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冷沁淡香
衛敬近來總覺得國師大人有些不對勁。
譬如,以往并不重口腹之欲的大人如今每每用晚膳時,便要多幾道菜,而他以往的口味分明是偏清淡一些,但近來的飲食卻明顯總有那麽幾道重辣的。
譬如,大人手裏常常翻看的書卷,也與尋常的書卷有所不同,衛敬有時走進書房裏向其禀報一些事情時,偶爾小心擡眼,便看清了那與尋常書卷并不相同的書封,那樣的印刷技藝,放眼這整個大周朝,還未能有人能做到。
再譬如大人書房中總是莫名出現在那向來空着的青瓷花瓶裏的花枝。
有時是一枝菖蘭,有時是一枝紅山茶,有時是一枝蕙蘭……甚至還有一些衛敬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花。
每每出現,卻都只是單獨一枝。
在國師府裏,衛敬不是守在主院外,便是守在衛韞的房門外,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花枝是何時擺在那兒的。
他分明,也從未見衛韞拿着那些花枝進屋。
但……那些花枝又是何時出現的?衛敬心中縱有千般疑問,也總是不敢輕易出口。
心裏裝着事情,衛敬站在書房門外,不經意地擡眼時,便見不遠處有一抹茶色身影正往這邊走來。
是南平侯府世子,齊霁。
衛敬當即偏頭,對門內道:“大人,世子爺來了。”
當齊霁走進書房的時候,一眼就瞧見了他那花瓶裏的一抹亮色。
他像是看到了什麽稀罕物件似的,當即走了過去,啧啧出聲,“延塵兄,你何時轉性了?就你這沉悶慣了的書房裏,竟還多添了這一枝春色?”
衛韞擡眼,瞥見他伸手的動作,他眉頭一皺,嗓音微冷,“不要亂碰。”
齊霁的手下意識地頓了一下,倒真有點不敢碰了。
“衛延塵你竟這般小氣?”齊霁偏頭看他。
“有事?”衛韞揉了揉眉心,聲音裏流露出幾分疲态。
齊霁一見他這副模樣,神色便陡然多了幾分正經,他道,“你這幾日忙得不可開交,此次還被信王拉下了水,陛下那邊,你可有打算?”
衛韞聞言,扯了一下嘴角,眼底情緒很淡,幾乎沒什麽波瀾,“要什麽打算?只要我什麽都不做,什麽火便都燒不到我身上。”
齊霁聽了他的這句話後,卻忽然道:“可你真的……會什麽也不做?”
像是聽出了他這話裏的幾分深意,衛韞定定地望着他,“你想說什麽?”
齊霁掀了掀唇,“沒什麽。”
像是始終被一種莫名的香甜氣息萦繞着,齊霁多嗅了嗅,最終目光定在了衛韞書案上的一只打開的紙盒上。
他當即走了過去。
在看見裏面的酥心糖時,他那雙眼睛一亮,直接伸手。
衛韞瞧見他的動作,直接揮開了他的手,并将盒子迅速合上。
???
齊霁被他一系列的動作給弄得一愣一愣的。
“衛延塵你是怎麽回事?連塊酥糖都不給我吃?”他咬牙,拍了一下書案,“再說了,你不是不喜歡吃這些麽?正好,我替你都解決了!”
說着,他便又伸出了手。
“不必。”衛韞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開他的手,并把盒子往裏側挪了挪。
“……”
齊霁瞪着他,“衛延塵你這麽做合适嗎?!”
“你可還當我是你的摯友?”
衛韞搖頭,“未曾。”
“那你把我當什麽了?!”齊霁氣得叉腰。
“救命恩人。”
衛韞擡眼,看向他時,一字一頓,聲音裏莫名帶着幾分惡劣的調侃。
“……”齊霁被哽住了。
瞥見他那副模樣,衛韞像是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後便在齊霁再一次亮起來的目光中,他打開了盒子,從中取出了……一塊酥糖。
“就一塊?”齊霁的目光忽然黯淡。
“怎麽?不想要了?”
