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晚安衛韞

快要到除夕的前兩天,謝桃特地回到了栖鎮。

福妙蘭穿着厚厚的棉襖,整個人看起來仿佛又胖了許多。

小鎮上的一切,都好像還是她離開時的模樣,什麽都沒有改變。

只是街頭巷尾都挂上了紅燈籠,鎮上也漸漸地有外出打工的人回來,更比平日裏多添了幾分熱鬧的年味。

清晨還攏着寒霧,在橋上形成朦胧的影,缺了柔軟綠意的樹枝倒映在橋下的水波裏,層層推開,漣漪微泛。

謝桃和福姨帶着她的女兒福花一起,在橋頭的早餐店裏吃早餐。

她已經好久都沒有吃過這裏的涼面了。

今天她特地點了一大碗。

“桃桃,你在南市過得還好吧?學習有壓力嗎?”福妙蘭一邊喝着粥,一邊問她。

“我挺好的,福姨。”

謝桃捧着碗,沖她笑,“學習也能跟得上,您放心吧。”

福妙蘭把一小碗粥推到她的面前,又把謝桃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沒有消瘦的跡象,臉色也白裏透紅的,她心裏也放心了不少。

“你一個人在外頭,可別虧待了自己,有什麽難處你就跟福姨說,不要一個人扛着,知道嗎?”福妙蘭伸手摸了摸謝桃的腦袋,那神情是又愛又憐。

謝桃應了一聲,“我知道的,福姨。”

下午福妙蘭出去置辦過年的東西,就留了謝桃和福花看店。

謝桃在這兒做酥心糖做了整整一年多,再回來時,也仍然對這裏所有東西的擺放位置都還是那麽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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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一批花生味的酥心糖,謝桃自己裝了一盒,又給福花喂了幾塊,剩下的就擺在裝了暖黃燈管的玻璃櫃裏。

一會兒的時間,就來了好些福家蛋糕店的常客。

一個個見着謝桃回來了,都笑着跟她打招呼,有的甚至還把自己剛買的糕點給了她。

謝桃是推脫不掉,只能笑着接了。

“桃桃姐姐,我能吃嗎?”福花眼巴巴地望着她手裏用牛皮紙包好的糕點,那雙眼睛裏盛滿了不涉世事的單純。

雖然她已經十五歲了,但因為小時候燒壞了腦子,她始終都是這副小孩心性。

謝桃把綁在外頭的線繩解開,展開牛皮紙,把裏頭的板栗桂花糕遞到她面前,“吃吧花兒。”

福花咬着糕點,嘴邊站着碎屑,望着她笑。

謝桃做了一會兒作業,又看了一會兒她從衛韞那兒帶來的那本《璞玉》。

後來福妙蘭終于提着大包小包回來了。

謝桃連忙去幫她那東西。

“你說說你,除夕不在這兒過,你要去哪兒過?”福妙蘭早上的時候就聽她說了今年除夕不能在這兒過的事情了,這會兒她和謝桃以前把東西拎到後院兒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她連忙問,“桃桃,你是要回家去過年嗎?”

她以為謝桃這回是終于想明白了。

謝桃搖搖頭,“不是的,福姨。”

福妙蘭聞言,“那你是要去哪兒?”

“桃桃啊,這大過年的你可別亂跑,當心遇上壞人。”

她還不放心地囑咐。

謝桃抿着嘴唇笑了一下,說,“我……是去朋友那裏,福姨你放心吧。”

斟酌了一下,她現在還不打算跟福姨說衛韞的事情,她想再等一等。

黃昏時分,福花拉着謝桃的手,要謝桃陪着她一起出去玩。

謝桃跟福妙蘭說了一聲,然後就帶着福花出去了。

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又正逢飯點,所以小鎮上也沒有多少人來來往往地走動。

直到,她的手機忽然開始響起來。

是衛韞。

謝桃轉頭看了福花一眼,看見她蹲在不遠處和一只小狗玩兒,就按下了接通鍵。

視頻通話接通的剎那,謝桃就在手機屏幕裏看見了衛韞的身影。

“這是在哪兒?”

像是看到了她身後不斷移動的景象,不同于南市的高樓大廈,衛韞便問道。

“是栖鎮!”

謝桃說着就把手機鏡頭轉換了一下,給他展示周圍的景象。

掉了白漆的斑駁牆壁,脫了色彩的木制鬥拱,還有綁着銅鈴的翹角屋檐……偶爾略過護城河旁的闌珊樹影,遠遠地還可以望見那河流之上的石拱橋。

謝桃忽然停了下來,就站在那兒。

她的腳下,是不夠平整的青石板路。

衛韞看着兩排雕花的木制門窗綿延出去,在遠處的落日餘晖下成了模糊的影,檐角的紅燈籠随着風聲晃動,夕陽墜落在這一片寧靜的青石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來來往往。

他忽然聽見她說,“我好像,就是在這兒撿到鳳尾鱗的。”

