一事,朕便給你指派一人罷。”啓和帝喝了一杯酒,道。
衛韞初初聽聞,便知啓和帝心中打得是什麽算盤。
但見他伸手指向那禮部侍郎——吳孚清時,衛韞心中便更加确定此事了。
吳孚清當即從案幾後走出來,在大殿中央站定,而後一掀衣擺,對着坐在階梯之上的龍椅上的啓和帝俯身行了大禮,而後在啓和帝沖他擺手,示意他起身時,他方才站起來,又側過身來,對着衛韞彎腰拱手行了一禮,“國師大人,臣吳孚清定當好好輔佐大人治理占星閣。”
衛韞面上未有絲毫波瀾,輕輕颔首,并未言語。
待他再次坐下來時,耳畔是太子趙正倓的一聲哼笑,帶着幾分難掩的諷意。
而彼時坐在衛韞對面的丞相宋繼年與太傅許地安對視一眼,眼尾都顯露而來幾分笑意。
在這個宮宴上,怕是無人看不出,啓和帝這一舉動,意在警示國師衛韞。
這位大周朝的皇帝,從來都不是那麽能夠輕易相信旁人的人。
或許,他從來都不相信任何人。
他敢用衛韞,也倚重衛韞,但他并不完全相信這位他請入朝來的年輕國師。
衛韞垂着眼簾,半點情緒也未露,偶爾有小心注意着他的神情的官員,也始終看不透他此刻內心裏究竟裝着什麽。
便是坐在自己父親南平侯身邊的齊霁,也不免多看了那邊的衛韞一眼。
而後他端着酒盞,悠悠地喝了一口。
後來宮宴結束時,齊霁好不容易從南平侯身邊溜走,在往宮門去的長長宮巷裏,他遠遠地望見了衛韞那一抹暗紅的身影,在身旁宮人的宮燈映照下,錦袍衣袂間泛着瑩潤如破碎的星子般細碎的華光。
“衛延塵!”
他提着衣擺,也不管身旁的侍從,連忙邁開步子,跑了過去。
待他跑到衛韞面前時,方才發現,他的手裏竟然提着一只紅木的食盒。
“衛延塵你國師府沒有東西可以吃嗎?”他啧了一聲。
衛韞瞥了他一眼,并不打算說話,徑自往長巷盡處走去。
齊霁跟在他的身邊,“宮裏頭的東西好吃是好吃,但是我侯府的廚子做的也不差啊,你倒不必做這種事情,你若是終于想通了,知曉這口腹之欲乃是人生第一大樂事,本世子也是十分欣慰,你若是來侯府,本世子定當請你吃小半月不帶重樣的美食珍馐!”
衛韞向來是不願搭理他的這些廢話的。
但是他提着那只食盒,腦海裏忽然閃過那個小姑娘的那張面龐,他腳下一頓,偏頭看向身旁的齊霁,雙眼微眯了一下。
他怎麽忘了,這位南平侯府的世子爺雖是郢都人盡皆知的不上進,卻也是一個名滿皇城的饕餮。
“齊明煦。”衛韞忽然道。
齊霁被他忽然的注視弄得有點發毛,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怎麽?”
“你侯府裏的廚子,送我?”