衛韞作勢要将那塊酥糖重新放回盒子裏。
而齊霁瞧見他的動作,便連忙擺手,“本世子可沒說不要!”
然後他便迅速伸手,從衛韞的手裏搶來了那塊酥心糖,喂進了自己的嘴裏。
大周朝可沒有這樣的酥糖。
自從上一回齊霁在衛韞這裏吃過一塊之後,便再也沒有找到這樣的酥糖。
說起來,這可真是一種令人流連的味道。
然而幸福總是短暫的,一塊吃完,齊霁又盯上了衛韞手邊的盒子。
“……”
衛韞索性直接将盒子鎖進了書案旁的匣子裏。
眼睜睜地看着衛韞的這些舉動,齊霁又一次咬了咬牙,“衛延塵,我以前怎麽沒有發現你竟是這般摳門之人?”
“世子若是無事,還是盡早回去的好。”
衛韞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磨了墨,拿了毛筆,在鋪展的宣紙上落下幾筆。
齊霁一揮寬袖,轉身便走。
但當他快要走到門口時,卻忽然停頓了。
方才還忿忿不平地神色驟然平靜下來,甚至變得有些莫名地複雜。
忽的,他開了口:“衛延塵,你做這個國師,究竟是為國,是為陛下,還是為了你自己?”
他回頭,看向站在書案後,穿着一身绀青繡銀紋長袍的衛韞,“兩年步步為營,你來郢都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縱然齊霁向來沒有什麽入朝堂的心思,但他除了是郢都人盡皆知的閑散世子之外,也是天下聞名的才子。
他無心朝堂,卻并不代表他不清楚朝堂之間的無聲争鬥。
身在各路風雨之外,但他的心,卻猶如明鏡。
即便他當年确實是救了衛韞,但至今,他都全然不清楚衛韞的來歷,更不知道他來郢都,入朝堂,究竟是為什麽。
或許,齊霁心裏早已隐隐有了一個猜測,但,他并不願去深想。
但見衛韞那雙深沉的眼,齊霁笑了一聲,未待他答,便道:也罷,正如你所說,有些事,我不知道,才是最好。“”
即便有時,他也會忍不住想要深究,但一見衛韞,他卻又歇了心思。
齊霁搖搖頭,轉身便走。
而衛韞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那雙眼睛裏多了幾分晦暗的影子。
若他猜得不錯。
齊霁應該是一早便看透了他當初為引啓和帝而刻意設的局。
但……他卻始終只字未提。
對于這位南平世子,衛韞心中始終裹纏着許多複雜的情緒,有感念,亦有幾分愧疚。
他深知齊霁已将他視作知己好友。
但衛韞……卻始終無法對其徹底坦露自己的許多事情。
過去的那許多年,他幾乎是踩着無數的白骨,從地獄裏爬出來的。
他的過去,充斥着太多不可言說的血腥淬煉。
兩年多前,若非是齊霁救下他,或許他衛韞便不會再有活着的機會。
衛韞永遠記得他的恩情。
但他如今走的每一步,皆是行走在刀尖血刃之上,若是一步錯,便是步步錯,且再無複盤的可能。
他一向無所謂,畢竟,他向來孤身一人,也再無家族可以牽連問罪。
若是死了,便是死了。
來時一人,去時也是一人。
而齊霁卻不一樣。
他是南平侯府的世子,即便不入仕,也會有極為光明的一生。
衛韞沒有理由,讓他牽涉其中。
他知齊霁聰慧,于是許多的事情,他只能選擇不說。
這于齊霁而言,應是最好的保護。
一時間,衛韞手裏握着毛筆,站在那兒,久久未動。
心裏忽然沉重了許多,壓得他眉心輕蹙。
他閉了閉眼,再擡眼時,卻瞧見了那只被放置在那邊紫檀木的圓桌上的青瓷花瓶裏,顏色微粉的那枝花。
驀地,
他忽然失神。
那麽她呢?
若是有朝一日,他行差踏錯,那麽她又當如何?