自從聽了盛月岐說的那些話之後,謝桃也開始思考過那枚鳳尾鱗究竟是在什麽時候落在她的手機裏的。

想來想去,也就只有在她騎着自行車,往車站趕的那個時候了。

她從自行車上摔下來的時候,明明看見了一道神秘的光幕,好像還有什麽東西飛了出來,劃破了她的眼皮。

謝桃原本以為那道光幕,只是一時恍惚的錯覺。

但是自從和衛韞在一起之後,自從她開始知道有兩個時空之後,她就發現,自己之前看過的那道光幕,好像并不是什麽幻覺。

雖然,她并沒有來得及看清那枚劃破她眼皮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樣子。

謝桃把鏡頭轉回來,嘴裏還在吃着糖,說話的聲音有點含糊,“這是我回南市之前住過的地方。”

衛韞還未開口,便看見光幕忽然多出了另一個腦袋。

那是一個看起來仍然稚嫩年幼的女孩兒。

“哇……”

福花一看見謝桃手機屏幕裏的衛韞,她的眼睛睜大了一些,指着手機屏幕,望着謝桃,“這個哥哥真好看!”

謝桃被忽然湊過來的福花吓了一跳。

她嘴裏的糖一下子被她咽下去了,她拍着自己的胸口咳嗽了好幾聲,眼角都隐隐有點濕潤了。

在這樣安靜的街角,她的咳嗽聲顯得尤其清晰。

衛韞皺起了眉。

“你……”

他方才要說些什麽,便聽得門外傳來了衛敬的聲音。

“大人,宮中差了人來,說是陛下請您入宮。”

衛韞聞言,原本已經柔和了些許的眼眉驟然又添上了幾分疏冷,“知道了。”

謝桃也聽見了,她忍不住說,“這天都快黑了,你們那兒的皇帝還找你加班啊……”

加班這樣的用詞竟然還有些貼切。

衛韞看向光幕裏的她時,眼裏有了幾絲笑痕,“我去去便回。”

“去吧去吧!”謝桃朝着手機屏幕招手。

等挂了視頻通話,天色也暗了一些,謝桃就拉着福花往回走。

回去的時候,福妙蘭已經做好了晚飯。

一頓晚飯吃完,謝桃和福花玩兒了一會兒。

她一直在等着衛韞,但是直到晚上十點多,她洗漱完,在福花的床上躺下來的時候,都還是沒有等到他的消息。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她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衛韞披星而歸,抖落身上的細雪,他的周身都帶着凜冽的寒氣。

在浴房裏沐浴過後,他方才回到主院。

此時已是深夜,衛韞本不欲再打擾謝桃,但是他躺在床榻上半晌,最終還是掀了錦被下床。

将金粉倒進桌上擺着的香爐,火折子點燃金粉的瞬間,便有濃霧從香爐镂花的縫隙裏缭繞而出,如同九霄之上翻湧的雲層般,層疊浸染,飄忽流散。

女孩兒的身形漸漸顯露的時候,衛韞及時地扶住了她。

她穿着一件毛茸茸的長袖暖橘色睡裙,只到膝蓋的長度,于是她筆直纖細的小腿,甚至是她的一雙腳都展露在他的眼前。

她還睡着,沒有要醒的跡象。

衛韞收回目光,下颚微擡,像是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将目光放在何處。

衛伯在他回來之前便在屋內燃了炭火,此刻內室裏也不覺冷。

衛韞輕柔地抱起她,把她放在了床榻上,扯過錦被,蓋在了她的身上,将她裹得嚴嚴實實的。

謝桃這會兒嘴巴微張着,像是睡得很沉,她無意識地把臉偏到一邊,用手撓了一下鼻尖,呼吸又漸漸平穩下來。

衛韞就坐在床沿,看着她在睡夢中一切無意識地小動作,竟然就那麽看了好久。

半晌,他忽然伸出手去,手指輕輕地撫過她的臉頰。

那一瞬間,謝桃的眉心皺了一下,卻把臉往他的手掌裏蹭了蹭。

也不知道為什麽,衛韞的唇角微微一彎,那雙浸潤着燈火顏色耳朵額眼瞳裏仿佛又多添了幾分暖意。

唯有在此時此刻,在這樣靜靜地望着她的時候,他才會稍稍松懈下來,便是連眉眼,也莫名舒展。

直到她的唇無意識地觸碰到他的手掌,衛韞忽然收回手站起來,轉身的時候,卻碰到了一旁的擺着的小案幾,上頭的幾本書連帶着茶盞的蓋子掉下來,發出了清晰的聲響。

他回頭時,就撞見了一雙朦胧的眼。

謝桃也是反應了好一會兒,甚至打了一個哈欠,她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哪兒。

而她眼前的年輕公子只身着雪白的單袍,披散着長發,站在那兒時,便像是一尊不會動的雕塑似的。

“衛韞?”

謝桃這會兒喚他的時候,聲音裏還帶着幾分睡意,“都跟你說了,金粉要省着點用,都這麽晚了,你讓我過來做什麽?”

她的聲音聽在他耳畔,仍舊是熟悉的柔軟細弱。

衛韞喉結動了一下,還未開口,就聽見她又打了一個哈欠,問他,“你不困嗎?”