齊霁覺得自己後背一涼,半晌才聽他面前的衛韞竟幽幽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他覺得自己方才可能耳背了。
“……啊?”齊霁有點沒太反應過來。
“明日将人送到國師府。”
衛韞卻沒那麽多的耐心與他再多說些什麽了,提着那只紅木食盒,他直接便往前走去。
齊霁連忙跟上去。
到了宮門處,衛敬一直等在馬車旁,一見衛韞,他便迎上來,“大人。”
“世子爺。”
又見他身旁的齊霁,衛敬便再行了禮。
“衛敬,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們大人最近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齊霁湊上來,手裏擺弄着一把玉骨折扇,好奇似的問道。
衛敬愣了一瞬,腦海裏不由自主地閃過糖蒸酥酪,荷花酥,芙蓉糕……等等之類的甜點名稱,他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說“是”,但他方才一張嘴,便又将話頭轉了回來:“世子爺說笑了。”
“衛敬,走。”
衛韞根本不打斷再理會齊霁,徑自将手裏的食盒交給了衛敬,然後轉身便一掀衣擺,上了馬車。
“世子爺,告辭。”衛敬對着齊霁再行一禮,而後便提着食盒,輕松躍上馬車,拉起缰繩,便趕着馬車往宮門處去。
齊霁站在原地,搖了搖頭,眼底仍帶着幾分新奇的笑意。
他總覺得,這位國師大人似乎藏着什麽事情。
當衛韞回到國師府時,檐下的燈籠的光影已拉得很長。
命衛敬将食盒放在他的屋內之後,衛韞便去了浴房裏沐浴。
煙霧缭繞地浴池裏,烏濃的長發就披在他的身後,随着他靠在浴池邊的動作,便浸濕了大半的發絲,斜斜地偏到一邊,氤氲的霧色間,隐約可見他半邊白皙的脊背。
他微垂着眼眸,鴉羽般的睫羽遮下,在點了滿室的燈火,亮如白晝的浴房內,在眼下投下了一小片的陰影,濕潤的淺發貼在他的耳側,即便此刻他那張面龐上半點情緒也無,那般輪廓,微帶水氣,卻也比平日裏衣冠整齊時,多了幾分難言的惑人風情。
他靜靠在浴池邊,久久未動。
直到被他随手放置在身後軟塌邊的小案幾上的銅佩忽然發出細碎如鈴般的聲響,他驟然睜眼,回頭時,便正好看見那枚銅佩上有金色的星盤漂浮而起,并發出轉動的聲音。
“衛韞?”女孩兒柔軟的嗓音從星盤裏忽然傳來,帶着幾分莫名的嬌怯。
“怎麽了?”
半晌,衛韞方才開口道。
“你在做什麽呀?”
謝桃像是往嘴裏喂了什麽東西,說話有點模糊。
纖長濃密的睫毛顫了顫,衛韞平靜道,“看書。”
“你怎麽又在看書啊?”
謝桃嘆了一口氣,“熬夜看書對眼睛不好,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
“嗯。”
她偶爾的出言關懷,總能令他的眉眼有一瞬柔和下來。
像是極盡冰雪的荒蕪之地,有了一刻還春的跡象。
“你在吃什麽?”他分明聽見她吃東西的聲音。
像是一只小動物似的,發出細細嗦嗦的聲音。
“薯片。”
謝桃一邊吃,一邊說,“我今天回來晚了,本來想泡面吃的,但是停水了,我還在想我今晚怎麽洗漱……”
這一片區都停了水,謝桃就是出去,也找不到什麽吃的。
何況現在已經很晚了。
衛韞蹙了蹙眉,瞥了一眼那案幾上的銅佩,他當即道,“你等等。”
“嗯?什麽?”謝桃沒明白。
而衛韞沒有答話,只是從浴池裏站了起來。
頓時泠泠的水聲響起,他身上不着寸縷,踏着略有些濕滑的階梯走上來,然後随手拿了旁邊的衣袍穿好。
濕潤的長發被他披在身後,仍舊帶着幾分水氣。
謝桃咦了一聲,問,“怎麽有水的聲音啊?衛韞你在做什麽?”
衛韞走到軟塌前,俯身拿起那枚銅佩,而星盤随之一瞬隕滅。
被挂斷了語音通話的謝桃愣了一會兒,直到手裏的手機忽然傳來震動的聲音,她下意識地低眼一看,竟然似快遞櫃的提示音。
這麽晚了快遞員都在送快遞呀?
她的第一反應是這個。
然後她反應過來之後,就連忙打字問:
“衛韞你又送我什麽了嗎??”
那邊暫時沒有什麽回複,謝桃幹脆換了鞋,就往樓下跑。
輸入密碼後,她看見在她的快遞櫃裏,存放着一只紅木的食盒。
終于不是可怕的文言文類催眠讀物了……
謝桃抱着紅木食盒回到家裏,打開蓋子的時候,看見裏面那幾道尤其精致的糕點時,她“哇”了一聲,連忙拿了一塊喂進嘴裏。
這也太好吃了吧!!
謝桃拿起手機正想跟衛韞發消息,卻見他的消息适時發了過來,卻是一句:
“不可不洗漱。”
啊??
謝桃還沒明白。
然後就又看見他發過來了一句:
“會臭。”
???
謝桃咬着半塊糕點,徹底愣了。
那,那沒水要怎麽洗啊?
幹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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