将那放在匣子裏的紙盒子取出來,衛韞拿了一塊酥糖,喂進嘴裏。
這些天,他似乎越來越習慣這酥糖的甜。
下午的時候,謝桃考完了測驗,蔫噠噠地回到了家。
“怎麽這副神情?”衛韞放下手裏的書,問她。
謝桃撐着下巴,有氣無力,“被數學卷子折磨到快哭了……”
這次測驗的數學卷子真的特別難,謝桃今天下午答題的時候,一陣抓耳撓腮,簡直艱難。
“聽說是隔壁程遠高中的老師出的卷子,”
謝桃嘆了一口氣,“真不愧是程遠,出的考題真的很變态,還能扯到了物理題上去!”
因為這些天讀了許多謝桃傳送過來的書,衛韞對她所在的那個世界也有了許多了解。
她口中的高中,他也自然知道。
但是物理……他卻是還不甚清楚。
謝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她那雙眼睛亮起來,歪着頭望着手機屏幕裏的衛韞,“你知道物理嗎?”
見衛韞搖頭,她得意地一笑,“看吧?還總嫌我笨,我告訴你哦,物理真是的這世上最恐怖的學科!我覺得你要是學物理,說不定還不如我呢!”
畢竟是個古代人,現代那麽多發達的科技就已經足夠令他嘆為觀止了。
要是學起物理,怕是也比她學得艱難多了。
“與我相較,你竟還引以為傲?”衛韞淡淡道。
“……”
也是,她竟然和一個古代人比物理,這有什麽值得驕傲的?
何況……她也只是一個文科生。
謝桃幹笑了一聲,然後說,“不跟你說了哦,我要繼續複習了,明天還要考試。”
兩人通話結束後,衛韞看着手上已經恢複原狀的銅佩片刻,而後便在衛敬在門外的提醒聲中,站起身來,将銅佩随手塞進衣襟裏,而後便走出書房。
他還需往禁宮一趟。
待衛韞再回國師府時,夜幕已經降臨。
在浴房裏沐浴時,他靠在浴池邊緣,靜默地閉着眼,心裏思索着今日占星閣中的事情。
後來他終于起身,帶起水聲泠泠。
當他拿起被他之前随手扔在軟塌上的單薄衣袍時,卻牽動了銅佩的穗子。
于是剎那間,銅佩移了位,壓在了他衣袍的一角。
衛韞瞳孔微縮,伸手時卻已經來不及。
他的衣袍就在他眼前轉瞬消失,而銅佩應聲掉落在了地上。
“……”
衛韞的臉色變得有點不大好。
他方才拾起那枚銅佩時,便見其間星盤微閃,光幕乍現。
謝桃抱着一件忽然掉在她腦袋上的衣服,明明想說些什麽,但在看見手機屏幕裏的衛韞時,卻唇口微張,杏眼瞪大,整個人都呆住了。
手機屏幕裏的年輕公子披散着濕潤的烏發,白皙無暇的面龐上還透着幾分水色,在屏幕裏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但那也是不着寸縷的上半身。
謝桃甚至還看見了水珠順着他的脖頸一直往下……往下滑落無痕。
“啊啊啊!!!”
謝桃一張臉驀地燙紅,手一顫,手機直接落下來打在了她的臉上。
她吃痛一聲,然後手忙腳亂地切斷了視頻通話。
謝桃把自己整個人都埋進被子裏,連帶着那件衣袍也被塞進了她的被窩,她蜷縮起來,鼻尖卻觸碰到了那件衣袍的衣角,一抹冷沁的淡香襲來,她緊閉着雙眼,腦海裏卻不受控制地回放起了剛剛那不得了的畫面。
啊啊啊啊!!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
而此刻的衛韞手裏握着那枚銅佩,站在浴池邊,耳廓已經徹底紅透。
半晌,他咬牙:
“衛敬!”
“大人?”衛敬聽着他語氣似乎有些不太對,答話時聲音裏便帶了幾分小心翼翼。
衛韞緊緊地捏着那枚銅佩,此刻在水汽彌漫的浴池邊,他那張冷白的面龐竟也添上了一絲罕見的紅暈:
“替我……取一件衣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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