然後,他就眼見着床榻上的女孩兒往裏側縮了縮,又把被子掀開一角,又望着他。

衛韞站在那兒,眼睫顫了一下,“不可……”

只是他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見謝桃已經掀開了被子,從床上赤着腳跑過來拉住了他的衣袖。

地面原本只鋪設着薄薄的一層地毯,根本擋不住地上的寒涼。

衛韞見她赤着腳跑過來,眉頭瞬間皺起來,幾乎是想也沒想,直接就把她抱了起來。

謝桃反射性地将雙腿勾住他的腰,雙手摟着他的脖頸。

她自己的臉先紅了個透,但也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地上涼。”

衛韞的雙眼始終平視着前方,也不看她。

直到他把謝桃重新抱到床榻旁,原本是想将她放下來的,但她摟着他的脖頸,一點兒要下來的意思都沒有。

“下來。”衛韞無奈出聲。

“我不。”

謝桃把腦袋埋在他胸口。

“謝桃。”他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但終究沒有舍得說什麽重話。

最終,謝桃還是乖乖地松開了他。

只是在衛韞俯身,替她蓋被子的時候,她望着他垂着眼眸時的模樣,她腦子裏什麽也來不及想,一擡頭,就親在了他的嘴唇。

他的唇色如緋,唇瓣柔軟,甚至帶着點微涼的溫度。

那一刻,衛韞瞳孔微縮,仿佛心髒都猛地停滞了一瞬似的。

仍然是清淺的觸碰,一瞬即止。

謝桃的臉頰早已經紅透,但經過和衛韞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她發現衛韞竟然比自己還要害羞,她反而膽子要比以前還大了一點。

尤其是現在,她再一次看見了他幾乎紅得滴血的耳廓。

原本羞怯的她忽然笑起來,伸出兩只手,忽然捏住了他的一雙耳垂。

衛韞此刻顯得尤為窘迫,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總是平靜無瀾的那雙眼睛裏多了幾分慌張,最後當她捏住她耳垂的時候,他又像是有些氣急敗壞地一只手按着她的肩,另一只手則捏住她的臉蛋。

但即便是此刻,他也還是收着力道,怕捏痛她。

“你怎麽能……”

他說出口的話,卻頓住了。

她最近總是如此,三番四次地親吻他,擁抱他。

有時是在他看書的時候,她自己躲在內室裏吃糕點,吃得一嘴碎屑,出來就撲到他身上親在他的臉頰,然後又捂住自己的臉,趴在他懷裏傻笑。

有時是在他喝茶的時候,她自己趴在桌上做作業,回頭看見他在悠閑地看書喝茶,就直接湊過去吧唧一口,親完就跑。

時常弄得衛韞的耳廓燙紅無比。

她就像是一個愛好惡作劇的孩子,見慣了他冷淡鎮定的模樣,在發現了他耳廓的秘密時,就忍不住想要一次又一次地試探。

“我不能親你嗎?”謝桃半張臉都捂在了被子裏,說話的時候聲音聽着有些模糊。

衛韞對上她那雙水盈盈的杏眼,半晌都說不出個“不”字。

他忽而偏頭,垂眸時,睫毛明顯顫了一下,他輕咳了一聲,“快睡罷。”

他方才想站起來,卻被她拉住手腕。

“你要去哪兒?”謝桃望着他。

衛韞只看了她一眼,便別過臉,“我就在軟榻睡。”

說罷,他就走到了與床榻相對的另一邊,在軟榻上躺了下來。

“可是你都沒有被子……”

謝桃趴在床沿,望着躺在對面的軟榻上的衛韞。

“我不冷。”衛韞閉着眼睛。

謝桃看着他片刻,還是掀開被子下來了,走到擺在另一邊的櫃子旁。

“謝桃。”

衛韞睜眼,便見她又赤着腳踩在地上,他的嗓音有些冷。

謝桃從裏面翻出來一床錦被,跑到衛韞的面前,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然後又替他蓋好。

就像他給她蓋被子似的,她也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的,就像是一只蠶蛹。

然後在衛韞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麽的時候,她隔着被子,忽然抱住他。

她的臉頰貼着他的。

耳廓再一次不争氣地燙紅起來,她的氣息近在咫尺,他聽見她在他耳畔傻兮兮地笑。

她說,“晚安衛韞。”

然後她轉身就往那邊的床榻上跑,自己裹緊了被子,又趴在床沿望了他一眼,在瞧見他望着她的目光時,她的臉頰一紅,轉身縮到床榻裏側去了。

此時此夜,

衛韞仿佛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一聲又一聲,好似有些亂了章法。

但是當他看着對面床榻上的她的背影時,他的眼底染上月華般的清輝,唇角忍不住微微彎了彎。

那樣一張如玉的面龐在此刻半明半暗的光影間,眼角眉梢笑意漸濃,使得此刻的他像是少了幾分冰雪般的冷,刀劍似的鋒利,平添柔和,更添昳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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