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宴若愚知道自己在夢裏。

他的身子小小的,雙手被左右兩個大人牽着,三人一起往前走。

他仰頭,想看清牽他手的人是誰,但上方的光刺眼什麽都看不清,倒是低頭能看到透明地面下的人世間。山山水水磚瓦平房,自己煮清湯挂面的男孩髒兮兮的,乘入碗裏後沒自己吃,而是端到床前。面湯的熱氣涼透,他卧床的母親吃了幾口後他才吃剩下的,倒進碗裏的辣椒醬是除了鹽之外唯一的調味劑。

下方的景象在緩慢移動,宴若愚也随之向前走。平房還是磚瓦的,但壞境變了,人也變了,癫狂的高個男人把男孩瘦嫩的手掌當煙灰缸摁煙頭,男孩掙脫不開只能徒勞地痛哭,男人清醒後哭得比他還厲害,跪在孩子面前捧着被燙出血泡的掌心涕泗橫流,男孩反而一言不發,仰頭凝望天花板的一雙眼空洞無神,不知是習慣了,還是麻木了。

宴若愚認出來了,那是小時候的姜諾。

他像是鑽進了姜諾的夢裏,用俯視的視角走馬觀花不一樣的少年時代,打架,逃學,溜進地下車庫往車門裏塞傳單,被趕跑後還是忍不住在琴行的大玻璃外駐足,裏面打領帶的同齡男孩在彈昂貴的鋼琴。

這樣的姜諾看到宴若愚的大幅硬照高挂在商場裏會嘲諷句“會投胎了不起啊”,宴若愚則根本沒機會接觸這樣的群體,還沒到失去希望的年紀,就可預見的會變成沒有希望的一代。

那時候的姜諾可能也認命了吧,如果他沒有遇到姜善。

姜善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發現他會摳掌心舊傷的人,幹脆陪他去紋身,沒選青龍白虎骷髅玫瑰,而是向日葵。

姜諾問他有什麽寓意,姜善讓他先好好讀書,有知識了,就懂了。

姜諾後來考上嶺安最好的大學。

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全都淹沒進雲裏,宴若愚還是沒長大長高的模樣,但陪伴他的大人們全都離開,留他孤身一人在不分天地的白茫之中,不管怎麽喊都沒有回音,直到別人的歡笑聲傳過來——

他站在原地,正前方,姜善騎着電動車沖過來,車後面坐着短頭發的姜諾,脖子上挂着收集聲音的錄音器。

終日在外奔波的姜善膚色偏深,他無時無刻都積極樂觀,笑起來健康陽光。姜諾則越長大越沒小時候的一身刺,眉目和眼神裏的尖銳被溫和替代。

他們一無所有,摩天大樓依舊遙不可及,渾身上下最貴的東西只有一副newmine耳機,他們又富有得像擁有全世界,在16號街自由穿梭。

他們一起吃飯睡覺,每天的生活普通又鮮活。姜善總是苦口婆心勸姜諾讀書,但他自己高中畢業就去工作,進過廠出過海,最後安安穩穩送外賣,路上聽的歌全是嘻哈音樂,聽多了哼,哼多了唱,唱多了原創,記錄歌詞的筆記本被姜諾發現了,姜諾用當家教攢下的錢買了部聲卡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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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用的伴奏不便宜,免費的伴奏太普通,懂電腦的姜諾義不容辭搗鼓起各種軟件,自學混音編曲,采樣來自生活。姜善的歌詞也來自生活,他只唱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接觸到的,真實又真誠地敘述,貧民窟的黑人男孩改變命運靠說唱和籃球,16號街的孩子們需要知識努力百尺竿頭。

新的不真誠禱告者在誕生之路上。他們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房裏擁有一臺電腦一部聲卡就像在開船前最後一分鐘擁有了船票,他們像年輕的萊昂納多在泰坦尼克號船頭歡呼雀躍:“I’mtheKingoftheworld。”

那一定是姜諾最快樂美好的時光,連宴若愚都不得不承認,那時候的姜諾眼裏永遠有光。

然後他們真的從那個出租房裏沖出來了,無數人聽姜善的歌,再後來,姜善消失在無數人的唾棄裏,只剩下一道抓不住的影子在姜諾身後。

姜諾也只有一個人了,及肩的頭發簡單抓起,茕茕獨立,漸行漸遠于滄茫白霧間。

宴若愚連忙跟上,伸出手想抓住姜諾的手,才發現自己還是十五歲的模樣,身子不夠高,肩膀不夠寬,連聲音都不夠響亮,邊追邊喊姜諾的名字,姜諾根本聽不見。

他這小孩樣可保護不了姜諾,姜諾也不需要他庇護。這讓他對安全感的渴望從未有過的強烈,不是從別人那兒索取的,而是自己有能力和底氣去賦予。

“我會長大的。”

宴若愚沒有放棄,追逐着,對姜諾說:“等等我。”

姜諾依稀聽見了,慢下形單影只的步伐,額前晃動的幾縷發絲半遮半掩觀音眉菩薩眼,浮光掠影一回眸。

宴若愚睜眼,猛然從床上坐起如溺水的人掙紮浮出水面。酒精和致幻物的後勁讓他頭痛欲裂,眼珠子毫不抱期待地瞥向床頭,那兒居然放着一瓶礦泉水和幾顆國産非處方藥的止痛藥。

他旋即低頭,身上穿着幹幹淨淨的白睡袍,絲毫沒有記憶斷片前淋漓濕透的狼狽樣。幾秒的空白後他也顧不上吃藥了,襪子沒穿拖鞋沒找就沖出卧室,近四十平米的客廳裏,姜諾裹着毛毯縮在真皮沙發上。

宴若愚連忙跪坐到沙發前,用手背探姜諾額頭的溫度。他的動作幅度和聲音都不大,但姜諾睡得很淺,緩緩睜開眼,見宴若愚又是找套房裏的藥箱又是給酒店前臺打電話,想讓他別折騰,出口的只有幾聲輕咳。

宴若愚和前臺交涉得極其利落,挂完電話後從飲水機裏接了小半杯熱水,邊朝姜諾走過來邊搖晃吹氣,然後将人扶起來坐在沙發上,毛毯蓋在肩上重新裹好。

“把這兩顆藥也吃了。”藥物名大多來自拉丁文,在各種語言裏都長得差不多,宴若愚很快就找出了退燒的。姜諾接過服下,眼睛半阖沒什麽精神,倒是臉頰少有的粉潤,唇色紅豔,在病中反而更有氣色。

他吸吸鼻子,宴若愚會意地給他遞紙巾,姜諾用了足足五六張,呼吸通暢後垂頭倒在沙發上想要繼續睡,宴若愚說:“你去我房間睡吧。”

姜諾迷迷糊糊:“這個酒店的套房只有一室一廳。”

宴若愚倒打一耙,故作委屈:“你嫌棄我睡過的床?”

姜諾被他逗到了,鼻音有些重:“我挺喜歡睡沙發的,比我以前睡過的床都舒服。”

宴若愚還想勸勸,見姜諾閉上了眼小半張臉鑽到毛毯裏,也沒強求,去卧室把鴨絨被搬來給人又蓋上一層。

然後他坐到旁邊的沙發椅上給手機充電,屏幕亮起後冒出來的消息一個接一個,但總體比他預料的少,最離奇的是裴小趙沒給他打奪命連環call,他打開微信,裴小趙給他發來的最後一條訊息居然是:老板,我上熱搜了,我好害怕。

宴若愚随即打開微博。歐洲和中國冬季時差六小時,國內這時候都快傍晚了,裴小趙的名字還沒推出熱搜榜,顯然是挂了一整天,成功壓下了他沒走紅毯看秀的各種猜測。

但裴小趙的熱搜內容和他還是脫不了幹系。走秀結束後有afterparty也有各種小型報告,本來要演講的宴若愚遲遲沒有出現,裴小趙只能硬着頭皮上臺硬撐,即興來了十分鐘《我的老板》。

他為了壯膽可能喝了點酒,剛開始非常緊張,緊張了會兒酒勁上來了,第一視角吐槽他眼中的宴老板脾氣多差性格多中二,不給中間商狗仔賺差價,成功吸引臺下名流和媒體的注意力。吐槽夠了,問題就來了,也是時候升華了,裴小趙問所有人也問自己,宴若愚既然這麽難伺候,他為什麽還心甘情願做他的助理。

等臺下的嬉笑聲全部停歇,裴小趙才繼續說:“因為我至今都記得他在策劃殺克重的第一場概念秀時對團隊說的一句話。當時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想撈一筆快錢就走,沒有人相信一個富二代會腳踏實地做本土潮流品牌,我剛開始也不相信,直到他對品牌團隊說,審美是平等的。”

“所以他會用沒超過一米七的模特,會堅持用中文宋體、傳統布藝,會強調設計概念是殺馬特,而不是搖滾朋克,為此我們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和米蘭美術學院的設計師差點辭職,我老板就問他們,如果第一個留彩色長發畫濃妝穿古怪衣服的人是他宴若愚,而不是農村來的打工仔,他們還會覺得這個元素低俗嗎?”

裴小趙留出時間給聽衆思考。

“他不止一次碰到說我們産品醜的人,然後他會不止一次地糾正,你可以說我們的設計不是你的風格,你不喜歡很正常,但你不能說它醜,世界這麽大,總有人會覺得它是美的。”

裴小趙巧妙地停頓兩秒,笑着來了一句:“當然了,我到現在看到什麽不喜歡的東西,我還是會脫口而出這個東西好醜,它醜所以我才會不喜歡嘛……”

聽衆表示贊同地跟着笑,給出的反應完全在裴小趙的節奏裏。

“但我知道他想表達什麽,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內心深處存放着多少善良……”

宴若愚看了眼快撐不住的進度條,就不聽最後幾十秒的彩虹屁了,果斷退出微博,回複裴小趙:別害怕,等着老板回來給你加薪。

裴小趙在線,語音通話反手就來,宴若愚沒接,拍了張姜諾面色紅潤的病中睡顏發過去,意思他們還要在阿姆斯特丹待上幾天,巴黎那邊就全權交給他。

有那段即興演講珠玉在前,宴若愚對裴小趙那叫一百個放心,都不解釋,直接來一句:懂了吧。

裴小趙以為宴若愚把姜諾睡了,不敢懂也不敢打擾,瑟瑟發抖保守小秘密: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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